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探子很快給了我話。楊恭淑來大宣的目的很簡單,總結爲三個字——不知道!

沒有人知道她爲什麼來,拿着書信試探了蘇域,他也表示不清楚。只是他母妃要來,他就得護着。

對於未知的事情,我有些焦慮難安。不知道是哪裡來的殺手一路在截殺他們,不過一個月的路程,他們走了足足兩個月。

這兩個月我吃不好,睡不香,淺眠多夢,神志恍惚,總是一晃神,就覺得蘇域回來站在門邊的錯覺。直到探子告知我蘇域同他的母妃楊恭淑已經到了城門前,我這才覺得這樣日思夜想的日子到頭了。

探子告知我的時候已經是接近四更天,我乾脆換了朝服,就等着上朝。清晨天還沒亮,我便坐了馬車,一路來到宮門前,此時宮門前人還很少,只有一個人站在那裡,湛藍色的官服,玉冠墨發,恍若亭亭修竹。

“謝兄來得甚早,”我有些疑惑,上前打招呼,“離早朝還有一刻鐘,謝兄來做什麼?”

“那殿下又來做什麼?”謝清運轉過頭來,面上的笑容有些令人琢磨不透。我笑了笑,坦然道:“睡不着罷了。”

“微臣也是睡不着,”他將手攏在袖子裡,擡頭看望城門的方向,“聽聞北褚太后今日早朝便要出席,微臣深感不安。”

“謝兄不安什麼?”我有些疑惑,謝清運笑了笑:“楊恭淑當年是宣德太子的太子妃,宣德太子在北褚爲質子時,北褚皇帝愛上了楊恭淑,將其迎入後宮,封爲貴妃。楊恭淑盛極一時,當年十月,生了個早產的公主,蘇域。殿下有沒有想過,若當年蘇域是宣德太子的兒子,殿下應當如何?”

“這……”我笑得有些艱難,“怎麼可能?”

“蘇域是宣德太子的女兒,那就是公主;殿下……”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論起來,殿下未必爭得過。如此局勢,微臣心中怎能安心?”

“謝兄,沒想到你還挺閒的。”我背上冒着冷汗,一想到他極有可能知道我是女子的真相,便覺得忐忑不安,只想把面前這人從世間抹去,再不要存在纔好。

然而我這樣的念頭,他大概早就明白,所以瞧着我笑得格外微妙。就像是知道老鼠要下陷阱的貓瞧着老鼠那般的眼神。

“微臣不閒,”他淡淡道,“微臣如今唯一慶幸的是,便是蘇域是個女人。”

“他不會是皇室血脈的,”我再聽不下去這樣的臆測,趕緊糾正,“絕對不會。”

“殿下知道?”

謝清運挑起眉來,我忐忑道:“我同他,滴血驗親過。他不是皇族血脈。”

聽我的話,謝清運猛地變了臉色,低喝道:“這件事別和其他人說!”

我有些迷茫:“啊?”

“你同蘇域驗過血這件事,”他滿臉鄭重,“絕對不能同第二個人提起。”

我還是不懂,謝清運似乎有些着急,竟是補充道:“我不會害你。”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想起些問題來:“謝兄曾對蘇域提及,你與我有過淵源,但是我忘記了,是嗎?”

他沒說話,似乎是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了。我斟酌了一下,出於好奇心,又繼續糾纏:“你同蘇域說我們曾是戀人,但爲何我一點都不記得呢?”

他還是不說話,我便有些尷尬了,乾脆就站在他旁邊,一言不發地望天空。等了許久,他終於開口,同我道:“近日你瘦了,是不舒服嗎?”

“也沒什麼,”我笑了笑,“就是有些吃不下飯。”

“嗯,”他點了點頭,隨意道,“無論發生什麼,你都不需想太多,一切有我。”

“你……到底是爲什麼?”我疑惑了,“你知道你父親是因爲什麼死的嗎?”

提到這,他愣了愣,片刻後,他苦笑起來:“知道,可是那又怎樣呢?殿下,”他輕嘆了一聲,“你不過是身在局中的可憐人而已,我爲何又要怨恨你?”

“身在局中的可憐人?”我有些意外,“這話從何說起?”

他又故作深沉不說話了。我忍不住萌發了一巴掌一巴掌抽死他的衝動。

當年我總是想抽死謝子蘭,因爲他總是整我。現在謝清運完美地繼承了謝子蘭那種想讓我抽的衝動,因爲他總是說話只說一半。

我不知道爲什麼他說話總是隻說一半,我陰暗的猜想,他可能只是爲了裝深沉。

這種爲了裝深沉而故意吊他人胃口的人,我鄙視透了!

出於對他的鄙視,我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再一次同他一起沉默着數星星。數了許站在我對面略略下方位置的,是新任丞相陳清,這是個老臣,是清流的領軍人物,如今謝清運雖然得到了謝家所有人的支持,但是年紀上畢竟差了些火候,皇族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人,於是丞相的位置,反而讓寒門子弟佔了便宜。

站定之後,開始按着平日裡早朝的步子上報一些瑣事,我心中記掛着蘇域什麼時候出現,於是那些人說的話都聽不進耳裡。天一分分亮了起來,一個小太監終於急急忙忙跑進了正殿,又由內務總管去聽了小太監的話,上了龍臺,給我父皇耳語了片刻,父皇面色一變,冷冷道:“宣進來。”

內務總管得了令,高聲吆喝:“迎,北褚太后楊氏入殿!”

外面的太監一道道喊了出去。朝堂上立刻交頭接耳議論了起來,我手裡不知爲何,竟是莫名其妙冒了滿手的冷汗。

出於對於他國的禮儀,我父皇從龍臺上走了下來,站到紅毯正前方,等待着楊恭淑。片刻後,楊恭淑由一個男子扶着手,帶着幾名侍女款款而來。

楊恭淑長得美,可以看出來,蘇域有大半美貌繼承於她。同她比起來,哪怕是號稱大宣第一美人的母后,也要遜色幾分。她就像一朵嬌養的牡丹,國色天香。

父皇靜靜地瞧着她,目光瞧不出喜怒,彷彿只是在見一位久違的故人,而楊恭淑邁着蓮步緩緩而來,目光直直地落在父皇身上,眼中神色則是要微妙許多。

我稍稍打量完楊恭淑,目光便落到了擡着一隻手扶着楊恭淑入殿的男子身上,然而只是一眼,我便愣住了。

那男子穿着月華色長衫,低眉垂眼,然而我卻還是一眼認出來,那是蘇域!

是我的太子妃,是常年一襲女裝的蘇域。

此刻他穿着男裝,坦坦蕩蕩地站在朝堂之上,我的心跳得飛快,直覺有什麼即將天翻地覆!

他領着楊恭淑來到父皇面前,面色自若地退到我旁邊,同我並肩而站。我愣愣地瞧着他,他卻一言不發,似乎從來不識得我一般。

楊恭淑同父皇互相見禮,而後寒暄了一陣,提了提當年往事,誇讚了一下宣德太子如何深明大義,接着父皇終於提到了正題:“北皇病逝,如今北朝正直多事之秋,不知太后突然如此冒昧出訪大宣,所爲何事?”

“北朝如今由我兒崇軒執政,有良臣輔佐,名將守國,很是安穩,南皇多慮。妾身一介女子,千里迢迢前來大宣,不過是爲了完成當年先夫所託。”

話一說完,我心裡咯噔一下,下意識看向了邊上的謝清運,他靜靜地看着我,隔着人羣,一雙眼卻有種令人莫名其妙鎮定下來的力量。

在場所有人都議論起來,顯得十分不安,全場不過四人冷靜如初。父皇、謝清運、蘇域、楊恭淑,哪怕是我,額頭上也已經有冷汗落下。

“太后指的先夫,是北皇?”沉默了片刻,父皇有意奚落,漫不經心地笑出聲來。楊恭淑面色不改,一字一句道:“妾身所說的先夫,是大宣當年的繼承人,皇家正統血脈,我的第一任丈夫,宣德太子殿下。”

“清玉。”楊恭淑衝蘇域招了招手,蘇域立刻走上前去,停在楊恭淑的旁邊,所有人將目光停在了蘇域身上,他卻始終低眉垂眼,未曾擡頭逾矩半分。

“當年太子殿下爲保國家平安,不顧自身安危,前往北褚爲質。”楊恭淑拉着蘇域,痛苦開口,“我與太子伉儷情深,步行追隨兩百里,終被太子發現,帶往北褚。二十年前,太子殿下回國之期,妾身被診有孕,殿下本欲帶妾身離開,不想北皇卻將妾身

暗釦於宮中。於是我與殿下約定,我入宮保住孩子,殿下回國,他日必帶大宣兵馬,迎妾身再歸故土。不想……”

說到這裡,楊恭淑已是流出淚來,掃視了一眼朝中大臣,悲痛道:“宣德太子路上不幸遇難,妾身只能在北褚宮中苟且偷生二十載。妾身雖未保住自己的清白,卻保住了大宣皇室正統血脈,先帝的皇長孫!如今北皇已死,妾身終得自由,立刻不顧安危起身,還皇長孫於大宣!當年陛下繼位時曾說,宣德太子殿下若歸國,您立刻還位於太子殿下,陛下乃君子,不知當年諾言,可還能遵守?”

沒有敢說話。

朝堂一片寂靜,只有父皇和楊恭淑兩人靜靜地對視。片刻後,父皇卻是看向蘇域,打量了一會兒,轉頭詢問我:“太子,多日不見太子妃,他去哪兒了?”

我不敢答話,低着頭,努力思索着,到底要如何回答。

衡量了片刻,確定如今局勢我哪怕說出來也對蘇域無害之後,終於跪下身來,慌忙道:“回父皇,太子妃兩個月前與兒臣爭執過後便不知所終,兒臣私下想着家醜不可外揚,便只是暗中派人尋找,對外稱太子妃染疾,欺瞞父皇,請父皇責罰!”

“責罰倒是不必,”父皇擡起頭來,指了蘇域道,“你倒給我來認認,面前這個人,是不是你妻子,青宣公主蘇域?”

我跪在地上,怯生生地擡頭,看向了蘇域。他站在那裡,面色無悲無喜,同我淡然對視。片刻後,我閉上眼,磕下頭去:“這位公子,是兒臣的妻子無誤。”

話剛說話,朝中一片喧譁。我跪在地上,父皇面上露出詫異的神色來,看着蘇域道:“這位……”

“侄兒葉清玉。”蘇域上前一步,立刻跪了下去,“侄兒確爲當年的青宣公主。當年母后生下侄兒,北皇質疑侄兒是否爲北褚皇族血脈,侄兒還未出世,便想要置侄兒於死地,母后以命相挾,北皇終於答應,若侄兒爲女子,則可留下;侄兒爲男兒,則必死。母后爲保全侄兒性命,這才偷龍轉鳳,隱瞞了侄兒的真實性別,當初又因北褚只有侄兒一位適婚公主,被逼無奈,這才以女子身份嫁給了太子。”

“荒唐……”父皇明顯震怒了起來,“你一介男子身份,如何嫁的太子!成婚一年,你們難道從未圓房嗎!”

話剛說完,父皇面色一僵,似乎覺得風向有點不對。成親一年還沒圓房,似乎怎麼看,都是我的責任。我剛想說什麼,蘇域卻是又磕了個頭,徑直道:“侄兒嫁於太子殿下後,與殿下兩情相悅,是故成親一年,殿下也未曾向外公開侄兒的身份。”

“你胡說!”聽到這話,我忍不住高吼出聲來。

明明有這樣多理由遮掩的,他不喜歡我,抑或是我不喜歡他,明明有這樣多的方式解釋這個理由,他卻仍舊選擇了這樣傷人的方式。

太子有龍陽之好,對於一個子嗣單薄的皇族來說,這已是一個致命缺點。他是拼了自己和我的聲譽,想要把我拉下來。

我吼出聲來,竟因憤怒顫抖了手。

我告訴自己不是的,不會的,他明明不是皇族血脈,怎麼能走到這一步!

他明明說過不會傷害我,不會欺騙我,我信了,他怎麼會如此惡意地傷我?

吼完之後,我慢慢冷靜下來,不再看他,轉頭向父皇作了揖道:“父皇,兒臣與蘇域成親之後,的確不曾碰過他。原因乃兒臣只想尋一個女子,同她一生一世一雙人,所以對於不喜歡的人,兒臣絕不會碰。”

說着,我慢慢看向他,一字一句,十分鄭重:“兒臣不會喜歡男人,絕對不會。”

“是嗎?”蘇域卻是笑了起來,“那殿下雌伏於青玉身下……”

話還沒說完,蘇域便被人一拳打側了臉,隨後有個清冷的聲音傳來:“閉嘴。”

我微微一愣,擡起頭來,這纔看到,謝清運擋在我面前。

他不知爲何,情緒似乎十分激動,顫抖着捏緊了拳頭,對着蘇域高喝:“殿下清譽,豈容爾等詆譭!”

說完,他轉過身去,對父皇作了一揖,冷然道:“陛下,皇室血脈不容混淆,所有事情,還請陛下驗過骨血纔是。”

父皇點了點頭,宣人端上裝了水的碗和銀針來,在衆人面前,同蘇域一起,一人一滴落入了水中。

我這纔有些放心,我與蘇域已經先驗過了,我乃皇家血脈,蘇域與我不融,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

我猛地睜大了眼,血落入水中,蘇域的血,和父皇的血,慢慢融合在了一起!

不可能……不可能……

我腦中飛快轉着這三個字,周邊的聲音都變得遙遠起來,我踉蹌着後退了一步,謝清運卻突然拉住了我。

“別怕。”他的聲音突然變得無比清明,我擡頭呆呆地看着他,他站在我身前,拉着我,低聲安慰:“我在這裡。”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依靠他。我站在他身後,朦朦朧朧,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直到宣佈退朝。

剛宣佈退朝,我立刻跌跌撞撞衝了出去。謝清運被父皇留下,蘇域就直接大步衝了出來。

我往前小跑,他乾脆就不顧儀態地跟在後面。一路跟到御花園,他終於一把拉住了我,冷聲道:“別跑了!”

我愣了愣,隨後立刻推開他,行了個禮,倉皇道:“青玉殿下不要再同孤拉扯,先前殿下說的話已經夠讓人誤會,切勿再有逾越之舉。”

“清歌,”他皺起眉頭來,“我與你,你不願意承認?”

我沒說話,片刻後,我擡起頭來,不由得笑了:“你這樣做,有什麼好處呢?於我不利,與你也不好。何必要這樣拖我下水?我知道,你既然要來爭這個皇位,自然要拼命往我身上潑污水,把我拖下來,可是你這樣做,損敵一千自傷八百,何必呢?”

我說着這些話,覺得心裡一陣陣緊縮。

其實我不想說這些話的,我也不想承認。我覺得此時此刻我就想當一隻烏龜,他做的事,傷害我的事,我統統不去理會,不去細想。我要單單純純不要想太多就好。可是已經走到今天了,很多事情容不得我不去想。只是這些事情想起來太難過,想起來太傷人。

他站在我旁邊,不容我掙扎,死死握住了我的手。

“我沒想過要拉你下水。”他抿緊了脣,“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時時刻刻,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我怕我走了他們就要給你塞女人,我怕我走了他們就要名正言順地給你再娶。我沒想過那麼多,我只想着,我必須留住你。”

我看着他,沒敢相信他的話。張了張口,卻是什麼都說不出來,直到最後,終於問了那麼一句:“你對我,是不是真心的?”

“是。”他說得肯定。我反握住他,顫聲道:“既然對我是真心,那麼,不要和我搶這個位置可好?”

“你本來就有才華,有謀略。哪怕不當大宣的太子,你也有很多路可以走,何必和我爭呢?我已經再這條路上走了很多年了……我……”

“不可能的。”他打斷我,“清歌,這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我不在乎皇位,可我的母妃在乎,我埋骨黃土的父王在乎。所以我必須得搶……”

“何必呢?”聽到這裡,我再忍耐不住,打斷了他,“不過就是貪慕權勢,何須說得如此大義凜然。”

“你爲什麼一定要想得這麼不堪!”他終於怒了,“我不過是拿回屬於我的東西,其他再無再進一步的可能。我不會傷害你的,”他看着我,目光灼灼,“我發誓。”

“蘇域,”我笑了,“已經走到這一步了,你何必還如此惺惺作態?你謀劃良久,策劃諸多,爲的不過是今日,哪怕你就同我直言你要的就是這個位置,我也不會憎怨你半分。”說着,我吸了吸鼻子,“昔日我問你,你會不會騙我,你說不會。那我今日再問你一次,你會不會騙我?”

他沒說話,沉默了下來。我笑得眼裡發酸,一幕幕想起當初來:“不敢說話了,對嗎?當時你怎麼敢說呢?你說你不騙我,可你明明騙了我這麼多。”

“你說你是女子,

不能上戰場是遺憾,不能有功勳是遺憾。我視你爲友,於是拼命爲你爭取了掌軍的權勢。那時候我不是沒有懷疑過你,可是蘇域,我忍住了我所有疑慮,我告訴自己是葉清歌猜忌心太重,於是我信了你。”

“後來我發現你是男子,當時的話自然是騙我的。你說你是爲了想在我面前嶄露頭角,待我登基之後免你不死,給你功名。那時候我不是沒害怕過,只是蘇域,彼時我視你爲放在心尖尖上珍惜的戀人,所以我選擇了不深想。”

“可是如今,蘇域,你搖身一變,成爲宣德太子殿下遺腹子,你掌了兵權,你有最正統的身份,你有當年宣德太子的老臣俯首,你有北褚強兵支持。你挾不當之勢而來,要的就是我這個位置。此時此刻你同我說,你不會再進一步,你會傷害我,你覺得我還該信嗎?”

他沒說話,只是死死拉着我,我紅着眼瞧他,等着他東西的回答。他一直不說話,我終於按捺不住,高吼出聲來:“你說啊!”

“你要我說什麼呢?”他苦笑出聲來,“你說得都對,我無從反駁。只是清歌,我從未想過要害你。我只是想拿回我的東西,然後同你一直在一起。”

“無論是蘇域還是葉清玉,一生所求,不過如此。”

“可是你要拿回你的東西,就註定要傷我。”

“不會。”他答得堅定,“清歌,只要你退讓……”

“若我退一步,我怕我就是屍骨無存了。”他話未說完,我就直接打斷了他。他輕輕笑了:“是了,不走到那一步,你永遠不知道我會怎麼做。那麼你這麼覺得,就這麼覺得吧。”

“等到那一日,你纔會明白。我會讓你好好的,比現在好。”

我不再接話,片刻後,我將手從他手裡抽回來,抹了即將落下的眼淚,閉上眼平息了情緒,這才徐徐睜眼。

“現在我問,你答,不要再騙我了。”

“好。”他垂眼。

“你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是宣德太子血脈?”

“是。”

“你從北褚嫁給我,是有意安排,還是被逼而來?”

“起初是被逼,後來是將計就計。我早晚要回大宣,不如以此身份先回來,想辦法在大宣穩固根基。”

“那麼,你打動我,讓我爲你去爭軍職,是算計之內?”

“是。”

聽到這裡,我有一瞬間恍惚。我看着面前人坦蕩的神色,一時之間,覺得過去一年,那個叫蘇域張牙舞爪的男人,似乎只是一場夢境。我穩住了紛雜的心緒,努力理出最重要的問題:“那麼,拿到兵權之後,你接觸過宣德太子的舊臣了?”

“我親自登門造訪,帶着母妃書信,已和他們接觸過。而且,軍中新升任的將領都是我的心腹,以前的老將也有我母妃早早安插進去的人,哪怕你們將我撤職,我也已經穩固了根基。”

“好……”聽到這樣的話,我點了點頭,表示明瞭,“好得很。那你覺得,你拿到這個位置的概率有多少?”

“六成。”

“六成……”我喃喃,他站在我邊上,許久,走上前來,擁抱住我:“清歌,我每一步都是不得已,你……”

“我懂。”我點了點頭,推開他,“我的每一步,也是不得已。蘇域,讓我好好想想。”

“好……”他面上有些苦澀,“我還是會繼續住在東宮,等你回來。你……你別去太久。”

我沒回應,徑直轉身,往幽靜的地方尋了過去。

我腦中一片混亂,所有的事情交雜在一起。當年宣德太子出使北褚爲質子,十年後歸國,他的妻子楊恭淑卻成了北褚的貴妃,而他則在路上被我父皇派人刺殺。

十年後楊恭淑帶着蘇域歸國,宣稱這是宣德太子的孩子,他是男子,他能和我父皇的血相融,卻不能同我的相融。

到底是他將自己的血做了手腳,還是……是我的血統不純?

想到這裡,我心裡咯噔一下。

我越想越害怕,我已經是個女子之身冒充太子,這已經是太子,如果我根本不是皇室血脈……

如果我不是皇室血脈……那我是誰的女兒?

如果我不是皇室血脈,母后爲何要將女子之身的我推到皇位之上?

難道……我父皇真的不能生,母后是和外面人偷情懷的我?!

想到這個可能性,我心裡的惶恐擴大到完全不能控制。我慌慌張張從小道里跑出來,焦急想去宮裡找母后問個清楚。然而我跑了纔沒幾步,便被一個人猛地拉住了袖子,往幽靜之處一帶,將我按在了樹上,低喝:“跑什麼!你還怕別人看不出,不夠亂嗎?!”

我凝住心神,這才發現面前的人是謝清運。我不由得皺起眉頭來:“這裡是內廷,你怎麼進來的?”

“你現在想去找誰?”他沒有回答我,冷聲詢問。我不敢說,他已經知道我和蘇域的血不能相融,此時此刻,我已經不能透露得更多。

然而我又突然想起來,我清晨告訴他我與蘇域的血不能相融時他說的那句話,難道他早就知道了?

我詫異回神:“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哪件事?”他垂下眼簾,“你是女子,你不是皇室血脈?”

雖然已經知道這件事的可能性很大,但是當別人如此赤裸裸的告訴我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被刺了一下。

“你確定,”我有些沙啞,“我真的不是皇室血脈?”

話剛出口,我立刻又否定了:“不可能,我怎麼可能不是皇室血脈?你不過一介外臣,你怎麼可能知道這麼多?你騙我……你是想爲你父皇報仇,這時候想和蘇域聯手擾亂我的心神對不對?”

“你別慌,”他拉住我,“清歌,你不會死,你別慌。”

“你的確不是皇室血統。你的母親不是林婉清,父親也不是陛下,你是皇后林婉清爲了報復皇帝去宮外抱養的孩子,爲的就是讓當今聖上無後。”

“我不是皇室血統……”我愣住了,“爲什麼母后要報復父皇……”

“這個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記得幾件事,清歌,”他看着我,神色清澈,目光中滿是堅定,“第一,謝清運不會害你,你信他;第二,葉清玉如今是回來爲他父皇報仇的,他的話,你一個字不能信;第三,不要慌,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不是皇族血脈。先讓楊恭淑入城,林婉清已經偷跑出宮去會見楊恭淑,一旦她見到楊恭淑,告訴對方你的真實身份,你就完了。我現在先去追林婉清,你先回……”他面上露出了爲難之色,躊躇了片刻,終於道,“回謝府。”

說完,他摸了摸我的頭,提着劍便跑了出去。

他剛走,我就癱軟到了地上。

我不知道怎麼辦,我惶惶不安。他讓我不要信蘇域,我不信,但其實,我誰都不信。

我是他父親之死的間接兇手,我怎麼敢信?

可是,蘇域不能信,謝清運不能信,母妃不能信,我還能信誰?父皇?若我不是皇族血統,我怕第一個要殺我的,就是他!

我蹲在樹下,緊緊抱住了自己,回想着謝清運的話,想起當年來。

小時候我一直覺得母后極美,年少時候就總是跟在母后身後,喊她仙女仙女。母后常常就笑着戳我腦袋,然後父皇下朝,從長廊裡走來,將我抱起來。

那時候我覺得自己是這世上最幸福的孩子了。

我父皇母后是神仙眷侶,他們愛我,我亦愛他們。

雖然後來父皇越來越忙,身邊嬪妃越來越多,母后也日漸冷漠,隨時陪伴在我身邊,就是謝子蘭。可是我卻也始終堅信,他們愛我。

因爲我是他們的子女,他們的骨血,他們生我養我,怎會不愛我?

但此時此刻,謝清運卻對我說,我不是他們的骨血,我的母親恨我的父親,我不過是一個報復的工具。

荒唐……太荒唐了。

我捂着臉笑出聲來,想起那無法相融的血滴,又忍不住落下眼淚。

可是這麼荒唐的事情,似乎,的確是真的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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