豹皮和豹肝同樣享用了一碗貨真價實的羊肉湯,不僅羊湯鮮美濃郁,而且真的有羊肉,超大塊!
看來住在山上的這羣蠻子比較厚道。
豹皮全然顧不上品鑑羊肉的滋味,像豬八戒吃人參果一樣囫圇吞下,然後仰脖將碗中湯汁一飲而盡,接着捧起湯碗,一絲不苟地舔舐碗壁,將木碗舔得煥然一新。
暖熱的羊肉湯落入肚中,連日的飢寒頓時一掃而空。
活過來了!
豹皮發出一聲滿足的呻吟。
給他送湯的阿猛微笑道:“這是祭司大人的恩賜,你雖然是野人,但只要乖乖聽話,認真幹活,祭司大人不會虧待了你。”
豹皮一個字也沒有聽懂,但他猜對方在問味道如何,以前在部落裡,每當吃完飯,女人們總是希望男人誇讚她們的手藝。
於是他用力點頭,讚美道:“非常美味!這是我喝過的最美味的羊湯!”
豹皮記得部落裡的男人總是這樣說。
可惜阿猛一個字也沒有聽懂,見野人點頭,只道他願意爲山上部落的事業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笑容更加溫和了。
豹皮也憨笑起來,得到這麼一點小小的連恩惠都談不上的施捨,阿猛那張彷彿塗了赭石粉的豬肝臉,似乎不再那麼面目可憎了。
或許,他們不會把我們怎麼樣……
他正天真地想着,阿猛忽然斂起笑容,抓住他的後衣領,像拎小雞一樣將他拎起來,口吻一轉,厲聲道:“七八!”
“誒?”
這人怎麼說變臉就變臉呢?豹皮一下愣住。
“七八!”
阿猛使勁推他。
豹皮踉蹌着朝前走去。
天矇矇亮,營地裡已是熙熙攘攘,人聲如沸。
女人們生火燒水,烹煮食物,男人們驅趕羊羣,朝山中進發,孩子們嬉笑打鬧着從眼前跑過,營帳裡更是響起年輕男女們無比歡愉的嗷嗷叫聲……簡直不似冷天的景象。
烏鴉、豹皮和豹肝匯聚至一處,然後被阿達、阿猛等一衆獵人押送着離開營地。
同行的還有成羣的羊和趕羊的牧民。
這羣羊竟然不跑不鬧,就這麼乖乖地聽憑人的支配?!
烏鴉驚奇地看着蠻子指揮羊羣上山,放任它們啃食山裡的樹皮和灌木。
此情此景完全超出他的認知,羊雖然是非常溫馴且沒什麼攻擊性的野獸,但再怎麼說也是野獸,他以前獵殺的羊少說也有幾十頭,見了人沒有不跑的。
難道是他們信奉的靈給予他們的恩賜?正如雪靈賜予給我們鹽一樣?
烏鴉回頭望向那座高聳的石塔和塔頂長燃不滅的火焰,心想那應該就是他們的祭壇了。
又想起昨晚見到的那三個祭司。
那個叫赤焰的年輕男人氣宇軒昂,正值壯年,另兩名祭司離得比較遠,他沒看清面容,只辨認出一個是身形佝僂的老人,還有一個女人,非常年輕的女人,很像是湊數的,奇怪的是,偏偏是她站在中央。
有鹽部落只有一名祭司,雪靈的的詛咒便已讓他們吃盡苦頭。
這羣蠻子擁有三名祭司,他們能夠借用的力量一定更加強大。
不過,爲什麼火靈會賜予他們老實聽話的羊羣?這二者之間有什麼關聯嗎?
烏鴉想不明白。
他想不明白的還有另一件事。
一行人朝西南方向行進,幾乎全程都在爬坡,所幸坡勢平緩,並不難走,只是茂密的森林覆蓋大地,遮蔽視線,讓人看不到此行的終點,平添了幾分忐忑和不安。
根據他多年翻山越嶺的經驗和族人代代傳下來的知識,越往高處走,森林裡應該越冷纔是,到這裡卻反過來,隨着他們的攀爬,森林裡竟然漸漸暖和起來,積雪也越來越薄。
真是咄咄怪事!
等他們爬上山坡,地勢變得平坦,烏鴉忽然覺得有一點熱。
他身上的猛獁皮襖早就被巴布搜刮走了,現在穿的是巴布汰換下來的破舊毛衣,保暖功能聊勝於無,顯然是環境溫度變高了,當然也有長時間疾走的因素。
雪已經薄到無法積起,變成零星的雪堆,散落在森林各處。
茂密的森林到此也變得稀疏起來,復行數百步,霍然開朗。
開闊的平地取代了高大威武的原始森林,烏鴉、豹皮和豹肝猛地停住腳,瞪着眼前的景象,下巴幾乎快要掉到地上。
當地勢變得平坦,森林變得稀疏,烏鴉還以爲前方會是另一片草原。
然而出現在他面前的,卻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涼景象。
放眼望去,一望無際的大地鋪滿黑褐色的石頭,這些石頭大小不一,形態各異,壯似波濤洶涌的“石海”,看得烏鴉滿眼翻花,有點眼暈。
遠處矗立着一座營地,有人影往來其間,隱約能聽到敲打和磨礪石頭的聲響。
“七八!”
阿達用木棒狠狠給了發愣的烏鴉一下。
烏鴉痛呼一聲,趕緊邁動雙腿,朝那座營地走去。
迎面而來一隊人,隊伍中老弱婦孺皆有,當然也有強壯精悍的男人。
老弱之人揹着沉重的簍子,簍子裡裝滿經過切削打磨的石頭,有烏黑髮亮的上等聖石,有黑中摻着雜色的次等聖石,大塊的岩石則用繩子捆綁結實,由稍微健壯一點的人拖動向前。
強壯的男人反倒一身輕鬆,手持長矛、木棍或者皮鞭,跟在老弱婦孺左右。
“喲?阿達,阿猛,你們怎麼上來了?”
“給你們送好東西來了,瞧這幾個野人,很不錯吧?”
烏鴉等三人就像被圈養起來的野兔,再次被圍觀、拿捏。
“嚯,這肌肉……真不錯!”
“力氣肯定不小,一個頂倆!”
“頂仨都行,他們這麼年輕!”
“他們是野人?犯什麼錯了?哪個部落捨得驅逐這麼強壯的族人?”
“誰知道呢!反正不是我們部落的,也不是山下部落的,這幾個野人連我們說的話都聽不懂……”
蠻子們嘰裡咕嚕的時候,揹負重物的老弱之人趁機歇一口氣,烏鴉的目光則落到他們揹負的簍子裡。
他頓時明白了,原來這羣蠻子把他們抓來,是爲了替他們幹苦力活。
那種烏黑髮亮的石頭多半就產自這片土地,那座營地應該就是專門爲開採和加工石頭而建,將死之人被送來這裡發揮餘熱,該死之人則在此地接受“勞動改造”。
烏鴉面沉似水,他知道,等待他將是同樣的命運。
……
“吶,這就是他們的聖石。”
烏鴉嚥下嘴裡的食物,顧不上擦手,徑直從外衣褶層裡摸出一塊黑色石頭,遞給張天。
張天也不嫌棄他滿手的油漬,大大方方接過。
林鬱和各部落的酋長都湊上來。
石頭不足巴掌大小,兩指厚,方形,通體烏黑髮亮,表面被打磨得極其光滑,甚至可以映出人的臉來。
酋長們均是一頭霧水,打磨石頭費時費力,因此基本都用作武器和工具,但這塊方形的石頭,看上去不似任何一種武器或者工具,難不成用它來拍野獸的後腦勺嗎?
蘭花問:“做什麼用的?”
烏鴉接着進食,邊吃邊說:“蠻子管這玩意兒叫做鏡子,說是可以像水面一樣映照出事物的模樣,他們平時會用鏡子整理儀容,好像祭祀的時候也會用到,這我就不太清楚了。”
張、林二人對視一眼,沒有吭聲,酋長們則舉起鏡子,頗感新奇地望向鏡中的人影,或噘嘴或眨眼,顧影自娛。
烏鴉嚼着肉,含糊不清地說:“這是我逃跑的時候偷出來的,我帶在身上也沒用,不如送給你們,你們再多給我一些食物。”
“給你再多,你也要拿得了才行。”
張天應付一句,話鋒一轉問:“你故事還沒講完呢,你被送去開採聖石,然後呢?怎麼就逃出來了?”
“等待時機唄!嗝!”
烏鴉打個飽嗝,心滿意足地嘆口氣,抹了把嘴角的油,娓娓道來:
“那羣蠻子起初死死盯着我,我但凡走得遠一些,就要捱揍。我發現沒有任何逃跑的可能性,於是賣力幹活,學習他們的語言,向他們信奉的火靈祈禱,表達忠心。”
“慢慢的,他們對我的看守就沒有最初那麼嚴了。”
“而且我打磨石頭的本事很不錯,後來有一天,我把打磨好的聖石偷偷塞給負責看守營地的蠻子,嘿,那蠢貨收了我的東西,還一臉正氣地罵我一頓!真是好笑!”
“打那以後,我每隔一段時間就昧下一塊聖石,打磨好了偷偷送給他,日子一長,他對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即便如此,想要逃跑仍然不容易。”
“我每天只吃很少的食物,就算逃跑,也跑不了多遠,而且山裡到處都有他們的人,一旦碰上,就死定了。”
“直到前些天,那羣蠻子舉行祭祀,終於給我找到機會。”
這時酋長們也都玩膩了,把鏡子放一旁,認真聽烏鴉的講述,他的經歷要比這塊鏡子新奇多了!
張天問:“他們在哪兒祭祀?怎樣祭祀?”
“這我就不知道了,野人是沒有資格參與祭祀的。不過在祭祀期間,即便是野人也能得到充足的食物,那羣蠻子稱之爲火靈的恩賜,還說火靈對待所有人都一視同仁。”
這話一出,衆人不約而同地看向張天。
他們分明記得,這位天空祭司說過同樣的話。
張天神色如常。撞詞不可怕,誰假誰尷尬,他纔不相信火焰有什麼了不得的偉力,什麼火靈祭司,不過是裝神弄鬼之徒罷了。
“然後你就逃出來了?”張天更關心後續。
“沒錯!”烏鴉用力點頭,“他們忙着籌備祭祀儀式,看守和巡邏都鬆懈不少,我吃了幾頓飽飯,又偷拿了一些食物,趁蠻子不注意,開溜!”
說到此處,烏鴉忍不住輕輕拍手,面露得意之色。
“豹皮和豹肝呢?沒跟你一起逃嗎?”
“我自己都不一定逃得了,哪裡還顧得上他們呢?”
“他們沒派人抓你嗎?”
“應該有吧,但森林那麼大,現在又是暖天,草木非常茂盛,我往森林裡一鑽,他們上哪兒抓我去?而且比起我這個野人,祭祀儀式顯然更加重要。”
“那你到了山下,沒碰到山下部落的人嗎?”
“山下的蠻子纔不會幫山上的蠻子抓人呢!他們的往來很少,有也是利益的往來,如果山上部落願意開出很高的價碼,山下的人或許會幫忙,但顯然,我不值這個價。”
烏鴉的故事說完了。
張天沒再追問,其他人也沒再追問。
突如其來的安靜令烏鴉略有些緊張,他不動聲色地環視一圈,目光最終落到面前這個年輕人身上。
他記得他,大河部落的天,在部落大會上技驚四座的神射手,宣稱自己受到天空指引的少年。
誰能想到,短短一個冷天不見,他竟然成了衆部落的首領,還帶領他們踏上了南遷之路!
在我離開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個念頭剛起,烏鴉立刻將之掐滅,很果斷地打消不必要的好奇心。
家鄉的事早已與他無關,現在,他只想趕緊拿到足夠的食物,離開此地。
張天再次開口,問:“他們大概有多少人?”
“很多,比你們多得多。山下部落通常在那座山脈附近活動,你們最好不要靠過去,他們非常強壯,非常野蠻,而且你們語言不通,完全無法交流,見面肯定打起來。”
“他們的食物來自羊羣?”
“一部分吧,他們把看管羊的人叫做牧羊人,也有負責狩獵採集的獵人。”
“他們會用弓箭嗎?”
“我沒有見過。”
“你打算去哪兒?”
“啊?”
烏鴉愣了下,話題突然轉到他的身上,他一時沒反應過來,想了想說:“離開這個地方,越遠越好。”
“如果是這樣,不如和我們一起走,我們要前往溫暖的南方,那裡離這裡很遠,離雪靈也很遠。”
烏鴉大感意外,他盯着張天,試圖從他仍有些許稚嫩的臉上瞧出些許端倪。
他似乎遲疑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搖搖頭說:“我是野人,我也不會向天空祈禱,我更喜歡獨自上路。”
張天笑了笑,沒有強求,看向他的族人:“大家還有什麼問題嗎?”
衆人都搖頭。
“那麼按照約定,虎頭,把屬於烏鴉的食物給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