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採籠緊身上的斗篷,跟着潘方走進秘道。
秘道本身沒什麼出奇,很普通的地面,地板早已在大火中燒燬,殘留下來的石板往上一掀,便是入口。但是進去後,卻另有乾坤。正如杜鵑所說,這條從東院延伸向外的秘道,是由四個人分別挖掘連貫而成,因此走到每條通道的盡頭時,就會發現前路已被堵死,而玄機,便在於通道與通道之間,交接點各不相同。有的在頭部,有的在中間,更有的需要往上跳,將頭頂上方的燈連同圓弧形石頂一起掰開,才能發現另一條的入口原來在上面。
若非事先得知,恐怕光摸索尋找出口便要耗費許多時間。
最後一條通道明顯可以感覺到在向上傾斜,滿地泥濘,溼答答的。
盡頭處有一扇石門。
薛採照杜鵑所教的方法將門旁的暗格打開,拉住裡面的扣環三長兩短地敲了敲,然後對潘方說了句“憋氣”,“咯”的一聲後,石門緩緩打開,無數水流頓時涌入。
幸好兩人都事先做了準備,憋氣向上遊,沒多會兒,就冒出水面。
原來秘道的出口處,乃是一口水井。
兩人沿着井壁爬出去,外面是個小小的院子,院子裡曬着許多布匹,看樣子是家染布坊。不遠處的屋門沒有閉緊,被風一吹,吱吱呀呀作響。空氣中充盈着大雨過後的氤氳氣味。
潘方沉聲道:“我先進。”
薛採點了點頭。
潘方豎起手指數到三,一個縱身悄無聲息地躥了過去將門拉開--
門內的油燈頓時因爲這股風力而搖晃起來,明明暗暗的光影下,薛採直直地看着前方,臉色微白。
血。
漫天遍地的血跡。
橫七豎八的屍體。
看那些死人的打扮,像是染布坊的夥計,一十七人,無一生存。
潘方上前檢查了衆人的傷口,駭然道:“這些人雖然打扮成夥計的樣子,但骨骼強健,武功不弱。他們全死了。由此可見,殺他們的人,武功極高。”
薛採沒說什麼,只是走到其中一具屍體前開始搜身,邊搜邊道:“衣服是舊的,起碼洗過三次以上,但裡衣卻是新的,用的布料乃是江東承縣盛產的烏龍麻。裡衣和外衣之間無太多的磨損,可見他們的衣服剛換上沒多久。”
“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薛採直起身,望着一地的屍體,“這些人不是衛夫人安排在這裡等着接應主人的,而是被人掉了包。”
“你是說他們是姜仲派來等在這裡埋伏侯爺的?”
“如果是衛夫人的人,她既然挑選這家染布坊作爲出口,必定不是一兩天之內的事,爲了掩人耳目,就算她要換夥計,也不可能一天之間全部更換,要知道,外面就是鬧市,這家店白天還是會打開門做生意的。如果夥計突然換了新人,街坊鄰居什麼的,會起疑。就算都是她安排的夥計,也不可能同一天內十七人同時換上新的裡衣。所以,根據這兩點我推斷,他們絕對不是衛夫人的人。”
潘方點了點頭道:“不錯。會在行動前沐浴更衣,消除自己身上一切可能被追蹤的線索的,只有一種人--殺手。而換諸璧國朝堂,他們還有一個稱呼--暗衛。”
薛採推開內室的門朝裡面走去,裡面是臥房,看似沒什麼異樣,但血腥味卻極重,薛採吸吸鼻子,循着味道走到牀邊,拉開牀帳--果然,又是一堆屍體!疊元寶似的壘在牀上,而且全被脫掉了外衣。
潘方檢查了他們的傷口,道:“這些纔是此地真正的夥計。他們全都不會武功。看來他們是被外面那些人所殺。我們是否可以這樣假設?衛城主帶着侯爺從秘道出來,發現這裡的夥計被調包,於是衛城主殺了夥計,護送侯爺離開,所以才遲遲未能返回驛所?”
薛採“嗯”了一聲:“看起來似乎是這樣……杜鵑做事縝密,此地既是出口,自然要越正常越好。如果是我,我也會招募真正的夥計。”說到這裡,他的眉頭又皺了起來,喃喃道,“好奇怪……”
“什麼奇怪?”
“你數數。”薛採指指那堆屍體。
潘方數了數,牀上一共是十八具屍體。
“爲什麼裡面是十八人,外面卻是十七個呢?如果一共就來了十七名暗衛,沒有道理脫十八個人的衣服。如果脫了十八件衣服,說明應該有十八名暗衛需要喬裝打扮。那麼少了的那名暗衛去哪了呢?”
“有道理。”潘方點頭沉吟道,“會不會那名暗衛跟着侯爺一起消失了?也就是說,是他殺了外頭的十七人。”
“要一口氣殺十七人,可不是一般的武功所能辦到的……”
“是啊,我本來覺得是衛玉衡殺的那十七名暗衛,畢竟他可是武狀元,一等一的高手,但現在看來,卻又不像那麼簡單了……”
薛採踱了幾步,目光忽然被某樣東西吸引了過去,他失聲“啊”了一聲。
“怎麼了?”
薛採跑到窗前,窗沿有點開裂了,因此棱角處勾了一角布料,他取下布料,嘆了口氣:“是主人的。”
天羅緞、紡銀絲、獨一無二的精絕繡工--當今天下,只有姬嬰能穿、配穿、敢穿的白衣。
布料的邊角上,染了些許血跡,縱然不能確定是姬嬰的還是別人的,但這個發現已夠讓人心驚。
薛採拿着布料,又開始四下搜索,最後被他找到極陰暗的牆角里,靜靜躺着的另一樣東西。如果說,薛採看見布料,還只是皺眉,如今看見這樣東西,則完完全全變成了驚懼--
那是一枚熟皮縫製的扳指。
邊角處都已被磨得起了毛,顏色也很黯淡,依稀可以辨認出原本是紅色的。
若非薛採不肯死心細細搜尋,眼睛又亮,真難發現地上還躺着那麼一個東西。
潘方好奇道:“這也是侯爺的東西?”
“何止。”薛採喃喃道,“我一萬分地肯定,主人寧可放棄一切,也捨不得這個扳指。”
“這麼重要?”潘方吃了一驚,“那……”
“扳指出現在這裡,說明……”薛採轉過頭,巴掌大的臉直到此刻才第一次露出慌亂--一個八歲孩子應有的正常的慌亂,“主人死了。怎麼辦?潘將軍,我們……怎麼辦?”
西院的門,被人輕輕地推開了。
一對紅色繡花鞋不緊不慢地走了進來,手中託着一個托盤,托盤上有一碗濃湯,顏色黑綠,很是詭異。
聽聞聲響的杜鵑皺眉,問道:“是誰?難道我沒命令過,未經允許不得擅自入內嗎?”
那人發出一聲輕笑:“是我呢,也進不得嗎?”
“梅姨?”杜鵑一驚之後,更是疑惑,“你怎麼來了?”她不是被潘方薛採他們放倒了嗎?
“哎……”梅姨揉了揉自己的脖子道,“潘將軍那一記手刀還真是狠啊,我足足在地上躺了兩個時辰都還站不起來。若非有人來救我,老奴也許就死在柴房那兒了。”
杜鵑的腦袋轟地一下炸了開來,意識到了不對勁。
梅姨是她的心腹。
是她到回城的第一年,親自從死囚中挑出來的。
梅姨原名沈梅,本是惡貫滿盈的山寨頭子一霸州的七夫人,在一霸州下獄後,也一併被判處了死刑。她證實過沈梅的身份背景無虛,才提拔她成了自己的貼身僕人。而且這四年來,此人也確實相當可靠,明裡暗裡都幫她做了不少事。
但她生性縝密,雖是心腹,這次姬嬰之事,也沒有對伊明說。東院大火時,只是裝模作樣地讓梅姨去攔阻衛玉衡。聽聞她被潘方放倒,心裡還鬆了口氣,沒想到她現在又出現了,而且還出現得如此詭異。難不成,在她身上,也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杜鵑雖然滿腹狐疑,但仍是沉住氣,淡淡道:“今夜府中亂成一片,我的確是忘了你。回來就好。你帶着什麼進來了?是藥嗎?”
梅姨咯咯一笑:“夫人的鼻子果然是一如既往的好。沒錯,老奴聽聞夫人得了急病,於是帶來了一副良方。”
隨着她的走近,湯藥味更濃,杜鵑垂下眉睫,沉聲道:“梅姨真是太客氣了。不過我覺得好多了,這藥已經用不上了。”
“咦,夫人這是哪裡話?越是病快好時,就越該下劑重藥,將病根徹底拔出。你看,老奴都已經帶來了,夫人好歹也喝一點。”梅姨說着,在杜鵑背上輕輕一按,將碗放到她脣邊。
杜鵑終於無法再粉飾太平,掙扎道:“大膽!你敢逼我喝藥?”
梅姨根本不爲所動,臉上帶着一種甜蜜親切的微笑,道:“夫人病了,病了就該吃藥。乖,別怕,這藥很甜的,一點兒也不苦……”
“放、放開我……咕……你、你敢……咕咕……你……”杜鵑雖然用力掙扎,但仍是被灌了許多藥下去,她的反抗逐漸變成了絕望,“爲、爲什麼?咕……爲什麼?梅姨?”
梅姨灌完了藥,鬆開手,笑眯眯道:“夫人不用這麼害怕。不是毒藥。”
“可是……可是我……哎呀!”杜鵑尖叫一聲,從牀上滾了下來,整個人開始不停地抽搐,慘叫道,“是什麼?這是什麼?”
“這只不過是給你的一點懲戒而已。”說這話的人不是梅姨。
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觀的姜沉魚順着聲音回頭,就看見了門外的衛玉衡。
晚風吹拂,光影斑駁,他站在門口,衣訣飄飄,恍如天外來客。
這個時候他居然會以這種方式出現,實在是詭異到了極點。但是此刻的姜沉魚卻已經不吃驚了,或者說,天下再沒有可以令她吃驚的東西了。她就那麼淡淡地看着,看着淺笑溫文俊美颯爽的衛玉衡,也看着地上呻吟不止狼狽萬分的杜鵑。
杜鵑用手支起上半身,面朝衛玉衡的方向,驚恐道:“玉衡?你回來了?是、是、是你讓梅姨逼我喝那碗藥?爲什麼?爲什麼?發生什麼事了?爲什麼要懲戒我?”
衛玉衡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從懷裡拿出一樣東西,丟到了杜鵑面前。
雪白色的布料在空中鼓起,再緩緩落下,悄無聲息。
但姜沉魚鼻尖卻嗅到了熟悉的氣味--佛手柑。
杜鵑伸手在料上一摸,便驚恐地縮了回去,停一會兒,再顫顫地伸出手抓住該物,抖開。那是一件長袍,後背上破了一個大洞,還星星點點地染了些血跡。
姜沉魚的眼睛一下子溼潤了起來。
而杜鵑已經尖叫出聲:“這是淇奧侯的衣服!他怎麼了?他怎麼了?我不是讓你護送他離開的嗎?爲什麼他的衣服會被脫了下來,而且上面還有血的味道?不!不止,血裡還有毒葵的氣味,怎麼回事?”
“很簡單。”衛玉衡用冷酷得沒有一絲起伏的聲音緩緩道,“我把他殺了。而這,是我的戰利品。”
“不可能!”同時叫出這句話的是兩個人。
一個是杜鵑。一個是姜沉魚。
衛玉衡陰陰地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最後變成了仰天長笑,用一種近似瘋癲的聲音道:“五年!五年……我等這一天,等了整整五年啊!哈哈哈哈!姬氏,我等你們垮臺,等了足足五年!”
姜沉魚終於忍不住開口:“爲什麼?”
“爲什麼?”衛玉衡轉過頭來,用一種很奇怪的表情看着她,“當然是因爲……”
一個時辰前--
熊熊大火被暗道的隔板擋在了上方。
狹窄的通道因火而變得很悶熱,姬嬰跟着衛玉衡走了一會兒,忽然停步,神情間若有所思。
衛玉衡回頭:“怎麼了?”
姬嬰的眼神有剎那間的發怔,最後笑笑道:“沒什麼,繼續吧。”
衛玉衡“嗯”了一聲,走到暗道盡頭,就要開門,姬嬰忽道:“等等……”
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一股白煙從門外直衝而入,站在前方的衛玉衡沒什麼,姬嬰卻像是被人一下子掐住了脖子,整張臉都白了,痙攣着倒了下去。
衛玉衡冷冷地看着他。
姬嬰倒在地上,額頭冒出顆顆豆大的汗珠,一瞬間,就已渾身溼透。他睜大眼睛,胸膛劇烈地起伏着,看得出呼吸十分艱難。
衛玉衡道:“這煙的滋味如何?對常人無害,但對心疾者,卻是至毒。”
姬嬰一手捂住胸口,一手前伸,五指張到極致,似乎想抓住什麼。饒是如此狼狽的時候,依舊沒有如常人那樣尖叫呻吟,甚至可以說是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衛玉衡眼中閃過些許憐憫之色,但下一刻就轉成了嫉恨:“到這種時候了,你還要強忍着麼?嘖嘖嘖,姬嬰啊姬嬰,你果然不愧是我所知道的最能忍的人,不,你不是人,你根本就是烏龜。遇事縮頭,一聲不吭,說的就是你!”他突然上前幾步,抓住姬嬰的衣襟,將他用力拖了起來,咬牙切齒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把、姬、忽、還、給、我!”
把姬忽還給我--
把姬忽還給我--
六個字,在狹窄的通道里久久迴盪。
白煙逐漸散去。
姬嬰的臉,越發蒼白,瞳孔開始渙散,這會兒,便是想說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還給我……還給我……你把忽兒還給我……”衛玉衡的手劇烈地顫抖了起來,嘶聲道,“你們爲了榮華富貴,硬是拆散我和忽兒,將她送進皇宮。我爲了見她一面,拼死考上武狀元,本以爲若能當上御前侍衛,縱然此生結合無望,好歹能在近側保護,趕逢大典之時也能遠遠見上一面。我所求的不過如此,但你們連這個機會都不給我,暗中唆使左相招我爲婿,想斷了我對忽兒的念頭!我怎肯如你們所願,就算要我另娶,我也不娶你們給我安排的女人!所以,我寧可投靠右相,娶他的私生女,但你們還不肯放過我,聯同左相將我貶逐,讓我在這個窮山惡水的破地方,一待就是四年……我衛玉衡有才有貌,文武雙全,對忽兒更是真心一片,天地可表,憑我的才華,封侯拜相也未嘗不可,爲什麼?爲什麼你們硬是半點機會都不肯給我?爲什麼要硬是拆散我和忽兒?爲什麼非要她嫁給皇帝?我、我、我恨你們……”
衛玉衡說到這裡,激動的表情忽然變成了平靜,但在那平靜之下,卻有比暴怒更可怕的一種憎恨:“所以,我對自己發誓,我要你們姬家不得善終。我要你們機關算盡卻成空。我要你死。姬嬰。”
姬嬰的表情很悲傷。
那是一種因爲融合了太多情緒所以無法解讀的悲傷。
那也是一種因爲洞悉了一切卻又無能爲力的悲傷。
那悲傷很濃很濃,卻是爲了別人,而不是他自己。
最後,他只能將雙眼一閉。
衛玉衡卻被他的這個動作刺激到,用力將他粗暴地拖出暗道,邊走邊道:“你以爲你置身事外就可以了嗎?你以爲你不抵抗就行了?告訴你姬嬰,你想死,還沒這麼容易!來人!”
染布坊裡立刻冒出了很多夥計打扮但卻身手不凡的人,其中一人上前抱拳,躬身道:“主人,一切都準備好了。”
“嗯。”衛玉衡點點頭,將姬嬰拋到庭院中央的椅子上。姬嬰已經毫無抵抗能力,但他們還是不放心,上前把他的手和腳緊緊綁住。
姬嬰微微睜開眼睛,氣息荏弱,但目光清冽,宛如夜月下的溪水,溫和而靈動。
“奇怪我爲什麼還不殺你嗎?”衛玉衡走到姬嬰對面,居高臨下地盯着他。
姬嬰淡淡一笑。笑容裡並無輕蔑、嘲弄的意思,彷彿此刻被五花大綁忍耐痛楚的人並不是他。但看在衛玉衡眼裡,這個笑容無疑是諷刺。
他眸色一沉,冷冷道:“死到臨頭,你沒什麼話要說嗎?”
“死?”姬嬰淺淺地喘着氣,笑容越發鮮明瞭起來,“我爲什麼要死?或者說,我怎麼可能會死?”
衛玉衡嗖地拔出一把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狠狠道:“我只要稍稍用力一推,你就命喪當場,你還覺得,你不會死嗎?”
“我死了,誰給你四國譜?”
這句話一出,就像一記霹靂,將衛玉衡劈了個正着,他重重一震,眼皮開始不停地跳動。
姬嬰吐字艱難,但神情看來卻更輕鬆了:“你若不帶着四國譜去見姜仲,他會放過你?”
衛玉衡手上用力,鋒利的刀刃立刻切入姬嬰的肉裡,鮮紅的血慢慢地流了下來。
姬嬰的眉毛微微地悸了一下,但依舊不肯發出任何呻吟聲。
“既然你知道,那麼識相的,就趕快把四國譜,還有連城璧都交出來!”
“你們沒有去我家找嗎?”
“哼,我們如果找到了,你還能在這裡苟延殘喘嗎?在身上嗎?”衛玉衡說着,開始搜身。但是姬嬰懷內空空,除了一枚扳指,再無別物。
衛玉衡看了那枚不值錢的扳指一眼,隨手扔掉。
扳指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從開着的窗戶飛進屋子裡,消失不見。
姬嬰目光一緊,閉上了眼睛。
若是衛玉衡能再細心些,就能發現他雙手在顫抖,不過就算看見了,也只當做是因爲體內的劇痛而導致的正常反應而沒有在意。
“不在身上……也不在使程的船上,那麼就是藏在其他地方了?”
姬嬰呵呵地笑了起來,剛笑兩聲,就轉成了劇烈的咳嗽,這下,不止脖子,嘴裡也流出血來。
“說,你把那兩樣東西放哪了?只要你說,我就讓你少受點罪。”
姬嬰定定地看着衛玉衡,最後開口道:“酷刑對我無用。”
“你!”衛玉衡暴怒,收刀退後幾步,對夥計們使了個眼色。
兩個夥計上前,一人手裡拿着個圓筒狀的機關,另一人拿了個布袋,將布袋往姬嬰頭上一罩,再發動機關,又是一股白煙,盡數噴進了布袋中。姬嬰的身體,立刻瘋狂地抽搐了起來。
衛玉衡悠悠道:“這煙的滋味很不好受吧?你現在是不是覺得有千萬把刀子在翻攪你的心呢?又像是幾百只兔子在上面蹦跳?每吸一口氣都是對你的折磨,但是不吸你就會死……姬嬰,這是專門爲你準備的,你可要好好體驗。”
一管白煙噴完,夥計摘掉布袋,露出姬嬰的頭,只見他眼中全是血絲,臉上也紅一塊白一塊,肌肉痛苦地扭曲在一起,模樣很是可怖。
“怎麼樣?還不肯說嗎?沒關係。我一共準備了十八筒毒煙,剛纔用的兩筒都是淡的,後面會越來越濃,你可以一個接一個地嘗試,直到你願意說爲止。”
姬嬰喘了很久,終於開口,卻只是說了一個字:“呸。”
衛玉衡眼角一跳,跺足道:“來人!給我接着用刑!狠狠噴!”
夥計們接二連三地輪番上去施刑。
噴到第六筒時,姬嬰暈了過去。
衛玉衡冷冷道:“潑醒他。”
一名夥計端着盆水走過來,姬嬰身旁的兩名夥計各自朝旁邊讓了讓,好方便他走過去潑水。但就在他們退開的一瞬間,夥計突然反手將水往他們身上一潑,趁二人躲避時狠狠兩記手刀,精準、快捷、乾脆,兩名夥計連聲都沒發出一個,就雙雙倒了下去。
衛玉衡一驚,一道黑影蛇般朝他頭頂躥來,他只得飛身後退,就在他的一驚一退間,只聽“丁丁丁……”一連響了十五聲,身旁的其他人全部倒了下去。
--這是何等可怕的武功?
衛玉衡眯起眼睛,原本準備上撲的姿勢也停了下來,警惕地望着那名夥計,那夥計卻壓根兒沒看他一眼,收起鞭子將姬嬰一手抱起,飛快地在他身上點了幾處穴道,沉聲道:“對不起,我來遲了。公子。”
原本昏迷的姬嬰慢慢睜開眼睛,看着該人,脣角揚起,似乎是笑,但卻越發虛弱了:“你果然從來沒讓我失望過,朱龍。”
那人正是他的貼身侍衛朱龍。
衛玉衡慢慢地後退了兩步,目光在四周飛快巡視了一下:“爲什麼你會找到這裡?”
朱龍答道:“印記。”
“不可能!一路上我都刻意觀察過,姬嬰不可能有任何機會做印記給你!”
像是爲了讓他死心,或是爲了更進一步地打擊他,朱龍繼續回答了這個問題:“公子的印記,不是符號,而是氣味。”
“什麼?”衛玉衡一驚之後,恍然大悟:姬嬰身上有着淡淡的佛手柑香,一般人聞到了只會覺得這位公子哥兒生性風流愛乾淨,哪會想到其實另有用意。而且,就算注意到了這種香氣,但因爲很淺很淡,走過就散了,怎麼可能成爲線索讓人辨認?
這位朱龍,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不但武功如此高深可怕,連嗅覺,也遠遠超出了人類的極限。
衛玉衡又向後退了一步,雙手慢慢握緊,衡量着面對如此對手,如果此時出手,會有幾成勝算。
姬嬰看穿了他的心思,忽然道:“你不是朱龍的對手。”
“爲什麼?”
“因爲是我說的。”姬嬰躺在朱龍懷中,雖然虛弱得似乎隨時都會死去,但聲音卻極其堅定,“我--姬嬰說--你不是他的對手。”
“姬嬰”二字出口,整個世界乍然而沉,空氣彷彿也因爲這兩個字,變得異常凝重起來。
眼前這個人,是頂着白澤之名長於強國的貴族;
是連當世第一智者言睿,都說“再過十年,天下人便只知淇奧不知老夫矣”的絕世才俊;
是翻手爲雲覆手爲雨,一舉一動都影響時局的頂級人物。
而今,他說了一句“你不如他”,頓時好像全世界都站在了他那邊,讓他的結論變成了板上釘釘的事實,再也不能撼動分毫--衛玉衡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了起來。
“還有,”姬嬰又補了一句,“像你這樣無能的失敗者,根本沒有資格娶我姐姐。不,連看她一眼的資格都沒有。”
衛玉衡徹徹底底地被激怒,尖叫一聲,就撲了過去。
朱龍一手抱着姬嬰,一手揮舞長鞭,輕輕鬆鬆就避開了。其實衛玉衡身爲嘉平廿六年的武狀元,武功並不比朱龍低多少。而朱龍又抱着姬嬰,受到牽制,情勢很不利,因此姬嬰故意激怒衛玉衡,令其心智大亂。
也因此,沒多會兒,衛玉衡身上就中了三鞭,衣衫俱裂,他大喘着氣,往後退開,原本激動的神情也逐漸平靜下去。
姬嬰暗道一聲不妙,緊接着就聽衛玉衡將手指放到脣邊吹了一聲很響的口哨。
姬嬰立刻道:“快跑。”
但朱龍剛抱着他轉了個身,就見染布坊的圍牆外頭冒出烏壓壓一圈的弓箭手來。原來姜仲行事縝密,更換了一批夥計還不夠,另安排了弓箭手暗中埋伏。此刻弓箭手們聽到信號,紛紛現身,寒凜凜的箭頭,齊齊指向庭院中央的兩人。
“你以爲來了個幫手,就能逃掉了麼?”衛玉衡將手一伸,立刻有名弓箭手跳下圍牆將自己的弓箭遞給了他。他接過弓箭,彎弓瞄準姬嬰,沉聲道,“今天,饒你再翅膀通天,也休想走出這個地方!”
面對無數支弓箭,姬嬰卻半點害怕的意思都沒有,只是揚起脣角,輕輕地說了三個字:“四國譜。”
衛玉衡頓時臉色一白。
而在那一瞬,朱龍抱着姬嬰飛身躍上圍牆,踢翻其中兩名弓箭手,破圍而出。
弓箭手們正要射箭,衛玉衡連忙喊道:“留活口!”
弓箭手們嚇得趕緊偏力,原本對準姬嬰的箭支紛紛偏離了原來的準頭,擦着朱龍的身體射落。
衛玉衡恨得直咬牙,眼看重兵在手,這麼多人,卻拿區區兩個人沒有辦法,這是何等窩囊和憋屈的事情!可恨四國譜的下落還沒有問出來,姬嬰還不能死。於是他就仗着那點逆轉形勢逃之夭夭,可惡!可惡!
手中箭頭顫動,只要鬆開二指就能令這天下第一名臣命喪當場。
但是,又偏偏射不得……可惡!可惡!
那邊牆頭,朱龍正要往下跳,姬嬰忽地“啊”了一聲,雙手下意識地朝後伸去。
“怎麼了?”
“扳指……”
“……”
朱龍心中萬個不願,但最終還是轉了回去,看準窗子飛身跳了進去。
衛玉衡本來都做好讓二人逃脫的心理準備了,萬萬沒想到他們竟然又回來了,手上一抖,弓弦繃到極致,不受控制地從指尖滑了過去,推動箭支,破空飛出。
不偏不倚,正中姬嬰後背。
而那時的朱龍剛跳過窗櫺,“刺啦”一聲,姬嬰的長袍被掛木扯住,朱龍想也沒想,就順手一扯,乾脆將整件衣服都脫了下來,丟到窗外。
白袍在風中展開,宛如一道帷幕,將窗口遮住。
等帷幕落下,弓箭手們紛紛衝進屋子時,只見屋內空空,沒有朱龍,也沒有了姬嬰。
衛玉衡撿起那件染血的衣袍,面色非常難看,半晌後,將袍子狠狠一揪,道:“他們逃不遠的。給我追!”
衆弓箭手連忙追出去。
之前遞弓給他的弓箭手遲疑了一下,上前道:“衛城主……”
“什麼事?”
“箭上有毒。”
“毒?”衛玉衡大吃一驚,下意識地朝手裡的弓看去。
“嗯。天下劇毒,見血封喉,中者立死,無解藥。”
衛玉衡心跳加驟,逼緊了聲音道:“也就是說……”
“淇奧侯現在已經是個死人了。”弓箭手垂下了頭,聲音裡竟然帶着些許惋惜。
雨早就停了,但風聲嗚咽,天地間,一片肅殺。
半個時辰後--
薛採和潘方走出秘道,看見的是人去樓空的染布坊。
在內室的角落裡找到扳指的薛採滿心絕望,想要繼續追蹤,卻毫無線索;想要放棄,卻又不肯甘心。正束手無策之際,窗櫺突然發出“咚”的一聲輕響。
潘方立刻流光般地躥了出去。
而薛採呆了呆,也跟着追出去。檢查發現,原來是一顆小石子被人投到窗櫺之上,並沒有如尋常那樣的一撞之後就飛開,而是陷進了木頭裡。
四下一片漆黑,雨漸漸地停了,除了風聲,就再無其他。
是誰埋伏在暗中?又爲什麼要擊石提醒二人他的存在?爲了示警?還是威脅?
薛採正在滿腹狐疑的時候,只聽“咚”的一聲,又是一塊石子,毫無預兆地跳到了他們面前,陷入地中。
薛採和潘方對望一眼,齊齊朝石子飛來的方向衝了過去。
如此一路上,那石子總在關鍵時刻出現,像引路一樣將二人帶離了染布坊,甚至帶離了鬧市,越走越偏僻。之前薛採曾下令關閉城門封鎖出口,不讓人離開。可那擲石之人,卻知道另一條通道,沿着河岸穿過荊棘,竟有無人看管的一截斷牆,躍過牆後,便已在城外。
兩人追至此處,對那神秘人的身份更是好奇,可那人武功之高,難以想像,薛採畢竟年幼,追到後來,氣喘吁吁,逐漸不支,而潘方要照顧他,自然也就更追不上了。
最後,薛採索性停下腳步,往地上一蹲,邊喘氣邊道:“潘、潘將軍,你不用管我了。追、追上他要緊!這是我們目前唯一的線索了。”
潘方爲難道:“可是你一個人……”
“你放心,那人若有害我們之心,早動手了。他引我們出來,必有所圖,你快去看看他究竟要幹什麼吧。”
潘方素來不是婆婆媽媽之人,因此略一思索便點頭道:“好,如此,你多加小心。”想了想,又從懷中取出一枚煙火,“如遇危險,放火示警。”
薛採伸手接過,潘方便離開了,幾個跳躍,消失在前方。
薛採看着手裡的煙火,蹲了一會兒,待氣息平靜下來後,忽然開口道:“你可以出來了,朱龍。”
一道灰影憑空乍現,像煙一樣落到了他身邊。此人立定,正是左眉上紋了紅色三爪龍的朱龍。
薛採皺眉道:“我看到窗櫺上的石子,就猜到是你。你既然在這裡,難道說……你知道主人的下落?”
朱龍點了點頭,說了句“跟我來”便轉身帶路。
薛採不禁問道:“你爲什麼要帶我們出城?還故意繞圈暗示我支走潘方?”
“因爲主人交代要先見你,稍後自會再帶潘將軍過來。”
薛採雖然奇怪,但沒再多問些什麼,跟着朱龍前行,這一路,越走越高,竟是往山上去的。
先前的大雨令得山路極盡泥濘,薛採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從頭到尾沒有喊過半聲苦,因此,當朱龍最終停下來時,看向他的目光裡,就帶了些許欣賞之色。
“你等一下。”說完,他縱身跳起,上了一棵大叔。雨珠從顫動的枝葉上紛紛落下,薛採還沒來得及避開,就見朱龍抱了一人下來。
薛採的眼睛一下子紅了,逼緊嗓音道:“主……人?”
眼前這個僅着裡衣,溼透的長髮蛇一樣狼狽地粘在身上,氣息荏弱得像是隨時都會死去的人,哪裡還像他的主人,那個笑傲風雲權傾朝野的淇奧侯?那個舉手投足都爲世人所膜拜的白澤名臣?那個風華無雙翩翩出塵的絕世公子--姬嬰?
姬嬰雖然沒有如他想像的那樣死了,但這個樣子的他,卻比死了更令人難受。
薛採連忙上前握住他的一條手臂,赫然發現那整條手臂,都變成了黑青色。他瞪大眼睛,急聲道:“是誰害的你?”
姬嬰的睫毛顫了幾下,原本閉着的眼睛緩緩睜開,看見他,便露出點歡喜的樣子來:“你來了?”
“這種關頭你不找江晚衣卻讓朱龍來找我?你是豬啊!”薛採邊罵邊轉身,正想去找江晚衣,手上一涼,卻原來是姬嬰拉住了他。
姬嬰的手沒有絲毫力量,他只要輕輕一動就能掙脫。
然而,被這麼荏弱無力的手拉住,薛採就立刻僵住了,再也邁不動步子。
他僵硬地轉過頭,看見臉色枯黃毫無生氣的姬嬰,仍是衝他在笑,一股無力的悲哀從腳底涌起,只能低低地說了句:“你啊……”
姬嬰用另一隻手輕輕掀開了自己的衣襟,薛採倒抽一口冷氣,只見他胸口靠近心臟的地方,赫然露出一截箭頭,純鋼打磨的切面甚至反射着凜冽的寒光,照得人眼睛生疼生疼。而他的胸口,和他的手臂一樣,已經完全變成了黑色。
那支箭不但穿透了他的身體,而且箭上有毒,毒素已經完全滲透進五臟六腑,神仙難救。如今他雖然還活着,但也不過是苟延殘喘而已。
一想到眼前之人隨時都會死去,薛採整個人都抖了起來。
看見他這個樣子,姬嬰又笑了笑:“我本以爲自己還有五年之期的,所以有很多東西還沒有教給你,有很多事還沒來得及做。對不起。”
“我纔不要你教!”薛採恨恨地垂下眼睛,聲近哽咽,“你有什麼了不起的,你會的我都會,你不會的我也會!再過幾年,我肯定比你強!你……你……你憑什麼現在就死掉?憑什麼不給我超過你的機會,真狡猾!你太狡猾了!”
姬嬰緩緩擡手,摸了摸他的頭:“你聽着,小採。我沒多少時間了,箭上的毒非常可怕,若非我因長年累月服食藥物而有了些許抵抗之力,現在早就死了。而我之所以撐到現在,就是爲了見你一面。我接下去說的話很重要,你要好好地聽。”
薛採擡起眼睛。
“你有兩條路。第一條,去燕國投奔彰華,他是個仁厚的君王,知才善用,必會好好待你。”姬嬰停了一下,見薛採睜着大大的黑眼睛,沒什麼表情,這才繼續往下說道,“第二條,拿我的頭顱去獻給昭尹。”
薛採咬着嘴脣,還是不說話,但眼睛裡卻蒙上了一層霧氣。
“兩條路都能讓你直通天梯,位極人臣,只不過一條簡單些,另一條,則十分艱難。”
薛採低聲道:“你憑什麼認爲我的目的是要位極人臣?”
姬嬰溫柔地看着他,緩緩道:“因爲……我瞭解你,一如你瞭解我。我們是一樣的人。我,你,還有沉魚,都是一樣的人。”
薛採臉上露出崩潰的表情,雙膝一軟,突然撲地跪倒在了地上。
姬嬰把目光投放到很遙遠的地方,輕輕嘆息:“我們都成於家族,卻又爲家族所累,一生不得自由。家族面前,無自我,無善惡,無是非。我十四歲掌權,也就是那時候起,看到了光鮮外衣下的醜陋,千姿百態。堂叔貪污,表舅受賄,姬氏子弟欺街霸市,徇私舞弊,竟無一個,是乾淨的。然而,即使如此,也要撐下去,因爲,父母兄弟,骨血手足,難道真忍心他們窮途末路?因此雖自知這毒瘤越大,危害越廣,卻不能動手鏟除之。我本以爲時機成熟,可以靜下來好好整頓,但老天,卻不給我時間……”說到這裡,他將目光轉回到薛採臉上,用一種說不出是悲傷還是淡漠的表情幽幽道,“也算是姬家的報應到了吧。我一死,姬氏這個毒瘤也終於可以割掉了。”
薛採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緊緊抓着姬嬰的手,像小動物一樣地顫抖。
姬嬰摸着他的頭,目光輕軟:“盛衰之理,雖固知其如此,但人在局中,真的是別無選擇,不是嗎?所以,小採,如果你選第二條路,就要爲我做一件事情。”
薛採看着眼前之人,清澈的瞳仁倒映出姬嬰的影子,不敢眨眼,似乎想就此把這個人烙印住,永不消亡,永不磨滅。
“其實以姜仲的實力,早就可以反控時局,但他遲遲不動手,一方面固然是爲了等姜沉魚長大,另一方面則是因爲朝野流傳--姬家,有一本四國譜。”
薛採抿了抿脣,開口道:“我知道。”
姬嬰笑了:“看,連你也知道。”
薛採沉聲道:“我爺爺生前跟我爹私下提及過。不止四國譜,姬家還有一塊連城壁。所謂的四國譜,是姬家自太祖以來便向其他三國密派出去的奸細,經過幾百年的累積掌握所得到的訊息,裡面所記載的任何一個秘密,說出來都足以驚動天下,引起政變。每個家族都有自己不能外傳、想要守護的秘密,而得知了該秘密的人,就可以利用這點操控他們。這,就是四國譜最可怕也最致命的地方。”
姬嬰靜靜地聽着,沒有發表看法。
於是薛採繼續說了下去:“而所謂的連城壁,是指姬家的先祖,預料到幾百年後家族的沒落,因此,就把大量財富和珍寶藏在了某個地方。那塊連城璧,就是打開藏寶之地的鑰匙。姬家有了這兩樣東西,就可以維持長盛不衰。”
姬嬰深吸口氣,用異常平靜的聲音道:“那麼,你信嗎?”
薛採沉吟片刻,最後慎重地搖了搖頭。
“爲什麼不?”
“因爲……”薛採的眼眶溼潤了,低聲道,“如果真有那兩樣東西,你就不會這麼累了……”
這個答案顯然在姬嬰意料之外,他微張着嘴巴,有些驚訝,有些動容,還有一些別的情緒。
“我知道你有多累,我都知道。如果真有什麼四國譜和連城壁,你根本不用日夜操勞,四處奔走,從沒睡過一場好覺,連養病的時間都沒有。你說你只有五年之期,但你明明知道,若你能拋卻一切,跟着晚衣去某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靜養的話,是可以調養回來的!”
姬嬰垂下眼睫,靜默了一瞬間,似乎想說些什麼,但終歸沒有說出來,而下一刻,他擡眼,眸色如光,如水,如一切靈動卻又柔軟的東西,就那麼淺淺地看着薛採,道:“有的。”
薛採乍然一驚。
姬嬰扯出一絲笑容,卻更像是苦笑,低聲緩緩道:“四國譜、連城壁,都,確有其物。”
這下,薛採再也說不出話來。
姬嬰深吸口氣,朝薛採俯過耳去,說了幾句話。
薛採原本就睜得很大的眼睛,因受到了驚駭而變得更大。
姬嬰說完,喘着氣恢復成原來的姿勢,沉聲道:“我本想明年開始施行改革之舉,但現在看來,時機需要往後再拖十年。十年後,一切,就拜託你了。”
薛採站着一動不動,彷彿被定身了一般。
“望你不改善良正直的本性,在復族之時,亦想一想天下百姓,想一想,我們活着的真正意義,是什麼。”姬嬰說着,真真切切地笑了起來,“當日受沉魚所託救你,現在看來真是我此生做的最正確的一件事情。我很高興……雖然我一生於國於家,都無真正建樹,但我畢竟,爲圖璧,爲天下,爲蒼生,留下了兩個人--一個是你,一個是沉魚。”
“不、不……不……”薛採顫抖着,擡起霧濛濛的眼睛,令他整個人顯得非常無助,“不要死不行嗎?求求你,不要死!姬嬰,你不要死……不要死,求你了……”
姬嬰聞言呆了一下,復長嘆:“傻孩子……”
“我不是孩子!我不是孩子!”薛採跳了起來,氣急敗壞道,“你們求着我的時候,都不把我當孩子,取笑我時,卻又說我是孩子。我哪裡是孩子了?天底下何曾有我這樣的孩子?我告訴你,姬嬰,從我能走路時起,我就不是個孩子!我沒有乳孃哄我睡覺,沒有同齡人跟我玩耍。別的孩子還在流鼻涕玩彈珠的時候,我就已經進宮獻藝取悅先帝了;別的孩子還在哭着背書歪歪扭扭地寫字的時候,我就已經代表一個國家去討好另一個國家了;父母誇我聰明,於是要我光耀門楣;姑姑誇我堅韌,於是要我重振家族;而你,更是把全天下都拜託給了我--你憑什麼?全天下與我何干?你又憑什麼代表天下?你倒是一死百了解脫了,憑什麼我要繼續活着承受一切?你們!你們!你們這些……不負責任的大人們……我恨你們!我恨!我好恨!”說到這裡,仰起頭哇哇大哭。
姬嬰看着他哭,也不勸阻,只是默默地看着,眼底始終流動着一種介於歡喜與悲傷之間的複雜情緒。
暗幕逐漸散去,天邊透出薄薄的光。樹林裡風聲嗚嗚,彷彿也跟着委屈的少年一起痛哭。
七歲。
這孩子甚至不能稱之爲少年。
然而,他卻經歷了普通人一輩子都不可能經歷的事情,成就了一萬人都不能成就一個的輝煌。
三歲能文,四歲成詩,五歲御前彎弓射虎,六歲使燕,名動四國,七歲全家滅門,貶身爲奴。
而今,又被寄予了全天下的厚望。
大人尚不能承受,更何況只是個稚齡童子?
只是,除了他,也沒別人了。
人生,殘酷如斯。悲哀如斯。
姬嬰望着哭得淚流滿面的薛採,眼底的複雜情緒最終被憐惜所覆蓋,最後低低一嘆,吃力地伸出手臂,將薛採摟入懷中。
薛採反抱住他,哭得更兇。
姬嬰輕輕拍着他的背,動作極盡溫柔。
一旁的朱龍,眼眶也紅了起來,偷偷抹淚。
如此過了一段時間,其實很短,但於在場的三人而言,卻像是一輩子那麼漫長。
薛採終於擡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的臉,強行止住了眼淚。
姬嬰道:“哭完了?”
薛採“哼”了一聲,寒着臉說道:“你還有什麼遺言,趕快一併交代了吧。免得我哭太久,你沒說完就死了,到時候變鬼再來煩我!”
姬嬰失笑出聲,又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沒有了。”
“沒有了?”薛採瞪着他,“你沒有其他未了的心願了嗎?”
“未了的心願?”姬嬰看向遠方的天空,淡淡道,“未了的太多,也就當全了了。”
“那麼放不下的牽掛呢?”
姬嬰眉心微悸,目光一瞬間就寂寥了起來,沉默片刻,才道:“朱龍,把他們都叫來吧。”
“是。”朱龍應聲而去。
薛採吃了一驚--怎麼?此地還有別人?
沒多會兒,三位年約四旬的中年男子跟着朱龍出現在視線中,走到近處,齊齊拜倒:“主人。”
姬嬰“嗯”了一聲。
其中一人道:“老七他們已在路上,很快就會趕來。”
“無所謂了……”姬嬰拉住薛採的手,將他推到衆人面前,“找你們過來,是要宣佈一件事,你們三個也對那些沒來的傳令下去--從今天起,薛採就是白澤的繼承人。”
三人彼此對視了一番,看看薛採,再次拜倒:“拜見新主。”
薛採咬住下脣,腳步輕挪,像是想要後退,但最終還是朝前邁了出去,就那樣以荏弱的童子之軀站在年長他許多的大人面前,開口道:“起……起吧。”
“謝新主。”三人起身。
一旁的姬嬰眼底露出欣慰之色,轉頭吩咐朱龍:“把我抱到那邊的山崖上去。”
“是。”朱龍立刻抱着他朝山崖走過去。
林木依次落在身後,一方山崖高聳,站在崖頂,整個回城盡收眼底,而更遠的地方,鬱鬱蔥蔥,隨着光線越來越亮,顏色也越來越是鮮明,呈展出一種大自然獨有的壯闊美麗。
姬嬰將頭自朱龍懷中擡起,望着遠處的風景,像是癡了一般。
身後,其中一名中年男子哽咽道:“主人,如果現在飛車趕往宜國,也許還來得及……”
姬嬰搖了搖頭。
另一人道:“主人,留得青山在!雖然帝都到此地的道路已經全部封鎖,我們回不去了,但去燕國,還是可行的……”
第三人急聲道:“是啊!主人!留得青山在!世上無不可解的毒!我們這就去接江神醫,再去找翁老,齊他二人之力,主人的毒一定可以解開的!”
“主人!不能放棄啊!”
“主人!求您了!我們走吧!先離開璧國!姜仲勢力再大,皇上權威再重,只要出了璧國,就什麼都不是……”
“主人……”
這些哀求,姬嬰全都恍若未聞,徑自問朱龍道:“那邊可是帝都的方向?”
“是。”
“毒發作得太快,我的視線越來越模糊了……”姬嬰眯了眯眼睛,“不過,我能想像得到它的樣子……圖璧最美的地方就是帝都,一年四季氣候宜人,紅園的花林一到春天就都開了,美不勝收……美不勝收……”
薛採想起一事,連忙從懷中摸出那枚扳指,遞了過去。
姬嬰顫顫地接過扳指,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眼底千情萬緒紛紛涌動,然後,將扳指慢慢貼到脣邊,保持着那個親吻的姿勢,一動不動。
三人的哀求還在繼續。
薛採忽然道:“你們別再說了,沒用的。”
三人一呆,悲痛地擡頭看他。
薛採的目光從始至終都沒離開姬嬰,緩緩道:“因爲……他鄉非故國。”
他鄉非故國。
所以,別說姬嬰根本就走不了了。就算有機會,他也不會走。
雖然知道璧國充滿危機,雖然知道姜仲要追殺他,皇上也放棄了他,但是,他還是不會就此逃亡別國。
人生之中,有些堅持,有些依戀,也許在旁人看來很不可理解、很盲目頑固,卻也是異常珍貴的。
姬嬰遙望着晨光下的山巒,親吻着他最心愛的物件。他的表情是放鬆的,柔軟的,也是最最真實的。
他在想什麼?
這一刻,他是否想起了那個製作它的人?是否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年輕熱情的他,曾經深深、深深愛過那個嬌俏美麗的女子?是否想起他曾因爲不知道該如何靠近她而心跳很快,最後藉口買了她的花?是否想起他信誓旦旦地說過要娶她,最後卻眼睜睜地看着她嫁給了別人?是否想起最絕望的時候想過拋棄一切,帶着她遠走高飛,卻硬生生地被人破壞了計劃,一院的族人屈膝跪下,包括他那風燭殘年的老父親?是否想起了再相見已是隔若浮生,他跪在地上尊呼夫人,而那女子看他的眼神,冰涼冰涼?
……
這一切,除了姬嬰自己,沒有人知道。
永遠沒有。
便連朱龍,所看見的也不過是染布坊中,姬嬰放棄了安全逃脫的機會,固執地要回去撿扳指,一支毒箭破空飛來,就那樣射進了他的後背,直穿而出。
如果當時那枚扳指沒有被衛玉衡扔掉……
如果姬嬰當時沒有回去撿那枚扳指……
如果衛玉衡的箭上沒有毒……
只要其中任何一條沒有成立,結局就不會如此。
這枚扳指,烙刻了姬嬰對曦禾的思念的同時,是否也埋藏了曦禾對姬嬰的怨念?所以,纔在最關鍵的一刻裡,用最可怕的方式,毀滅了姬嬰。
禍水!禍水啊……
朱龍心中深深嘆息。
而就在所有人都以爲姬嬰會一直親下去的時候,姬嬰卻突然朝薛採看過來,最後,把扳指慢慢地遞迴到了薛採面前。
雖然他什麼話都沒有說,但薛採赫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枚扳指他曾經開口要過,當時姬嬰沒捨得給,如今,臨終之際送給他,也算是圓了他當年的遺憾。
然而,此情此景,又讓他如何去接對姬嬰來說那麼重要的一樣東西?
薛採搖了搖頭。
姬嬰又將扳指往他面前遞了遞。
薛採還待搖頭,姬嬰的右眼角忽然流下了一滴眼淚。
無比晶瑩的液體,滾落爲珠,自那張秀雅無雙的臉上滑落,天地頓時遙遠,萬物頓時消失,只剩下眼前的這麼一張臉,一滴淚,哀絕浮生。
薛採大駭,不敢再拒,乖乖地平攤開手。
姬嬰拈着扳指往他掌心放,但手剛到中途,就無力跌落,扳指掉到地上,滾了幾個圈,隨之響起的,是朱龍和其他三人的痛哭聲:“侯爺!主人!侯爺!主人……”
薛採連忙轉身做出一副專心撿扳指的樣子,不敢去看。
不敢看那人死去的樣子。
不敢看那人死時的表情。
不敢看那人在鬆手的一瞬,是悵然是留戀是悲傷還是解脫……
那些,他都不敢看。
一道弧光慢慢滑上他的臉,旭日從遙遠的海平線那一端,升了起來。
薛採看着這輪比之以往顯得更爲豔麗的太陽,目光閃爍,瞳仁由淺變濃,手心攥着那枚扳指,緊緊攥住。
扳指上彷彿還殘留着那個人的體溫。
但那個人,永遠地離開了。
八月初二,甲寅,晴。大吉。諸事皆宜。
那一天的姜沉魚,在衛玉衡的陪同下走向馬車,隨同出使的其他人等一起回京。一路上,民衆叩拜,呼聲重重,她平視前方,面容沉靜,一步一步,儀態萬千。
那一天的曦禾夫人,醉臥榻間,酒興所至,翩然入池與羣姬共舞,琉璃宮中,一派紙醉金迷,醉生夢死。
那一天的姬忽,據說詩興大發,赤足散發,提筆直接往牆上揮毫,該詩稿自宮內流出,爲衆文人爭相抄送,立成名作。
那一天的姜仲,午間陪同妻子游園,對着一盆蘭花細細賞析了一番,氣候正好,景緻正妙,夫妻恩愛,其樂融融。
那一天的昭尹沒有上朝,將自己緊閉書房之中,滴水未進,書房外,惶恐難安的太監們跪了一地。
那一天的彰華,在彈琴時琴絃突然斷了一根,他怔怔地盯着琴絃看了半天,最後一挑眉,嘿嘿笑道:“從你店裡買的名琴竟然如此不堅實,哼哼,看我如何勒索你這個奸商吧,赫奕。”
那一天的赫奕,在看奏摺時突然打了個噴嚏:“唔……是誰家的姑娘又在想念朕了嗎?身爲一個帝王,長得還這麼英俊,惹了這麼多相思,真是罪過啊罪過……”
那一天的頤殊,梳頭時發現鏡子裂開了,頓時摔鏡大發雷霆,並賜死了兩個宮女。
那一天,據說是百年難遇的黃道吉日。
##第五部 新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