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洛陽四十里的偃師,劉修便看到了洛陽城的標誌:一個門闕,即使離得如此之遠,依然能感受到它的巍峨壯麗。
“那是北宮的朱雀闕。”盧敏在車上站了起來,看着朱雀闕,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當年我第一次隨父親到洛陽時,就被它驚得目瞪口呆,半天沒說出話來,很是被人笑話了一通。”
劉修也不禁暗自吐了吐舌頭,看着遠處那如臥龍一般的雄城,感慨不已。他不知道洛陽城現在是不是世界上最大的城,但是他知道至少是最大的城之一。他前世看慣了大都市,一直不怎麼看得上這個時代的城池。涿城周長大約八里,自然不值一提。比較而言,邯鄲要比涿城大多了,周長大概在二十里左右,可是劉修除了對那真正是原汁原味的城牆還有點感覺之外,對其規模卻沒什麼反應,一是因爲邯鄲沒有什麼高大的建築,最高的也就是城牆上的城樓,撐死了也就是五六層樓房高,和前世大都市動輒十幾層、幾十層的大樓比起來,實在算不上雄偉。
說得難聽點,天朝某些鎮政府的辦公大樓都要比邯鄲城門樓更威武。
可是看到洛陽城,他的不屑莫名的淡了很多。
洛陽城依然沒有太多的高樓大廈,依然沒有那種現代都市的氣派,可是那座城靜靜的往那裡一臥,就臥出了讓人震憾的威勢,臥出了大國泱泱氣度,臥出了雄睨天下的自信和傲氣。
偉哉雄城!
劉修長嘆一聲,莫名的有些焦躁起來。他不知道還有多少年是黃巾起義,也不道還有多少年董卓入京,可是他知道,肯定不會太遠了。董卓入京,山東十八路諸侯討董,董卓遷都長安,把洛陽燒成了一片廢墟,眼前這座似乎永遠不會陷落的洛陽城從此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之中。隨着董卓點燃的這把大火,四百多年的大漢也成爲歷史,無數的生靈在這場持續了幾十年的戰火中輾轉哀嚎。
我真的就這麼看着,只顧自己逃得遠遠的?面對着洛陽城,劉修第一次對自己的計劃產生了疑問。
“又來幾個邊疆人。”幾個行人說笑着,從他們身邊經過,話語中透着那京都人特有的大氣和驕傲。
“沒什麼好奇怪的,誰讓洛陽城天下就這一個呢。”旁邊一個頭戴幅巾的老人呵呵的笑道,看了劉修等人一眼,見劉修看向他,便輕輕一揚手中的塵尾,微笑着點頭致意。
他說的是洛陽話,按劉修的說法,這就是河南話了,一想到前世河南人的境遇,劉修感慨萬千。現在洛陽是都城,河南是京畿,河南人是天下最驕傲的人,一旦時過境遷,洛陽不再是都城,河南不再是京畿,河南人便成了盲流、騙子的代名詞,真是造化弄人。其實推而廣之,又何嘗是河南人,漢人也是如此,如今的漢人一提到別的民族就是胡人、蠻夷,誰又會想到以後會成爲三等人、四等人,又有誰會想到漢人會成爲野蠻人。
不僅是漢人如此,如今雄據西方的羅馬人也是如此,他們大概也想不到有一天會被現在還是野蠻人的高盧人、盎格魯人、日爾曼人比下去。
“得意個屁啊。”毛宗不屑一顧。
“總有一天,我也會成爲洛陽人。”劉備羨慕的說道。
盧敏忍不住笑了,他擺擺手,示意他們無須激動,特地把劉修叫到車旁,讓他上車。劉修無奈,知道到了洛陽了,不能再肆意而行,只好上車和他坐在一起。這年頭的人講究風度,講究從容不迫,哪怕他的坐騎再神駿,騎馬也不如坐牛有譜,即使是牛拉的車。
“德然,待會兒我們先去城南的太學。”盧敏道,“到了太學之後,你們要收斂一些,不要和路上一樣大聲說笑,太學是大漢學子聚集的地方,如果在太學壞了名聲,以後你在洛陽士人中再想得到名聲可就難了。”
劉修點點頭。他知道盧敏的意思,這年頭要想仕途順利,求個好名聲非常重要,想想曹操削尖了腦袋也要和袁紹他們混在一起,用刀逼着許劭給個評語就知道了。
盧敏看看他,還是有些不放心,又叮囑道:“到了洛陽,特別是到了太學之後,你千萬不要露出對段熲的好感。”
“爲什麼?”劉修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哦,我知道了,他是武人,還阿附宦官。”
盧敏苦笑一聲:“不僅如此,他在太學生的眼中印象最差,還有一個原因。熹平元年,恆思竇皇后崩,閹豎曹節等人想以貴人之禮葬之,有人就在朱雀闕上留字,訴說閹豎禍朝政,爲桓思竇皇后鳴不平,閹豎們惱羞成怒,逼着司隸校尉劉猛逐捕上書之人,劉猛以爲這話說得不錯,不肯用心追捕,拖了一個多月也沒抓到人,因爲他根本不想抓。閹豎就把劉猛左轉爲諫議大夫,讓當時還是御史中丞的段熲做了司隸校尉。段熲一上任就四出逐捕,抓了好多人,最後甚至帶兵到太學抓捕了上千太學生。太學是天下士子心目中的聖地,他居然……居然帶兵抓人,你說太學生能對他有好印象嗎?”
劉修愕然,感情段熲還有這麼一出啊,怪不得他名聲比誰都臭,連帶着夏育等舊部都被人唾棄,趙雲、張郃是避夏育唯恐不及,盧敏一辭職,他們立刻就離開了,哪怕沒官做,也不肯和夏育搭上邊。
原來原因在這裡啊。
“多謝師兄提醒,我知道了。”劉修苦笑着,把劉備等人叫到跟前,一一吩咐了幾句。劉備等人也面面相覷。
太學在城南,旁邊還有靈臺和辟雍,是大漢禮儀重地,太學規模很大,周長五百多步,簡直就是一座小城,四周有圍牆,牆正中各開一門,門前有闕,氣象非凡。太學最盛的時候有太學生三萬多人,這三萬多人當然不可能全住在太學裡,不少人就藉助在外面的農家或客棧,再加上爲這些人服務的市井等配套設施,規模不下於一個大縣,其繁華可見一斑。
離太學還有一里多路,劉修他們的車馬就進不去了,道路全被車馬堵住了,中間只留下能步行的空間。來來往往的人中,大多是寬衣博冠的士人,一個個昂頭挺胸,自信從容,有的大聲說笑,有的輕聲曼語,其中不乏塗香抹粉、矯柔做作之輩,也有的穿着樸素,手裡夾着簡策,若有所思的匆匆而過,但大多數還是高談闊論,旁若無人,和前世大學裡談戀愛是主科、讀書是副科的大學生沒什麼二樣。
“怎麼這麼多人?”劉修拉住一個過路的學生問了一句,這人大概有四十多了,穿着一身有些寒酸的衣衫,臉上瘦巴巴的,一份營養不良的樣子,聽劉修問他,他有些不耐煩的掙了掙,本來不想理劉修,可是後來發現自己根本不是劉修的對手,不回答問題大概是走不掉,這纔沒好氣的說道:“還不是石經鬧的,這些人都是來拓石經的,把路都堵住了,真是煩人。”
劉修這才明白過來,想起盧植之所以關閉了桃谷精舍,急急忙忙的回到京師,就是因爲太學立了石經,而他老人家身爲大儒,居然未能躬逢盛事,所以一接到蔡邕的書信就趕來了。
已經過了這麼久還這麼熱鬧?他撓撓頭,覺得有些詫異。其實這也正常,這年頭還沒有印刷術,書籍傳播都靠抄寫,抄書難免有錯誤,抄來抄去的,錯誤自然越積累越多,現在入仕就要憑學問,如果用的教科書本身就是錯的,以後丟人現眼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了。現在有了官方教科書,當然有條件的都要來看看,最好是拓一份帶回去了。
孃的,如果老子現在開個印書坊,就和前世新華書店批發教材一樣,那豈不是發了?劉修突然計上心來,別的不說,就太學這幾萬太學生,那就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客戶羣啊。
劉修一邊琢磨着開印書坊的事,一邊和盧敏他們耐心的向前擠,費了好半天功夫,終於進了太學。一進太學的門,他頓時有些慶幸。原本他覺得太學外面已經夠擠了,一看到太學裡麪人頭攢動的盛況,他才知道外面還算是寬鬆的。
一定要開個印書坊,這可是來錢的事。劉修嘿嘿的笑了兩聲。
“德然,你壞笑什麼?”毛嬙從北疆來到中原,原本穿得就有些多,再擠了這麼遠,熱得一身香汗,忽然聽到劉修這笑聲,頓時遍體生涼,就像吞了一個冰塊似的舒服。
“沒什麼,忽然想到了一條財路。”劉修擠了擠眼睛,誘惑道:“有沒有興趣合夥啊?”
“財迷。”毛嬙不屑的一撇嘴:“在太學這樣的所在,不想着好好的求學入仕,居然還想錢,你真是沒救了。”
“的確,我也覺得他沒救了。”毛宗等人連忙落井下石,一起表示對劉修的鄙視。
劉修翻了個白眼,“你們裝吧,等我發了財,你們想沾光的時候,看我理不理你們。”
“且——”毛宗拖長了聲音,不屑一顧。
“懶得理你們。”劉修聳了聳肩,趕上幾步,追到盧敏身後。盧敏看着石經旁密不透風的人羣,也有些眼熱,不過他還知道自己的正事。“德然,我去找先生,你和阿嬙在這裡等着,看緊點,不要讓他們生事。”
“唉,你去吧,有我在,你放心。”劉修拍拍胸脯,大義凜然的應道。
毛宗撇了撇嘴,“最會惹事的就是你。”
劉修有些惱羞成怒,指着毛宗的鼻子喝道:“你再囉嗦,別怪我揭你老底啊。”
毛宗心虛,不敢再多嘴,一縮脖子,拉着劉備、張飛去看石經。毛嬙雖然大方,可畢竟是女子,要讓她和一幫男子擠在一起看石經,到底有些不方便。劉修只好陪着她站在一旁,有一句沒一句的聊着閒話。劉修本想和她聊聊開書坊的事,可是毛嬙覺得盧敏馬上就要做官了,再去經商會給人留下話柄,對這個話題沒興趣,劉修只好暗自腹誹了幾句,留着以後自己悶聲大發財。
劉修正看着太學中央的大講堂,猜想這個講堂有沒有當年的學校禮堂大,石經那邊忽然傳來一陣喧譁,幾個人推推攘攘,好象起了糾紛。劉修瞟了一眼,沒太當回事,毛嬙卻扯了扯他,“德然,好象是承明他們和人吵起來了。”
劉修定睛細看,果然,毛宗三人被十幾個書生模樣的人圍在中間,推來推去,小臉憋得通紅,張飛瞪着眼睛,攥着拳頭要揍人,卻被劉備死死的拉住了。看來到了洛陽,大家都有些拘謹,連平時好勇鬥狠的劉備都小心起來了。
“你站在這裡別動,我去看看。”劉修連忙把毛嬙請到一邊,自己三步並作兩步趕了過去。
“先生,你來評評理。”已經瀕於暴走邊緣的張飛一看到劉修,立刻大聲叫了起來。
“喲,學生不行,先生出來啦。”一個大約三四十歲,穿着儒衫的書生擺擺手,圍在一旁的人立刻散開,讓劉修走了進去。劉修陪着笑,向他拱了拱手,扯住張飛低聲說道:“怎麼回事?不是讓你們小心一點的嗎,這才屁大的功夫,就和人吵起來了?”
“大兄,不能怪翼德,那人太可氣了,我們不過擠了他一下,他開口就說我們是野人。”
“野人?”劉修也火了,還是有學問的人呢,怎麼開口就傷人。
“嗯,翼德反駁了幾句,可是我們說不過他。”劉備慚愧的說道,眼中惱意甚濃,看樣子怨氣也積得不少了,要不是剛到洛陽,人生地不熟,大概已經打破那小子的臭嘴了。當初在寧城胡市,可就是因爲他看風雪惹惱了竇返才發生爭執的。
“這位先生……”那書生自鳴得意的伸手拍了拍劉修的肩膀,故意把“先生”二字拉得特別長,“我可以請教你幾個問題麼?”
劉修臉一沉,轉過頭,看着他那雙白晳細嫩、一看就知道除了筆桿子什麼也沒拿過的手,慢吞吞的說道:“這位姑娘請自重,聖人經典在前,你難道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這句話嗎?”
那人一愣,隨即輕聲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搖頭:“先生差矣,你莫非是眼神不濟麼?我可不是什麼姑娘,我是太學生,這些都是我的同窗,他們都可以爲我證明,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男子。”
旁邊的人也跟着笑了起來,劉備等人臉上頓時一黑,心道等劉修來解圍的,沒曾想劉修一張嘴就說錯了話。
劉修轉過身,上下打量了那人片刻,摸摸後腦勺,有些詫異的說道:“男子?不對啊,我看你脣紅齒白,塗香抹粉,一身的香氣,可不正是一個俊俏女郎,怎麼會是男子?”
那人得意的笑了笑,臉上的粉有往下掉的趨勢,看得劉修一陣噁心。其實他也知道,這朝代的男子已經有抹粉的習慣,而且再往後十幾年,這個男子女性化的惡俗還會越演越烈。眼前這個傢伙雖然年近四十,眼角都有魚尾紋了,可是不僅打扮得女裡女氣的,說話也有些娘娘腔,讓他非常不爽,再加上他說張飛幾個是野人,不臭他兩句,那是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的。
“先生看錯了,我的確是個鬚眉男子。”
劉修暗自一笑,等的就是你這句話。“鬚眉男子?”他摸着嘴巴,上下來回看了兩遍,“眉毛是看到了,你的須呢?莫非……是個……那個……那個?”
他故意說得吞吞吐吐,不過話裡的意思卻明顯得很,旁邊的人看看那人光溜溜的下巴,也明白了劉修的意思,有幾個忍不住笑出聲來,張飛和毛宗這才明白劉修的意思,立刻放聲大笑。
“原來是個閹人,哈哈哈……”
“你……”那人勃然大怒,面紅耳赤的大聲罵道:“哪來的野人,竟然敢在太學出口傷人?你當這是蠻荒之地嗎,這可是我大漢精英所在。”
“太學是精英所在,難道就能證明你不是……那個?”劉修不緊不慢的說道,眼神不懷好意的瞟向了那人的下身,那人吃了一驚,生怕劉修去掀他衣襬似的,本能的捂住了,隨即又意識到這樣好象更容易讓人誤會,頓時氣得渾身發抖,“你……你……”
劉修一聳肩,更加泰然自若:“我怎麼了?我這鬍子可是真的?你要不要試試?”
那人抓狂了,他是天生的麪皮白淨,鬍鬚幾乎看不到,他本來還把這當成好事,這樣更顯得俊秀,沒想到今天被一個野人當成閹豎了。他平時罵得最多的就是閹豎,一想到自己和那些人有些像,簡直比吃了蒼蠅還難受。
“你休要胡言亂語。”他大喝一聲,把周圍的竊笑聲都壓了下去,大步走到石經前,指着上面的經文說道:“這是在太學,不要徒逞口舌,咱們考校考校經學,你要能識出幾句經文的出處,說解得無誤,我便收回那句野人的話,當着大家的面向你們道歉。”他向四周看了一眼,抱拳道:“請諸位作證。”
古今一例,唯恐天下不亂的人還真不少,話音未落便有人大聲應道:“我們做證。”
一聽這句話,劉備等人互相看了一眼,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訕訕,轉身就想走,卻被周圍的人攔住了,脫身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