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 去意
崔成楷微微怔了怔,似是在進行激烈的鬥爭。
過了良久,他終於擡頭,眼神堅定地說道,“我也要搬出來住。”
繼續住在安寧伯府中,雖有諸般好處,然有一點,卻是不夠自由。
寄人籬下,總是要看人眼色過日子的。
在經歷過那麼多事以後,崔成楷不想要再繼續這樣生活下去。
他曾失去過生命中最美好的,最刻骨銘心的,最撕心裂肺的,以爲人生失去希望,充滿晦暗。
然而,兜兜轉轉之後才發現,這世間仍有值得他珍惜的人和事物。
是時候該清醒過來,以自己的能力給妻兒一個可以遮風擋雨的家了!
安氏卻有些猶豫,“可翩姐兒已經九歲,再過幾年就要說親……”
頂着安寧伯府小姐的身份,論婚嫁,也要容易一些。
崔成楷抿了抿脣,沉聲說道,“等我身子再好一點,便去想法子走個門路,我崔成楷年少時也曾得意過,就不信若有心重返仕途,就做不成一番事業!”
他是被先帝看好的輔國之才呢,如今,只需要一個機會,就能直上青雲。
安寧伯的叔父?這稱謂他不需要。
他要他的翩兒和翡兒將來頂着崔成楷女兒的名號嫁人,而不是安寧伯的堂妹。
崔翎的雙眼不自覺溼潤了,她又回想起年幼時那個意氣飛揚的父親。
他英俊,自信,眉眼之間流瀉着光華。
而現在。那個才氣逼人。驕傲的男人又回來了。
真好。
她含着眼淚微笑着點頭。“父親說要搬出來,那便搬出來吧。”
安氏也爲崔成楷向來晦暗的臉上乍然露出的光彩驚了心,她不自覺點頭,“我都聽你的。”
崔家五房也要從安寧伯府上搬出來另立門戶,這件事便就這樣決定了。
到了晚間,五郎從安寧伯府回來,帶回了崔謹的意思。
果然,和崔翎料想地不差。崔謹雖然堅持要分家,但卻也不強行要求其他幾房的叔父們搬離出府。
只是,將來各房一應供給,包括兒女嫁娶,各自院中房屋修繕,卻都不歸公中,需要自理。
四房的崔四老爺當即表示要搬出去,他甚至不在意到底能分到多少家產。
但其他幾房卻爲了分到的田地屋契以及物件古董爭得不可開交,二房和三房擺明了態度,是死也不會搬出安寧伯府的。
寄居在伯府的幾房堂親。倒還爽快一些,見有寬大的屋子分給他們。也還能拿到一些金銀財帛,鬧了一會兒也就消停了。
到底已經隔了好幾代,舔着老臉寄居在伯府?,雖然出外一時痛快,可以稱自己是伯府的主子,可假的成不了真,人家一打聽,便就知道是西貝貨。
細細想來,所受到的好處有限得很,但卻得一家人擠在那麼點大的一個院落,日子過得拮据得很。
還要看人臉色。
倒不如拿了應該得的財物,搬去寬大的宅子,舒舒服服地過日子。
反正若當真有點什麼事,求到崔謹頭上去,他又不能撒手不管,那樣會被說涼薄。
那些堂親權衡了一下利弊,大部分都爽快地決定搬了。
如今便只剩下了五房。
五郎因爲是女婿,代岳父前來聽話,不便當場發表意見,便沒有表態。
崔謹感激五郎伸手相助過他幾回,自然不會步步緊逼,反正五房搬或者不搬,都已經對大局沒有了影響,各自掃門前雪,日子總算清淨了下來。
五郎將分家的單子交給了崔成楷,“今兒請了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老來擬這分家的單子,期間也有爭吵,但最終還是做成了。”
他有些感慨,“諾大一個伯府,開國世勳,名門世家,竟只剩下了那點東西。”
五房的單子上,除了一座南街的老宅,便只有南莊幾十畝良田,那些值錢的古董大多數都歸了長房,剩下的也只有古籍珠玉值錢。
並崔謹變賣了一部分家產湊出來的現銀,五房只分到了區區三千兩銀子。
若是換了普通百姓,三千兩銀子自然能夠一輩子衣食無憂。
但五房怎麼也是名門之後,一應用度花費總不能一下子就全部降下來,崔成楷看病也要花錢,諺哥兒進學也要花錢,將來翩姐兒和翡姐兒出嫁,也都要銀子的。
五房拿到的這些,雖然可以度一時之困,可長遠來說,還是太少了。
崔成楷看着這單子發了一會兒呆,但很快就又重新恢復了正常。
他苦笑着說道,“崔家人口繁多,五房還能分到這些,我已經知足了。”
擡手撫了撫那簡單的幾行小字,他嘆了一聲說道,“至少我們有落腳的宅子,稍稍修繕一番,再添些家用物什,買兩個丫頭婆子護院,三千兩銀子當也足夠。”
至於以後的事,只端看他能否重振旗鼓,在朝中贏得一席之地了。
崔翎和二嫂梁氏一樣,不肯拿着夫家的錢出來補貼孃家,但她自己的錢,便沒有負擔了。
有間辣菜館經營有道,分店已經開到了江南,她這個幕後老闆,自然賺得盆滿鉢滿。
拿出一部分銀子來幫扶父母弟妹,倒是沒有問題的。
諺哥兒讀書的書院五郎也已經找好。
五房搬出了安寧伯府後,只要等崔成楷身子大好,一切就都會慢慢上軌道,往好的方向行進。
孃家的一樁心事總算圓滿解決,崔翎心情愉快。
在回袁家的路上,她靠在五郎肩上感慨自己這輩子的人生。
就好像在山中迷走,一開始以爲闖入了死谷。再也走不出去了。可兜兜轉轉。卻發現只要肯努力,出路就在前方。
所謂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大抵便是如此。
五郎憐惜妻子這些年來所受的苦,將她溫柔地摟在懷中,“以後,你有我,有怡兒珂兒。再也不會有迷茫,困惑,痛苦,難過。再也不會了!”
他輕輕閉上眼,不知爲何,忽然想到那日入宮爲崔謹說情時皇帝的表情。
那個已經習慣了波浪不驚,不叫人看穿內心的帝王,唯獨在提到崔翎時,眼神總是格外明亮。
這令五郎有些心驚。
他和皇帝自小一塊兒長大,沒有人會比他更瞭解皇帝。
所以。那種眼神意味着什麼,也沒有人比他更加清楚明白。
五郎心中跌宕。不由便將崔翎摟得更緊,他呢喃說道,“我們和兩個孩子在一起,就什麼都不怕。”
搖晃的馬車裡,他的表情忽明忽暗,半晌,他忽然擡頭,“翎兒,等我忙完了這遭,不如我去告個假,我帶着你和兩個孩子去祖母的家鄉西陵城走走?”
他嘴角微咧,輕輕笑道,“祖母最近越發想念兒時的家鄉了,她吵嚷着要回一趟西陵城。父親正好閒來無事,也想跟着祖母去西陵住住。不如我們也一道去?”
崔翎一雙明眸大眼眨巴眨巴望着五郎,“真的?”
她眼中有期待。
從前緊閉心門的她,對周遭所有的一切都不感興趣,她只是想躲在屬於她的一方小院,安靜地做一個混吃等死的米蟲。
但一旦她打開心,才發現這世界如此美好。
她喜歡上了這個有五郎,有兒女,有袁家,有父親的世界。
原本貴族婦女能出門的機會是很少的,出遠門更加不容易,她也沒有指望能像電視裡演的那樣,可以和丈夫縱遊山水,看遍世間美景。
那不現實。
但這會兒五郎卻以如此誘惑的語氣說,她可以和他一起去西陵城。
還有祖母,父親大人,兩個孩子也一起去。
這提議簡直太具有吸引力了,她幾乎毫無抗拒之力,“真的?”
五郎在崔翎的追問之下,立刻感受到了她的欣喜和嚮往,他笑着揉了揉她的額發,“嗯,真的。”
他頓了頓說道,“孟指揮使能力超羣,底下的幾位官長隊長都十分能幹,京畿衛所離開我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崔翎想了想問道,“那皇上會同意嗎?”
皇帝好不容易將五郎安插在京畿衛,不只是要給他榮華富貴,想來也是希望這樣重要的位置有值得信任的人。
他一定期望,將來五郎可以取孟良指揮使而代之。
可五郎就這樣離開,打亂了皇帝的計劃,他一定不會同意的。
五郎輕輕抿了抿脣,堅毅的下巴慢慢舒展開來,他笑着說道,“我只是請個假,又不是永遠不回來了,皇上怎麼會不同意?”
他眯了眯眼,“我聽說西陵城最近有所異動,從前的寧王餘孽蠢蠢欲動,此時我去西陵,皇上說不定還求之不得呢。”
五郎不確定皇上對崔翎到底存了什麼樣的心思,那份心思有多深。
他只知道,就算皇上是君,他是臣,他也不會容忍別人對自己的妻子有不一般的想法。
從前在安寧伯府上演過的醜聞和悲劇,他不會再讓之發生。
因爲,他不是崔成楷,崔翎也不是羅氏。
而他,也希望皇上不是先皇……
只是,人心難測,許多事都不是以自己的意願而發生改變的。
五郎決定要防患於未然,而暫時離開盛京城,也許是此時對他,對崔翎,對皇上最好的選擇。
就算皇上真的對崔翎……
時間可以改變許多東西,會磨滅許多熱情,會將鮮豔的色彩褪去光澤,也會吹散那盤踞心中久久不去的惡念。
皇帝那樣聰敏睿智,總會想通的。
而他,便給他想通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