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昱其實不善用劍,而善用刀。
劍式多爲刺與劈,重靈巧;刀式則多爲砍與擊,重霸烈。
巫昱的起手式來勢洶洶,若是捱上,恐怕不死也要丟半條性命,溫霓卻是足尖輕點,腰身極柔的向後一偏,輕描淡寫的便躲過了這殺招。
巫昱見狀,脣角笑的咧開了一點,甚至可看到尖利的犬牙,整個人邪氣更甚,觀戰的晏卿只看了一眼便暗自在心中向遠在苗萊山的左護法黎軒告罪。
完蛋,要瘋!
黎護法爲了防止這廝惹是生非,還特地扣下了他的愛刀苗祖,結果事實證明半點用都沒有,巫大教主即便是強奪她人武器也要將自己看上的架打個酣暢。
溫霓見對方出手氣勢便是大開大合,知曉對待這樣的對手,取巧是下下之計,只要內力上一露頹勢就會被對方壓着打,唯有硬碰硬方有獲勝的可能。
瞬息間,二人便交手數次,周遭的樹木卻是遭了無妄之災,添了好些新傷痕,觀戰的小弟子們只能看清隱約的幾道劍光殘影,就連晏卿和戚云溪,也無法全部看清二人所出的招式。
攬月劍法飄逸仙氣的特點被溫霓用了個十成十,直看得滄月派的弟子們一邊感慨他們大師姐真是美若姑射仙人,一邊反思沮喪自己每日練得和師姐用的可確實是一套劍法?
怎麼他們使出來就活像是鎮上老大爺晨起打的五禽戲?
可惜巫昱素來不知曉憐香惜玉爲何物,他反應極快的捕捉到溫霓側身閃避時肋下門戶大開的破綻,毫不猶豫的出招攻向此處,
卻見溫霓忽而輕輕勾了勾脣角,竟是笑了。
這些微的神情落在素無表情的人身上,便如同冰雪初融,格外動人。
巫昱心下陡然一驚,知曉自己是中了對方故賣的假招式,收劍卻已來不及。
溫霓足尖輕點一旁的樹幹借力,震的樹上的枯葉簌簌掉了幾片,而後反手用劍鞘橫擊巫昱的劍身。
本就細薄的劍身經受不起這樣兩股力的交疊,登時斷成兩截。
溫霓趁機用手肘猛擊巫昱腰腹,將他擊倒在地,巫昱只來得及用內力護住臟腑不受損傷,卻到底吃了一點反噬,脣角溢出了一點血痕。
高手對招,不過是幾個呼吸間,便勝負已分。
小弟子們只看得了個大概,卻不忘喊上幾聲“大師姐威武”,溫霓恍若未聞,劍尖點在巫昱肩側,面上是一貫的冷淡神色,彷彿剛剛交手時的一抹淺笑不過是他的錯覺。
溫霓淡淡道:“打過,你輸了。”
這素來不知羞恥爲何物的新任教主卻只是笑了笑,被血漬染成赤色的脣將整張臉襯得妖氣橫生,肖似一隻隨時會剜人骨血的精怪。
“是,我輸了。”
溫霓握着劍的手頓了頓,到底沒有再刺下去。
晏卿自巫昱倒地起便暗中將特製的蠶絲勾在了護甲上,以便及時出手,能帶巫昱安然離開,卻見溫霓只是收起了劍,頓時鬆了一口氣。
“既已如此,霓便不再奉陪,望好自爲之。”
溫霓言罷,轉身欲走,卻不料巫昱起身後拍了拍身上的灰土,他一旦收了比試時的那股子邪氣,整個人看上去又不正經起來,“溫姑娘,某說的以身相許的承諾還作數,可否考慮考慮?”
“咔吧。”
戚云溪登時將手上的樹枝捏成了齏粉。
溫霓離開的腳步不停,只將他的瘋話做耳旁風,滄月派其餘弟子也隨着她回山門,戚云溪跟在溫霓身後,最後還不忘回身狠狠瞪了他一眼。
巫昱看着有趣,捂着腹部悶悶的笑出了聲,卻扯到了傷處,又忍不住輕嘶出聲。
晏卿神色複雜的走上來察看自家這不省心的教主,先是遞了瓶治內傷的傷藥,又嘆氣問:“屬下多言,但您方纔是真想入贅滄月派不成?”
巫昱接過了藥,理所當然道:“本座什麼時候有過妄言?”
苗萊山善毒者亦善醫,傷藥見效實在快,服下後瞬間便將他胸腔內淤着的血氣化去了不少,巫昱一面邊走邊用內力化着藥效,一面繼續道:“成親了之後便能天天比試,左右有本座這樣好看的男子給她養眼,她也不算虧。”
巫昱想了想,復又自顧自說道:“溫霓方纔最後一劍卻是收了手,可見的確是瞧上了本座的臉,她倒是有眼光。”
晏卿心如止水,略一恭敬的施禮,由衷的開口讚歎道:“教主聖明。”
老教主與老夫人定是有哪一方出了問題,若不然那樣英明神武的兩個人,是怎樣教出來這樣一個只會打架又素來臭美的夯貨?
他們苗萊山,大抵是要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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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霓回到房間的時候,先前備好的熱水早已涼透。
她只好又燒了一桶,又在等水的時候,坐在牀邊垂眸看着置在桌角的佩劍,兀自想着心事。
江湖人謂她喜俏,偏愛俊美男子,她聽了卻也不放在心上,連辯解都只覺得麻煩。
只有極少人知曉,她患了世所罕見的病症,饒是藥王谷那位見多識廣的陸谷主,也是對此毫無頭緒。
她從記不清旁人的面孔。
任是多麼努力的想要記住,也只是一團又一團模糊朦朧的雲霧,即使戚云溪這樣幾乎是她看着帶大的師弟,若是超過一個月以上不見面,也會被她遺忘。
平白蹉跎了這二十餘年,竟無一人能在她腦海中留下一點痕跡,委實可笑。
香柏木的浴桶上嫋嫋飄着水汽,將溫霓冷淡的眉眼薰的溫軟了一些,她將換下來的髒衣物丟進了漿洗盆中,又將乾淨的裡衣搭在雕着歲寒三友的黃梨折屏上。
她解下綁發的髮帶,一頭上好絲緞般的青絲披散開來,然後邁着兩條骨肉均停的細白長腿跨入浴桶,任着溫度正合適的水消除掉身上因內力消耗過度而產生的一點倦意。
今日上門挑戰的陌生男子,內力刀法卻都是一等一的好,若不是她略施巧計,加之對方的武器似是不稱手,怕是極難能這樣輕鬆贏過對方。
可惜,衣着配飾卻無甚特色,於是被她歸入大抵隔日便會忘掉的一流。
待到溫霓洗好了澡,又將自己收拾的乾淨妥當,屋外已暮色四合。
她長髮還滴着水,便用內力一面梳理一面烘乾水汽。
卻在她準備看一看劍譜而後休息的時候,忽有人敲門,而後恭敬道:“溫師姐,叨擾了,掌門師尊有事找你,叫你去迎客廳。”
溫霓翻着書頁的修長手指一頓,纖長且濃密的鴉睫顫了顫,似是有些疑惑,卻還是應聲,“勞煩師弟,我隨後去。”
滄月派,迎客廳內。
滄月派室內的擺設風格一貫是簡樸又大氣,說直白點便是缺錢,不至於到入不敷出的程度,卻也實在並不寬裕,還有相當一部分銀子要砸在武器修繕上,素來和奢靡成風的暖玉齋與財大氣粗的藥王谷無法相比。
溫霓進門的時候,正看清她師父坐在滄月派上下最值錢氣派的紫檀木方桌旁邊喝茶,那桌子腿還被她幼時練劍砍斷了小半條,爲了平衡只好用木盒墊着。
溫霓恭恭敬敬的行了弟子禮,素來波瀾不驚的心中,莫名的就多了那麼幾分愧疚和心酸。
滄月派掌門洛堯升今年已五十出頭,因着內力深厚,看上去不過四十上下,修剪得當的長鬚給他增添了幾分隨和氣,看上去很沒有一派之主的架子。
洛掌門看見了自己的得意愛徒,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後滿意的捋了捋鬍鬚,只覺着怎麼看怎麼順眼。
待到溫霓直起身,他於是開口,給溫霓介紹一旁身着靛藍官服,看上去不苟言笑的高瘦中年男人。
“這位是豐縣衙門的金刀捕快魏吾,近日來有些亂子,還需借用咱們這些江湖人的幫忙,阿霓,詳細的就讓魏捕快同你說吧。”
溫霓於是瞭然。
她師父同豐縣縣令算是老相識,尤其是豐縣下轄的茂林鎮還算得上是滄月派的鄰居,因有着滄月派坐鎮,治安一向不錯。
魏吾言談一如他這個人看上去一樣幹練,只簡單的三兩句話便叫溫霓聽懂了前因後果。
事件的起因是茂林鎮裡一家鐵匠的女兒無故失蹤,且失蹤地點是她自己的閨房中。
前日裡女孩子還好端端的同父母道了夜安,回房休息,隔天見日上三竿自家女兒還未出來吃早飯的老夫婦,本以爲女兒只是睡過了時辰,哪成想一開門屋子裡哪還有人影?
空空的牀鋪彷彿無人睡過一樣乾淨,門窗也是完好的,單單是人不見了,財物珠寶也一樣不見少,實在太過奇怪。
然而這位少女的失蹤僅僅是個引子,從那天起,每隔三日,城中必有一位少女無故在房中失蹤,同樣是如同憑空消失一樣詭異,且失蹤的少女並無半分相似之處。
久而久之,縣子內人心惶惶,正值妙齡的少女們別說是出門了,恨不得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看不出本來樣子纔算好的。
“就在昨日,第一個失蹤的少女卻是被找到了,可是……”
魏吾頓了頓,似是斟酌要如何說出接下來的話,“她的心臟,不翼而飛了。”
溫霓怔愣了一瞬,突然有些不好的聯想。
洛堯升適時開口道:“能毫無痕跡的潛入他人宅邸,聽上去也很像是赤蛛晏卿的手段。”
溫霓今日剛和苗萊山的人交過手,晏卿卻是就站在一旁。
這樣的時機,苗萊山的人出現,實在是巧的令人心生懷疑。
“阿霓,你明日便啓程,且去協助魏捕快探探,是否真是苗萊山在作惡。”
溫霓於是垂下眸,恭順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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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昱近幾日來一直在茂林鎮內找線索。
惑心蠱事發比他料想的要早一點,且一上來就鬧出了人命,可見蠱主已到了冷血冷情的地步。
偏生他那不靠譜的爹,當初把蠱做賭注輸出去的時候,連對方的來歷都沒問上一句。
巫昱暗自在心中大逆不道的想到,那暖玉齋的季狐狸好賭名聲傳遍江湖,卻連他爹十分之一都比不過,至少不會被人連老底都給全盤贏走。
他爲了避風頭,不僅叫晏卿不要總是跟隨他,還換掉了一身顯眼的黑衣,轉而是一身滾着金邊的緗色衣衫,手上持着一柄檀木摺扇,腰間還配了一塊羊脂玉的雲紋玉玦。
巫教主初入中原,入鄉隨俗只學了個皮毛,對衣着的品味實在差了些,看上去倒像是個暴發戶家的紈絝子弟。
巫昱出門前還對鏡自賞了良久,自覺俊美一如往日,卻未曾注意到,他身後晏卿一臉難以言喻的神色。
他方纔打聽到了被剖心的少女屍體停放在何處,準備回客棧差遣晏卿今晚潛入縣衙查探一番細節,眸光一瞥,卻是意外在街角看到一抹熟悉的白影。
正是溫霓,似是同賣桂花糕的小販問話。
微風拂過,捲起幾縷她臉側的髮絲,那雙顏色淺淡的好看眸子半遮半掩間,似是比初見時更加驚豔。
巫昱心下一動,於是走上前去,勾了勾脣角,開口道:“溫姑娘,幾日不見,風采依舊。”
溫霓擡眸看向他,眉目冷淡一如往日,似是思索什麼,卻沒有回話,巫昱也不急,只當對方是被他新換的衣衫驚豔。
過了半晌,溫霓似是終於感覺二人這樣對視不止尷尬,還易遭人誤解,遂啓脣問道:“誰?”
巫昱:……?
他怎麼也沒想到對方會是這個反應,一時間捏着扇子的手都用力了幾分,“怎麼?前兩天不是剛見過,溫姑娘還真是貴人多忘事。”
聲音聽上去,有一些咬牙切齒。
溫霓於是眸中閃過了然的神色,被巫昱眼尖的捕捉到,他復又恢復了一點脣角的笑意。
“不是說去臨水城進貨,竟這麼快就回來了?”
巫昱手中的摺扇,霎時斷成兩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