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青蕪在馬背的顛簸中醒來,周遭急速後退的景色讓她有一瞬間的茫然。

身邊的人是誰?她微微轉頭,赫然發現是圖山,而不是她所眷戀的那個男人。

「停,停下來!」顧不得馬兒在奔馳,她伸出手就想搶過繮繩。

「太危險了!」圖山和她搶着,又伯傷到她,好下容易才勒住繮繩,讓馬兒停了下來。

青蕪再管不了其他,跳下馬背就要往回定。

「你要去哪裡?」圖山一手抓着繮繩,一手抓住青蕪的手,「都統大人命令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我不能回去!」青蕪用盡全身的力氣掙脫他,在黑暗的夜裡奔跑着。

圖山立刻掉轉馬頭,追上前去,急促的馬蹄聲驚動埋伏在夜色裡的人。

「什麼人!」黑暗中有人低喝。

青蕪一愣,圖山連忙下馬將她護在身後。

從黑暗中走出幾個手持刀劍的人,閃着寒芒的劍猶如黑夜的星辰,昭示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殺了他們,不能留下活口。」一個人冷冷地說着,說的是契丹語。

青蕪驚叫一聲,也用契丹語回答:「來人是誰?」

圖山拔出刀來,雖然他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麼,但他知道這些人絕非善類。

發話的人有些驚訝,就着月光打量青蕪。他冷笑一聲,「是我,耶律廣。」

青蕪想起他說過的話,心想他一定知道父皇的下落。她上前兩步,說道:「放了他,帶我去見父皇。」

耶律廣打量了下全身戒備的圖山,點頭答應了。

「圖山,你回去吧!我跟他們走。」青蕪對圖山說道。

圖山以爲對方是她的朋友,稍一鬆懈,身旁寒光一閃,他一時閃避下及,被一劍刺中心臟。

青蕪不敢置信地看着頹然倒下的圖山,跪倒在他身邊,「爲什麼?爲什麼你們要殺他?他是無辜的啊!」

耶律廣陰狠地說道:「只要是金人都該死!至於你……帶走!」

青蕪搖搖頭,「不,我不跟你們走!」她拿過圖山的刀鞘,當作武器。

「看來你徹底背叛了大遼!」耶律廣輕易奪下青蕪手裡無用的刀鞘,一掌劈在她的頸上,抱着昏迷的青蕪飛快離去。

青蕪沒看見天邊恰好有流星劃過。

東方剛發白,完顏祁已經整裝待發。

探子回報發現了遼軍的行蹤,而昨夜軍中走失了一些馬,想來是有人降了又反。

他忽然想起,青蕪和圖山也是在昨夜離開的。

他們現在可安好?

正想着,博吉一路小跑步而來,神色有些驚惶。

「大哥!」他喘口氣,在完顏祁耳邊低聲說道:「有人發現了圖山的屍體,馬匹不見了,青蕪姑娘也不知下落。」頓了頓,咋舌說道:「真是看不出來,青蕪姑娘那麼柔弱的一個女人,竟然下得了手殺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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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顏祁揮手製止他。他根本不相信青蕪會殺人,這件事一定另有原因。

閉目冷靜半晌,他來回踱了幾步,猛然睜開眼睛。

「博吉,探子可有新的回報?」他心裡已經有些瞭然。

「遼狗有連夜撤出應州的跡象。」

「這麼說來就對了。」完顏祁自言自語着,見博吉一臉不解,遂解釋道:「昨夜青蕪和圖山肯定是遇上遼人了。圖山被殺,青蕪則被遼人帶走。」

博吉睜大眼睛,「遼狗爲什麼不殺她?」

完顏祁冷睨他一眼,「多問無益。」

博吉縮縮脖子,不再多嘴。依他想,青蕪被帶走也是好的,自從遇上她,大哥就有些變了;沒有青蕪,大哥娶了那個任性的郡主,就可以平步青雲了。

「這種殘花敗柳,就是找回來也沒用了。」博吉咕噥了一句。

完顏祁冷笑一聲,「諒他們也不敢對她怎麼樣。」他拿了佩刀,「走,遼人已有敗象,我們拔營追擊!」

他外表看似冷靜,實則心急如焚,一心想在衆人之前找到青蕪,這樣至少可以掩蓋她身爲遼國公主的身分。

遼軍早有敗象,此時更是逃得飛快,根本無心戀戰;而金軍人多勢衆,又是蓄勢待發,不一會兒就追上了,兩軍短兵相接。

完顏祁將指揮的任務交給博吉,自己帶了一對親隨往東追耶律延禧去了。像耶律延禧這種人,這時一定是最先逃走的。

駿馬神速,遠遠可見前方的一對人馬。

他招呼部下趕上,單人一騎,閃着寒光的刀出鞘。

前面那兩匹馬也是快騎,完顏祁久追不上,漸漸和後方的人拉開了距離。

只見三騎行經處,黃沙漫天。

終於到了無路可逃的地步,馬匹也是筋疲力竭。前面兩匹馬停了下來,有一人駕馬向完顏祁衝了過來。

此人正是耶律廣!

完顏祁架住他的刀,厲聲喝道:「逆賊,納命來!」一時間刀光森寒,幾個回合之後,耶律廣明顯招架不住,退到另一騎邊上,伸手就要抓一個出來。

完顏祁先前瞧得分明,這匹馬上坐着兩個人,依舊遙遙領先,除了耶律延禧,還有誰能有這樣的良駒駿馬!

而耶律延禧身前的人,應該就是青蕪了!

耶律廣的用意再明顯不過,分明是想用青蕪來要脅完顏祁。

果然,耶律廣手中的刀抵上青蕪的脖子,對完顏祁說道:「這個女人,你一定認識!」

一旁的耶律延禧大驚失色,「不可傷了我女兒!」

耶律廣哈哈大笑,「她可不僅僅是大遼公主,還是這個金人的暖牀女奴!」說罷,得意地看到耶律延禧不敢置信的表情,和青蕪慘白的臉色。接着,他又對完顏祁說道:「你如果想要她活命,就放我們走!否則,我就一刀殺了她!」

完顏祁看也不看青蕪一眼,「這個女人我早就不想要了,用她來威脅我,你未免也太高估了她吧!」他步步逼近,絲毫不理會青蕪頸子滲出的鮮血。

青蕪昨夜與老父相見,尚未來得及換下一身男裝,便和父皇上馬逃到此。父皇沒來得及問起她是如何來到這裡,她也無顏告訴父皇發生了什麼事。

她希望能以潔白無瑕的模樣侍奉父親到老,而不是在他的心上再插一把尖刀。

而可恨的耶律廣,竟對父親說了出來!

她恨不得立刻挺向那把亮晃晃的刀,一死了之,了卻人世間的種種苦痛,也不必累得完顏祁爲她受威脅。

她從來不曾爲他做過什麼,又有什麼顏面讓他爲她一再犧牲?

含着淚光,頭一偏,幾乎可以感受到刀鋒劃開皮膚的疼痛,她猛然想到了父皇!

若是她死了,完顏祁是絕對不會放過父皇的。

若是她還活着,也許父皇還能僥倖活命。

她不能只顧着自己的私情,不顧她年邁的爹爹啊!她一側目,就看到父皇的眼裡滿是焦急。

她心裡一震。父皇,你沒有怪女兒做了這種事嗎?你能諒解女兒的心情嗎?你還願意讓女兒侍奉你左右嗎?

父皇……

她已經失去了母妃,不能再失去父皇了……

祁,對不起--

她幽幽地看向完顏祁,想從他那裡汲取一些溫暖,卻猛然驚醒,她現在所做的一切,也許他根本無法諒解、根本不能接受!

撕心裂肺般的疼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只能眼睜睜看着完顏祁,顫抖的脣無法控制地喚着他的名字,一聲聲,卻無聲。

完顏祁的視線和青蕪的膠着在一起。

他知道她盼他手下留情,放過他們父女!可是,她究竟知道不知道,他這一放手,他們就再無相見之日了!

他做不到,他有他的職責、有他的堅持,更不能就這樣對她放手!

她是他的女人,這是永遠不能改變的事實!

完顏祁心中吶喊着,冷硬地迎視她幽悽的目光。

她的目光是那麼地憂傷,彷佛在訴說着無法說出口的心情。他感到心口一窒,握刀的手不覺又是一緊。手心感到陣陣痛感,卻又在瞬間消逝,變得毫無知覺。

「耶律廣,我勸你還是束手就擒。等我抓你們回去,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會在乎這麼一個殘花敗柳嗎?」他說得譏諷,臉上帶着嘲弄。

耶律廣開始有些沒把握了。

眼見青蕪淚流滿面,完顏祁卻沒有絲毫反應,難道是他下手不夠重?他心念一動,刀鋒又壓深了些。

青蕪痛呼一聲,只覺得身體愈來愈冰冷。她連忙咬緊下脣,不肯讓自己泄漏更多的痛苦。

不如閉上眼吧!無論自己是生是死,她都不在乎了。

可是,一旦閉上眼,連他的模樣都看不到了呀!她捨不得,只能睜着疲累到極點的眸子幽幽望着他,望着他的面容……和他有些異樣的手。

那飄紅的刀穗……他流血了呀!

完顏祁依舊面不改色,步步近逼。

耶律廣真的怕了,握刀的手有些不穩,「你別再過來,你若過來,我肯定殺了她!」

話才說完,他便被人從側面撞了一下,跌倒在地。

完顏祁立刻上前,一刀結束了他的性命。

回頭一看,耶律延禧顫巍巍地抱着半昏迷的青蕪坐在地上。

他心頭一鬆,長長地吐了口氣,這才感覺手掌隱隱作痛,但他沒空理會,直接走到青蕪的身邊察看她的傷勢。

他稍微看了下,立刻撕下一塊還算乾淨的布,將她脖子的傷口裹了起來。

「清兒!清兒!」老父的聲聲呼喚就在耳邊,但她逐漸渙散的意識卻仍然集中在完顏祁的手上。

他握刀的手受傷了,那紅色的穗子是被血染紅的。

她從剛纔就瞧得分明,他的手因爲握刀太急,被刀鋒割破。那時就已經受傷了,後來耶律廣拿她當人質的時候,他握刀的手幾乎泛白,血就這樣滴在穗子上,染紅了整個穗子啊!

他爲什麼還握着刀呢?不疼嗎?

怎麼會不疼呢?

她現在就很疼呢!若是可以,她寧願流的是她的血,一償他的情……

「把她給我。」完顏祁不由分說地從耶律延禧懷裡抱起青蕪,強大的氣勢將耶律延禧震住。

「你如果敢妄動,我就立刻殺了你!」耶律延禧是個貪生怕死之輩,他這麼一威脅,諒他也不敢有什麼動作。

他本來極爲鄙夷這個人,但他救了青蕪,怎麼說也是護女情切,總算還有個優點。

「走!」完顏祁一聲令下,耶律延禧萬念俱灰,乖乖地往回走了。

完顏祁抱緊身子漸漸冰冷的青蕪,將她的臉貼在自己的胸口上,感受着她一點點的溫度變化。

你昏過去了嗎?真想好好罵你一頓,你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傻瓜--

可是怎麼捨得,怎能捨得--

她的小手忽然一動,指尖像在摸索着什麼,可雙眸卻是閉着的。她還沒有從昏迷中醒來,卻又是在擔心什麼呢?

青蕪,你看到了嗎?我沒有殺你父親。

因爲,他是你的父親。

安心地睡吧!再不用擔心任何事,一切有我。

青蕪的眸光卻跌進了他的凝視裡,剎那間的驚訝和狂喜幾乎淹沒了他。

「手--」她的脣囁嚅着,幾不可聞。

她的目光落在那抱住她胳膊的手上,又漸漸渙散。

他一直沒聽明白她究竟在說什麼。

擡眼一看,她右半邊的衣服竟被鮮血染紅了!大驚之下,他慌亂地檢查她的傷口,心中一陣窒息的感覺!她怎麼會流那麼多血?!

當他確定她身上再沒有其他傷口時,目光才緩緩落在自己泛疼的右手上,身子不禁僵住,脣邊泛起一絲苦笑。

原來你是在擔心我嗎?

傻瓜,你一直都是個傻瓜--

接應的人很快的來了,耶律延禧被「請」上了專門的囚車。臨行前,他看看依然緊抱着青蕪的完顏祁,終究什麼也沒說。

青蕪仍在昏迷中,好在她還穿着金兵的衣服,倒沒人起疑心。

博吉卻有些頭大。他湊到完顏祁身邊說道:「大哥,人家都說你怎麼好好地抱一個男孩子這麼久?還是放下來吧!」

完顏祁掃了他一眼,只當沒聽見。

剛剛只是毫釐之差,若是耶律延禧沒有撞開耶律廣,現在青蕪還能躺在他懷裡安睡嗎?

他一路抱着她進了應州府。

一安頓好,立刻派人去找來應州府最好的大夫。

大夫看過後說她只是外傷,會昏迷不醒應該是因爲體力不支。他這才放下心來,將她交給侍女照顧,去料理軍事了。

剛走到門口,那大夫小心翼翼地說了一句:「大人,您的手?」

他攤開手掌一看,右手掌心一片模糊。

他坐下來,讓大夫包紮他的傷口,未了,他問了一句:「你是漢人?」

大夫點點頭。

「那你爲何主動醫治我?」他問道,有些不解。在他的印象裡,金人和漢人是水火不容的,而青蕪是以何種心情、以公主之尊委身於他的府裡,甚至遭受諸多磨難?

「醫者父母心。天下所有的人,只要病了傷了,都是我的病人。」大夫含笑說着,告辭離去。

這番話又引出他另一番思緒。

他想留在青蕪身邊,等她醒來問她,日後是不是還會那樣心事重重?

他固然能留住她的人,卻更想留住一個快樂的青蕪。

「大人,元帥找你!」侍衛跑進來說道。

他匆匆趕去,心裡揣着一些疑惑。

幽幽醒轉,又置身於另一番天地。

她疲累地閉上眼睛,無力去看周遭的一切,彷彿沉溺在無盡的黑暗裡,再沒有力氣去掙扎。

她努力了這麼久,仍然落得這麼個下場嗎?

父皇在哪裡?圖山怎麼死了?耶律廣和耶律應都死了嗎?

祁,又在哪裡?

無數個人的臉孔從她眼前掠過,即使閉上眼也無法驅趕。

她累了,很累很累。

身體裡再也沒有一點力氣,如果沒有人來吵她,就讓她這樣永遠沉睡下去吧!

只是,爲什麼她會覺得悲傷,爲什麼又有那麼多割捨不下的情感?

「你又哭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說着,卻讓她哭得更厲害。

那聲音近了又遠了,她感到眼角的淚被輕輕拭去。

是他,是他啊!

她猛然被一個記憶拉回現實。

他的手掌流滿了鮮血,以他的個性,一定會忘了上藥,但是他會很疼很疼的。她得告訴他,他的手受傷了!

終於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卻是侍女欣喜若狂的瞼。

「她醒了!她醒了!」侍女跑出去大聲喊着。

青蕪卻愣愣地睜着眼睛。

完顏祁,他不在嗎?

她費力撐起自己的身體,瘦弱的雙臂環着自己,她一言不發的,不知道想做什麼,不知道想等誰。

完顏祁一聽到她醒了,立刻丟下手邊的事,匆匆趕來,一推門卻看到她蜷着身子坐在牀上。

他揮手讓所有的人離開,走了過去,喚着她的名字,「青蕪?」

那人兒沒有任何反應。

「清兒?」他記起耶律延禧是這樣喚她的。

青蕪微微擡起臉,呆呆地打量着他,而後露出一個天真的笑容,緩緩張開雙臂,無言地呼喚着他。

他坐在牀沿,迴應她的呼喚,輕輕擁她入懷。

她乖巧地依偎在他胸前,小臉汲取着他身上的溫暖。

完顏祁輕撫着她的長髮,從她每一個細微的動作裡感受她點滴的變化。

她傷心時,會一動也不動地貼着他,緊緊抱着他的腰;她開心時,會來回磨蹭着他,偶爾還頑皮地扯扯他的衣服。

更多的時候,她會擡眼望着他,什麼也不說。

她的神情看起來是如此地天真單純,竟不像之前他所認識的青蕪了。但是,偶爾在她眼中閃過的複雜神色,一再告訴他,她還是他的青蕪,只是,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故事裡,或者什麼也不想,只單純地呼吸着。

他輕嘆一聲,讓自己什麼也不要想,只這麼抱着她。

何必去想什麼呢?思慮過多,頭髮也白得快。

像是想起什麼似的,他細細地在她發間找着,果然,隱藏在濃密的黑髮裡,有一根根白髮。

他目光一寒,低聲囑咐,「忍着點。」說着,一一拔下她的白髮,放在她的手心裡。

她疑惑地看着他,「這是什麼?」

「老人家說,煩惱生白髮。拔了它就沒有煩惱了。」他平淡地說着。

青蕪忽然笑了起來,手指戳戳他的胸口,「這種話你也信?真是笨呢!」

他也微微笑了,「爲何不信?」

她看着他,眼中有一絲茫然。

是啊!爲何不信呢?

那就信了吧!白髮被他拔盡,她就再沒有任何煩惱了。

「青蕪。」耳邊那人輕聲喚她。

淚水在剎那間狂涌而出,她緊緊地抱住他,深怕兩人之間有一絲縫隙。

他亦抱緊了她,給她一個最溫暖最安全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