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探

晏卿好容易在巷尾找到打扮的活像是元寶成精的巫昱時,正聽清溫霓語氣無辜又篤定的一句回話。

她認識了巫昱有十來年,除了小時候見過他被他爹吊着打板子,還是頭一次看他這樣吃癟,一時間沒忍住,偏頭“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瞧巫昱臉上那黑的能滴出水的面色,她今天的晚飯都能多吃上兩大碗!

巫昱聞聲,一肚子的火氣卻是找到了宣泄口,他眯着一雙鳳眸似笑非笑地看向晏卿,神情介於“想打架?”與“你月俸沒了”之間。

晏卿於是瞬間斂了笑,還不忘輕咳一聲做掩飾,正色道:“黎護法方纔來了信,還望您回客棧過目。”

溫霓直至看到了晏卿指上的護甲,才切實認出巫昱的身份來,她眉頭微微擰緊了一點,又有些得來全不費工夫之感。

魏吾並不叫她插手案件,只託她調查苗萊山近日來的動作,溫霓打架還行,做暗探就差了一點,而赤蛛又實在是慣善隱蔽行蹤。

三天的時間裡她只找到了幾個小嘍囉,連半條大魚的影兒都沒瞧見。

卻怎麼也沒想到,還真有無餌也會往鉤上撞的傻魚。

她長身玉立,古井無波的視線落在了巫昱身上,“有事找你。”

巫昱略一挑眉,扯出了一抹邪氣的笑,“溫姑娘認出我了?”

溫霓難得也感覺有些對不住他,卻又礙於目的,不好多說什麼,於是抿了抿脣,含糊說道:“你換了衣服。”

巫昱幾乎要被氣笑了。

合着她的言下之意便是,他只有一身衣服好認,臉是半點兒沒有特徵?

關鍵時刻,還是晏卿適時開口,打破了分外尷尬的局面。

她一雙柳葉眼中總像是含着汪清潭般瀲灩,看向他人時,會給人以真誠之感,特別是脣角含笑的時候,實在很難讓人心生厭惡,“溫姑娘,此處不宜談事,不若我們到旁邊的酒樓一敘?”

溫霓思索了一瞬,而後微微頷首,表示並無異議。

待到三人坐在了酒樓的雅間之內,氣氛又微妙了起來。

巫昱心底壓着鬱氣,面上卻不顯,只是笑意有些冷,又因鬧着一點彆扭,並不主動開口。

晏卿素來謹慎,她心知惑心蠱事發,中原人不明其中糾葛,第一個懷疑對象定會是苗萊山,溫霓此行多半是敵非友,那便是多說多錯。

因而第一個出聲的,卻是平日裡鋸嘴葫蘆一樣的溫霓。

“苗萊山已有近二十年不踏足中原武林,二位此行是爲何故?”

溫霓的聲音一如她這個人乾淨,總能讓人聯想起春日屋檐下,冰凌初化時的滴答輕響,即便此刻話語中似乎帶着一點質問,卻並不咄咄逼人。

彷彿只是偶然碰到見過一面的點頭之交,而後隨口問出的一句關懷。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某便說了。”

巫昱狹長的眸子中含着沉色,硬是將一身與他頗不相稱的打扮襯得竟順眼了幾分,“比武。”

他見溫霓面上不置可否的神色,只是笑了笑,繼續道:“怎麼?中原武林還有不許苗萊山中人到中原比武的規矩嗎?”

溫霓卻是略蹙了蹙眉,語氣冷淡,“既已比完,爲何不走?”

巫昱脣角勾起的弧度鋒利,看着便愈邪氣,看向溫霓的時候,肖似一匹不馴的狼,“攬月劍法確實高妙,某折服。不過某胃口大得很,同溫師姐比的一場大抵只算得上開胃菜,葉家的折柳劍、暖玉齋的伏山鞭、藥王谷的毒偶……某卻是每樣都想見識一番,開闊眼界。”

他嘆了口氣,似是十分感慨道:“中原真是人傑地靈,某大抵還需要一年半載,才能討教個遍。”

巫昱其實說的倒確實是他內心所想,不過隱去了關於惑心蠱的內容,可惜溫霓卻是半個字也不信。

她貫來嘴笨,也不想再同對方虛與委蛇的繞圈子,遂直白開口:“豐縣的少女失蹤案,是同巫蠱之術有關。”

這還是她師父教她的方法,若是想探人清白,便把兩件毫不相關的事情出其不意的說出來,進而觀察對方措手不及的第一反應,很適合她這種慣少心機的性子。

而巫昱和晏卿二人的反應,也確實很耐人尋味。

巫昱只是眸中劃過一瞬訝然,本輕敲摺扇的動作頓了一下,而晏卿,則是有一個瞬間指節勾住了細絲,竟好似動了殺心。

溫霓頓時心下了然,苗萊山果真與此事脫不開干係。

她於是慢悠悠的給自己倒了杯茶,彷彿方纔的驚人話語不是她說的一樣淡然,“抱歉,只是隨便說說,二位不要在意。”

巫昱瞥了晏卿一眼,晏卿也反應過來溫霓一番話只是爲了試探,而她卻露出了馬腳,實在太過不該。

“若某說確實有關呢?”

巫昱隔着紅陶壺上騰起的嫋嫋茶霧,略彎了彎眸子,對於溫霓的興趣,卻是更多了一點。

本以爲只是個無甚眼光的冰坨子,不曾想,原也會使些詐,倒不似外表看上去那樣不食人間煙火。

溫霓聞言,竟意外地擡眸直視巫昱,認真道:“若是貴教果真挖心煉蠱,那便償命;若沒有,就請解釋清楚,是誤會的話,我絕不再多做糾纏。”

她的眼眸像是沁過雪水一樣清透,此時看向巫昱,又無普通江湖人面對他時慣有的厭棄與高傲,很似他極喜歡的水色琉璃珠。

巫昱心中有一瞬似是被鳥羽輕輕拂過,泛起細密撩人的癢意。

可他卻不知,這陌生的感受從何而來。

“細節上的事情,涉及教內秘聞,我不能和你透露,不過……”

巫昱散漫的神色收起了一點,“我苗萊山上下行的端做得正,從沒幹過剖無辜人的心去煉蠱的喪天良勾當,以後也絕不會做。”

溫霓的目光中因而多了一點審視,似是想要看出巫昱是否在說謊。

氣氛就這樣詭異的靜默了下來,溫霓與巫昱二人對視,無形中隱隱交鋒。

心中還有着一點愧疚的晏卿左看看右看看,卻莫名品出了那麼一股子般配的味道。

她忙垂下頭在心中抽了自己一下,疑心自己是瘋了。

過了半晌,溫霓收回目光,淡淡開口:“我不能知曉,你說的是不是真話。”

巫昱嘴角的笑意淡下去了一點,有些感到失望。

溫霓到底是名門正派的首徒,於情於理,確實不該就這樣輕鬆的相信他一個魔教中人的言辭。

可話雖如此,當對方真的不信任他的時候,他心底卻又毫無緣由的有些發悶。

卻不待他將諷刺之語說出口,溫霓復又繼續道:“未來一個月,我會與你同吃同住,若是抓不住你作惡的絲毫證據,便可證明你所言爲真。”

雅間隔音並不好,能聽到一點兒外面人醉酒後喧鬧的交談聲。

因這聲音的干擾,巫昱一瞬間幾乎疑心是自己將溫霓的話給聽錯。

同吃……還同住?

他費力的扯了扯脣角,乾笑道:“溫姑娘,這是否……有些不妥?”

溫霓聞言看了他一眼,似是不解,“有何不妥?”

那理所當然的語氣和神態,簡直坦蕩極了。

晏卿本以爲巫昱絕對會找個由子拒絕——他平日裡雖說一副疲懶樣子,總看上去有些靠不住,關鍵時候卻向來拎得清,倒好像慣常的莽撞只是他的僞裝。

卻不料巫昱好似突然間想到了什麼,墨眸中笑意濃了一點,仔細看看,似乎還有得意,“也好,那便如此吧。”

而後直接將他們所在的客棧和盤托出,又叫溫霓今天就可以去客棧找他。

溫霓面無表情的應下,而後起身離開,去簡單收拾些行李,稱晚些便會叨擾。

晏卿只覺着自己實在跟不上這二人的言行,直至雅間內只剩下了她與巫昱二人,才稍稍有些反應過來究竟是發生了什麼。

還沒等到她開口詢問巫昱用意,對方卻是先嘆了口氣。

晏卿還以爲他終於是開始頭疼該如何在溫霓的監視下回收惑心蠱,正欲安慰幾句,卻不想巫昱突然極篤定的開口說道:“溫霓果然是喜歡本座。”

晏卿:……?

巫昱沒注意到晏卿面上的錯愕,擡手動作極瀟灑的展開摺扇,頗有些自得,“今日一見面還假裝認不出我,大抵是女兒家矜持,本座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晏卿瞧着自顧自心情不錯的巫昱,腦中一瞬間閃過一個荒謬卻又合理的想法。

或許,有沒有一種可能,就是他們教主偶爾的靠譜,其實只是歪打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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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霓自酒樓離開後,獨自一人走在街巷。

遠方殘陽的光輝漸漸隱去,彷彿給地面鋪上了一層暗的紗,街邊三三兩兩的行人和趕在天黑前收攤的商販,皆是行色匆匆。

有挖心妖魔出沒的傳言,到底還是鬧的人心惶惶。

溫霓一面走一面似是垂眸思拊事情,然後前往的方向卻並不是她暫居的小院。

她挑了條僻靜的小路,卻是拐進了一道死衚衕內。

單向的巷子內陰暗又寂靜,只能聽得到嗚嗚的風聲,溫霓面對着青磚牆停住了腳步,手搭在了劍柄上,“幾位跟了一路,還不露面嗎?”

周邊突然響起一聲嗤笑,三個穿着黑色短打的人從牆頭躍下,瞬間叫本就狹窄的小巷擁擠起來。

這些人高矮胖瘦皆有,唯一的共同點便是面上都戴着半張銘有赤色彎月的慘白麪具。

溫霓看清面具上的紋路之後,怔愣了一瞬。

赤色彎月,是血月閣殺手的標識。

爲首的是個身形高大的男人,手持一柄造型奇特的短刀,一面是鋒利的刀刃,另一面卻是如梳子一樣的尖鋒,每個尖鋒上都有銳利的尖鉤,看上去十分可怖。

而兩側牆後大概還有三人的氣息,多半是埋伏着的暗器師。

血月閣乾的是收錢賣命的活計,閣中的殺手也分三六九等,且收價極高,往日裡同時出現三個都算少見,一口氣派六七人收一個人的命,大概還是頭一遭。

溫霓眉眼間凝起一點冷意,看上去便愈像一尊冰雪雕成的神女像,“好大的手筆。”

男人卻不搭話,起手便刺向溫霓面門,其餘兩人則是身法極快的堵住了溫霓躲閃的退路。

與此同時,一道閃着暗藍色鋒芒的短箭破空而來來,目標正是溫霓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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