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一眼半年冬轉夏
“何桑,把這份文件送到策劃部,讓杜經理簽字再送上來,回來之後通知開會,你做記錄。”
“好的。”我一邊接過高奇峰手裡的文件,一邊給秘書辦打電話,這位於市中心的高層寫字樓,從外面的街道往上看,巨大的墨綠色玻璃泛着瀲灩光澤,樓裡是忙碌的上班族,我是忙碌的人之一。
我是何桑,每天八點半準時到達盛圓廣告公司,交通工具是一輛二手的藍色雪弗蘭。我習慣七點起牀,出門跑步半小時,再回來給自己做一頓尚且豐富的早餐,然後開車去公司。
如今又是炎炎盛夏,我已經離開了那個長滿了爬山虎的音樂學校,那裡現在早已搬空了,政府要把藥廠的老房子給收回來,改成一個公立的老年活動中心。
我朋友問我:“學校不開了,我也不想再尋地方重新來過,以後想開一家美容院的連鎖店,你要是有興趣,可以來幫我管理,很清閒的,招呼下客人就可以。”
我想了想對她說:“清閒?清閒不要,我想讓自己忙起來,越忙越好。”
她看着我,目光有憐憫:“嗨何桑,你說你幹嘛呢,非要跟自己過不去,何必呢?”
但是雖然這麼說,她還是把我介紹給高奇峰做秘書。
高奇峰是我朋友的表哥,很是有些手段,盛圓公司是他從大學畢業後開始創辦,一直到現在,發展成爲一家頗具規模的廣告公司,這些日子高奇峰一直在爲了不久之後的上市做準備。
而總經理秘書這個職位,本來憑藉我的資歷是肯定做不到的,但是託了人情的福,他給我一個月的試用期,幸好這一月裡,我做的讓他滿意,之後就一直都留了下來。
高奇峰在香港科技大讀的大學,大學期間也一直在港企實習,所以回到大陸創業之後身上也不免沾了一些港人的習性,在工作上就像是一個拼命三郎,而我作爲他的秘書,加班加點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有時候很晚回去一見到沙發就倒在上面不肯起來,恨不得就這樣一閉眼睡到第二天直接去上班。
我離開陸彥回半年了。
從那個記憶裡總是飄着大雪的冬天跳躍到這個豔陽灼熱的盛夏,剛開始的日子就像是屋檐下面的水慢吞吞地滴下來,讓人覺得每一天都是煎熬。有時候我會從半夜裡忽然醒過來,從我的小牀上醒過來,就再也睡不着覺,這樣的時候,我就給自己點一根菸,抽完一根菸,心裡的愁緒就散開了一些,好像也不會那麼難受了。
其實我們還沒有離婚。
我醒來,孩子沒了,病房裡面空無一人。我按鈴,有護士小跑着跑了進來對我說:“您總算是醒了,身體可還覺得哪裡不舒服嗎?”
我摸摸肚子:“孩子呢?”
護士看着我,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說:“您和陸先生還很年輕,以後的機會還會有很多的,即使現在孩子意外流了,以後再要也是可以的。還請不要太傷心了。”
即使我心裡已經知道,在被送到醫院之前,有些事情就已經無法避免了,可是當護士對我說出這樣的話的時候,我還是沒有忍住把臉埋進被子裡,很快潮溼一片。
陸彥回一直沒有來,陳阿姨每天都回來病房裡,給我講一些自己的有意思的事情,比如去超市買菜的時候,自己忘了帶眼睛,把瀏覽看成了菠蘿,問價格的時候一直跟導購扯着嗓門喊太貴了。又說老李出門說去加油,結果回來的時候說忘了帶皮夾的。
這些事情我都笑一笑,她是好心,我不忍心讓她心裡難過,我已經夠難過了,再多一個人真的沒必要了。
我笑的時候,陳阿姨就倒一杯水遞給我說:“太太肯賣給我一個面子笑笑就好了,您笑起來的時候是最好看的,就跟春天裡開的花兒是的,誰見了心裡都喜歡。不開心的事情,過一陣子忘記了,就讓它過去吧,人不都是要往前看嗎?”
陸彥回是在我出院的時候纔出現的。我不肯再待在醫院裡,讓老李去辦出院手續,護士給我打了最後一個吊瓶,說是等輸完瓶子裡的藥就可以出院了。
我躺在牀上,發呆。那段時間我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發呆,看着手機發呆,看着窗外敗落的風景發呆,看着牀頭櫃上的一盞燈發呆。不願意閉眼睛睡覺,一閉眼睛就會有很多事情跳躍出來。我媽小時候給我做的麥芽糖,我爸收集的各種酒的瓶子,我哥的彈弓,他最後躺在太平間裡身體冰冷的樣子,我的尚未出生的孩子,很多很多事情,彷彿是一根根藤蔓一樣,緊緊地纏着我,勒緊我的脖子,讓我殘喘難活。
這個時候有人走進來,沒有敲門,也沒有叫我,至少在我邊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我擡眼看了他一眼,好些天沒有看到的大忙人陸彥回,終於屈尊降貴地來瞧一瞧這個可憐的我了?
他還是老樣子,那麼好看的一張臉,整理的乾乾淨淨。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厚實風衣,裡面是黑色西服,依舊是從前一樣的講究。落魄狼狽給人看笑話的似乎只有我一人而已。我心裡覺得諷刺和好笑,竟然真的那樣笑了一下。
陸彥回看着我說:“聽說你一定要出院。”
“是,我要出院。”
“身體好一些了嗎?”
“勞您費心了,好多了。”
“何桑,你別這樣,這樣跟我講話有什麼意思?難過的不是隻有你一個人,我也遭到了報應,我的痛苦一點都不比你少的。”
“不要再說了。”我頓了頓對他說:“什麼時候去一趟民政局吧,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離婚。”
“不可能。”他站起來靠近我說:“你就這麼恨我?”
我看着他:“我沒法跟你繼續生活下去,連唯一可以維繫的孩子現在都沒有了,你看,老天都讓我們分開,我們就是這個命,還有什麼可以說的?”
“什麼狗屁命?何桑你休想,我不同意。”
這些天我沉默着,積壓在內心的怒火此時被他燎燃,如同一個火龍一樣,在我的身體裡不受控制地怒吼叫囂,我衝着他大喊:“你有什麼不同意的,你憑什麼不同意,我又不欠你的,我根本不想看到你這張臉,滾,給我滾!”
我的情緒激動,手上的枕頭因爲用力拉扯都從肉裡面拔了出來,血珠不停地往外面冒着,陸彥回按住我的手:“你冷靜一點,何桑我們爲什麼不能好好地說話?”
“我跟你沒有什麼好說的,我只想離婚而已。”
他放開我的手一句話沒有再多說就走了出去,沒過一會兒護士進來了,看到我的手嚇得臉色都變了:“怎麼好好的就成這樣了,那還要不要繼續輸液了?”
我擺擺手:“不用了,我想走了。”
她拿棉籤幫我止住血,老李從外面匆匆趕過來幫我收拾東西。我裹着一件臃腫的羽絨大衣站在車外面等待老李發動車子的時候,就透過車窗看到一個披頭散髮像是鬼一樣瘦削蒼白的女人,這是如今的我。
我和陸彥回之間,就像是一場冷戰,他睡客房,我睡在原來的房間,見了面也不說話,其實見面的機會都是微乎其微的,我幾乎不下牀,只在那個房間裡活動。陳阿姨給我送飯上來,我不吃,我看到自己慢慢瘦下去,沒關係,沒關係,大不了拿命來跟他耗着,可是這千瘡百孔的生活,絕無再一起跟他過去的可能了。
直到陸彥回來房間找我,那個時候我已經幾乎沒有力氣了,我不走路都發暈腿打顫,走路的時候更是腳軟,幾乎是一步一踉蹌,他把我扶着,另一隻手裡拿着托盤對我說:“你小心。”
我要推開他,沒有力氣,他說:“行啊何桑,你行啊,你贏了,我鬥不過你,你這是跟我比誰的心腸夠狠呢?我同意離婚了,不過有個條件,是分居兩年之後我們再離婚,而不是現在,這是我做出的最大的讓步了。”
我聽了他這話才放手,往牀上一坐。他接着說:“你把這盤子裡的東西都吃完,吃完我就同意搬走,你一個人住在這裡。”
“我搬走,我不住這裡,我什麼都不要,你肯離婚就行。”
“呵,行啊,隨你,通通都隨你,想怎麼樣怎麼樣,不過先把飯吃了。”
我拿起筷子開始吃飯,我眼淚根本止不住,人真是奇怪,那麼久不喝水,竟然還能掉眼淚,可我沒有擡頭,眼淚混着米飯鹹鹹的,我照樣一口一口地吃。
陸彥回的聲音從我頭頂響起來:“你想住到哪裡,我替你安排好。”
“不用。”我拿手背擦眼淚:“我什麼都不要,你的東西我都不要,我一個人離開了你,一樣可以過得好,比跟你在一起過得還要好得多。”
“那最好了,你過得好我就放心了。”
我把那碗飯慢慢地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