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父搖搖頭,明知道老妻承受不住,卻還是決定開口,這麼多年過去,也該還人家一個清白了,就如秦素梅所說,他何嘗不是偷得二十四年的自由時光?只不過,內心的愧疚不安,其實早已經給他戴上無形的枷鎖,令他寸步難移。
“那天晚上,他賭輸了回來,就是要抓着小梅去履行承諾,換取他最大的一場賭局,可是恰好……”
“恰好我無意中發現杜澤的動機,就尾隨而來,”錢友接過話去,“想不到正好徐威也在現場。”
“我不過是去跟美美告別而已,因爲我知道她成了家,又是她心甘情願要過下去的日子,我除了離開,別無選擇……哪成想……”
“哪成想那個瘋子竟然要逼迫小梅去做那種事,於是,他們幾個人就撕扯起來,”杜父再次接過話,“我上廁所回來,路過他們的窗戶下,聽到他們幾個小聲爭吵着,就往前走,準備進去拉架。
卻在這麼個時候,不知道誰動的手,屋裡忽然傳來‘咕咚’一聲,那動靜很大,聽得人心裡發慌,不知不覺地,我的雙腿就打了顫,腳步稍有停頓,緊接着,就聽到小雅芙叫了聲‘小姑姑’,孩子的聲音一起,我好像也清醒過來,扶着牆,提了口氣,急忙往屋裡跑。
當我打開門時,只來得及看到後窗戶‘咣噹’晃動了一下,屋子裡,除了倒在地上的小澤之外,再無半個人影……”
“聽聽,聽聽,還不是他們殺了我的兒子?”杜母聽到這裡,再度插言,回憶當年的慘狀,讓她痛不欲生多年,要不是一顆豁出一切,也要抓住殺人兇手的心在堅持,她都不知道這些個日日夜夜是怎麼熬過來的,至於兇手,她可從來都認定了是外人才對。
“不是他們,那個時候,他還活着。”杜父淡然地望了眼妻子,他從沒想過,這個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當有一天公諸於衆後,他竟可以做到如此輕鬆,哪怕面對深爲愧疚的妻子,他也能坦然地說出真相。
“什麼?你是說那時候,他沒有死?他,他真的不是他們殺的?”儘管之前杜父已經承認罪責,可真正說到細節上,杜母還是難以接受,她瞪圓了雙眼盯着丈夫,生怕錯過他一個表情。
“沒錯,他當時,只是暈厥而已……”
“並沒有見血對嗎?”鄭好抱臂站在一旁,插了句話。
“沒有,因爲磕中了後腦,導致暫時的暈迷,”杜父一臉平靜地敘述着,“我搖了幾下子,他就醒了,可是沒想到,他睜開眼睛後,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趕緊把秦素梅抓回來,否則,他的手氣就全毀了。
我勸他不要再去賭了,他推開我的手,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走到桌子旁邊,抓起鐵茶缸子,想要喝口水,卻發現裡面是空的,更加心氣不順,隨手把茶缸摔到地上,擡頭看了我一眼說,要麼想辦法把小梅找回來,要麼給他五百塊錢去翻本兒。
我哪裡來那麼多的錢?就跟他商量,以後不去賭了,他說沒有也行,那就把商店和房子通通押給他們……”
“胡說,胡說八道,我兒子不可能那麼渾!”杜母聽不下去了,哭喊着打斷丈夫的話。
“哼,他那時候已經喪心病狂,連他一向最愛的媳婦都捨出去了,你以爲他還在意什麼?”杜父冷哼,神情卻也傷感至極,“我當然不同意,他也不多廢話,擡腿要走,我問他去幹嘛?他說,沒錢,那就先押商店唄,反正我也管不了他。
我拉住他,跟他講,已經成了家的人,也該收收心,好好過日子了,趁着我們還年輕,早點兒生個孩子出來,我們幫他帶大了不是挺好的嗎?
可他哪裡聽得進去?一把推開我,就往外面走,也是合該出事吧,他往前走了兩步,偏偏腳尖就踢到之前被他摔到地上的那個茶缸上,本也沒多大的事兒,可他的脾氣暴躁啊,正在氣頭上,一腳把茶缸踢飛,茶缸撞到對面牆上又彈回來,落到他的腳邊,他自是不解氣,擡腳狠狠地跺了幾下子。
結果,被他踩扁的茶缸頂出來個尖角,一下子扎到了他的鞋裡,那時候穿的膠鞋底面都很薄,那個尖兒把他的腳扎破了,疼得他罵罵咧咧地坐到地上查看傷勢。
我站在旁邊,看見他脫了襪子,在腳掌上有拇指大小的一塊兒傷,已經有血滲出來了,我看不出他傷得重不重,又怕他嫌我多事,就沒敢太急着走近他。
可他心氣兒不順,看見我動作緩慢,更加不高興,罵我這個‘老不死的’光看熱鬧,還不趕緊幫他把血處理一下。
我也是被他鬧騰得有些蒙了,聽到他說話,才趕緊跑到水盆邊,用毛巾沾了水,想給他擦擦傷口,可他又惱了,說那個是毛巾,擦了腳還怎麼用?去拿掛在水盆架下面的擦腳布來。
原本小澤是個生活很邋遢的人,可自從跟小梅結婚後,他的個人衛生整潔了不少,聽他這麼說,我只是一時出於氣不公,嘀咕了一句,說小梅已經跟着兩男人跑了,他還這麼在意幹嘛?
天地良心,我那時真的只是一時氣話,而且,我在內心深處反而爲小梅能夠脫離他感到高興呢,這個混帳兒子,我給他當爹這麼多年,就沒見他尊重過我一天。
可他不這麼想,他一聽說這個情況,清醒後的腦子纔算轉了個個兒,隨後倒也不以爲意地笑笑,說他們走不遠,小雅芙還在裡屋睡覺呢。
我說小雅芙應該已經不在了,我當時也不確定,因爲之前我只是聽到孩子叫了聲‘小姑姑’,之後那麼短的時間裡,究竟發生了什麼,誰知道呢?
但這句話提醒了他,他瘸着腿,快步走進裡屋,才發現裡面連個人影兒都沒了,他當時傻了眼,嘴裡嘀咕着,原打算哪怕秦素梅一時賭氣離開,還有個小孩子做要挾,想不到她這麼絕情,說着話,他兇狠地看向我,問我爲什麼不攔着她。
我說,我是聽到動靜,第一時間跑進來救他的,他說他哪裡需要我救了,分明是我故意放跑了她們,還說,難怪他媽總起疑心,看樣子,我跟他媳婦之間還真是不清白。
你們說,他,他多混蛋,怎麼能說出這種話?”杜父的眼裡慢慢流出淚水,一滴一滴,緩緩落下,卻絲毫不能緩解其內心的悲傷。
“哼,看到沒?不光是我一個人懷疑吧,分明你們之間就是有問題。”杜母聽到這裡,已經明白了自己沒有再逃避下去的理由了,卻還不忘咒罵丈夫,“老杜,算我看錯了你,你就是個老混蛋!”
“呵,我是老混蛋,他是小混蛋,我們父子倆可真是絕配啊!”杜父長嘆一聲,並不爲自己辯解,繼續道,“小混蛋越說越恨,站起身,伸手就開始推搡我,我的力氣哪裡趕得上他?原沒有還手的餘地,卻因爲不想摔跟頭,不由自主地拼命去抓他的手。
還真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這個逆子在跟我的拉扯當中,一個寸勁兒,被我踩到了他剛剛受傷的腳,他疼得一個趔趄,往後退去,好巧不巧的,他的身子失重,就,就倒向了桌子角……他的後腦勺正好磕了上去……”
“老混蛋,你還我兒子!”杜母聽完,當時就急了,猛地從椅子上起身,直接撲向丈夫。
這個時候,面對杜母的瘋狂,沒有人肯出手去阻止,誰都明白,不管她的兒子生前多麼不是人,可最終卻是死在自己的親生父親手裡,別說杜母,包括在場的外人,同樣感到心裡不是滋味,如果讓她通過語言行動來發泄一下心中鬱結的話,倒算是個緩解壓力的好方法。
“沒用的,你恨我、打我,就算是掐死我也沒用,因爲,他活不過來了!”杜父的嘴角上揚,有力的雙手抓住妻子的胳膊,臉上笑得竟然心滿意足,他還真是夠狠心,居然並沒有如大家所願,給妻子下手的機會,反而殘忍地揭開現實。
“他是個小混蛋,既然別人治不了他,當然就得我這個老混蛋來治了,我原以爲那麼身強體壯的兒子,在生氣的時候,哪怕拿出打罵小梅的勁頭,我的老命都得交待給他,哪曾想,僅僅那麼個寸勁兒,居然讓他再也沒了爬起來的力氣。
他的身子就那麼軟綿綿地靠在桌子腿兒上,雙手無力的垂在身體的兩側,腦袋失去支撐的力氣,枕在左肩膀上,後腦勺的血順着脖子慢慢流下來。
隨後,他的鼻子裡、嘴裡也開始冒出血沫子,一口,又一口地往外噴,灑在那件軍綠色的秋衣上,眼見着,秋衣的顏色就成了深綠色,我從沒見過那麼深的綠色……”
杜父形容那個血淋淋的場景時,臉上肌肉一下下地抽搐,蒼白、乾裂的嘴脣微微顫抖着,晦暗的臉色看起來猙獰無比,說出口的話聽得人毛骨悚然,驚得周圍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沒有話說,也是真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