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2章 鷓鴣
悽風夾簾，幽夢纏枕來。
驟雨初至，紫電雷霆，聲隆隆，一時初起，發散遮目，視處幽暗，忙喚媵人至，聲入深殿無人應，卻生迴音如鬼似魅，褪雲被而下榻。
倏有電過，循光而視之，一人入殿，玄衣廣袖，繪山龍藻火，身形頎長，正似先君，手足無力而滯地，欲行而無力，蹙眉扶牗，輕喝：
“汝乃何人？”“先君惠王，汝之夫！”
俟其言畢，勉力被衣，攏過亂髮，失力倒於榻，掩額而立，頷首太息，復又嗤笑。
“先王此行意欲何爲？”“汝竊君位，當誅！”
掌負身後，風襲微涼，竟開朱牗，又把青絲散，眉關盡舒，正視其目，凜然不畏，踱步而進，理其黼領，推而稽首，吐字鏘鏘。
“羋氏君前失德，罪該萬死，然竊位之說，實是荒謬，子之尚幼，如何執政，君爲其父，可爲親子着想？妾之作爲，無愧天地！”
幽魂退卻，山河直，日月倒，舊事立於目。
昔爲雲夢之女，每日宕石摸魚，踏水遊戲，採茶爲樂，最喜邀明月入廬，相看花影，以天爲被，地爲枕，逍遙不知所以。
每逢煩悶，必臨水而言，對山而呼，對樹而敘。楚之山水育我，水之教我靜心寧性，山之教我心境沉凝，樹之教我八風不動。
平生最愛山水，幼之所願不過欲求一佳偶，相與入山林，耕織捕獵爲生，與蕭蕭林木，靄靄雲煙爲友，取竹之精粹以爲屋，從松濤習藝，以奇石爲兄，同聽教誨，以此盡餘生。
也曾信人、信神，只求得一好逑，相夫教子，以了餘生，卻偏人也棄我，神也弄我。
一朝得入函谷關，自此望斷荊國天。
爲親子？爲親子！踏白骨累累而登位，宣室殿上，函谷關中，也曾倦，也曾累，也曾捫心自問爲何，冥冥自有主宰，冥冥自有主宰！
如今爲函谷之徒，不消雕琢，不墜陰曹，已成太后，每逢午夜夢迴，也嘗憶山水之性，山水之育，挽留胸中幾寸癡念，似死不生。
習得縱橫捭闔之術，攪弄風雲，使得五千楚地民不聊生，使得義渠血流千里，使得秦師屠戮六國，好太后，可摘星辰於袖，日月於手。
歲前，當衆叛親離無人理會，歲後，當曝屍荒野無人敢殮，無牌，無位，我亦不悔，此爲報！此亦爲劫！
觀得天光放明，起身被衣，做楚女髮式，推門而出，至於曦光，聽翠鳥長鳴，無言淚垂。
何爲王所重？非婦孺之淚，老弱之哀；非國泰民安，衣食無累；是八紘同軌，天下一統。
朔風起，葉亦稽首，揩淚而行，覓得一處幽靜，尋一美石爲席，旁有草木叢生，似又歸楚，老木候我，舊亭親我，和風暖我。側耳聽流水淙淙，闔目嗅山茶泛香。
似驚醒而開目，終不復！終不復！楚地山河已爲秦騎所過，何人所爲？楚女羋氏，山河不復，原欲造華胥，卻又如桀紂。欲哭無淚。
“本以爲心如磐石，終究人非草木！”
爐煙氤氳，青雲縈繞，案几玉瓶芳香四溢，半和薰香。細雨碎了一地，落得殘枝影影斑駁。
提筆落字，對着一紙輕雨綿綿，海棠嬌羞彎了脣。
半支着腦袋，尋思着去哪兒轉轉。硃脣皓齒笑盈腮，眸底氤氳伴心綏，鼻下一聲輕嗤：
“那便逛逛梨園去。”
扶髻凌雲樣，油頭桂花香，脣上點的是那桃花紅。眼角眉梢都呈着灑脫，恣意一笑：
“走吧。”
帶着個小丫頭，撐着把油紙傘出了府。
許慍.
累絲嵌珠的釵這人兒如今的尊貴，秀眉添一點黛色櫻脣點紅。
捧杯盞啜一口清茶再捻了糕點入口，日子過得也是清閒。尋思着今兒要去哪兒逛逛。想到了個兒好地方，便道：“青樓逛膩了，那便去梨園逛逛。”
輕嘆一聲，覺得女裝太無趣了，便卸下珠翠粉黛，換了身男裝。臉龐輪廓分明白皙，一雙星眸熠熠熠生輝，令人移不開視線。覺得滿意了，便喚了個奴兒隨自己出府罷。
姜翛.
翠葉藏鶯，小徑紅遍，梨園榮景，風光甚好。行人熙熙攘攘，明光裡透着影影倬倬，望那前方人影攢動，遠遠瞧見一陌上公子，定眼人面，故作雍雍地一挑眉梢。
“是許姐姐吶。”
“怎麼又扮上男裝了，真是沒半點姑娘家的模樣。”
眸光溫軟，面色揚開幾分綿綿笑意，是戲謔玩味。嬉聲久蘊，忍不住又犯了嘴貧。
戲臺上男男女女演的惟妙惟肖，摺子戲精彩絕倫。
“姐姐可聽過這出《鶯鶯傳》？”
雙翠舒展，瀲灩千年風霜，恍惚間微雨歇，清風住。
許慍.
聞聲，遠遠瞧見一嬌小的可人兒，一眼便認出了人。盈盈一笑。
“女裝實在無趣兒。你也知曉，我一向不拘小節。”
待人走近，擡眸仔細打量一番。笑吟吟地看着她，手攀上人臉，紅脣輕啓，道：
“你倒是個可人兒。”
不等人反應，把手撤了回來。轉視戲臺。
“《鶯鶯傳》自是聽過，這梨園的戲唱得都是拔尖的好，將那悽慘唱得是淋漓盡致。”
視線不由自主地滑向旁邊的人，心中有些期待。
姜翛.
坐盞明燈裡忘了添茶，只喚個丫頭來備上新茶。杯酒紅木雕刻檀香，梨園春陽烈烈，日頭當好。
經這一調戲，忍不住飛霞繞面，撇嘴嗔怪：
“許姐姐慣會取笑我，也忒不正經了。”
再聞後言褪去了笑意，款款起身，她折了一枝梨花俏，雲鬢寶釵上比了比，頷首同意：
“梨園的戲唱的都是拔尖兒的好。”
“可惜，縱唱出千古愛恨。”
“永遠唱不出自己的故事。”
轉頭虛瞟身後人一眼，又瞧向戲子顧盼生姿，微嘆：
“這便是——戲中人。”
許慍.
鳥雀嚶嚶成韻愈啼愈烈，高高翱翔，可曾流落下探世間美景。陽光呼哧，她仰頭：
“都道戲子無情。”
吹送曦光入懷，蹂碎暖意入心，闔眸輕嘆：
“人活一世，何嘗不是，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終會落幕。”
臺上咿咿呀呀唱個不聽，且聽人兒縱意笑。
“我向往自由，願作旁觀者，不入迷局。”
素手捏起杯盞，淺呷一口，喉中微苦的味兒不落，茶香縈繞，盛了惆悵滿心。
姜翛.
鷺鷥鴛鴦閒立，鸕鶿白鶴掠影，白麪清揚迎清光昭昭。
信手纖纖拈來春風一縷，擡眸望去，乘的三分笑意在，劃過柳暗花明，曳起粼粼池水。慢慢吐出一口濁氣，笑聲兒：
“許姐姐倒是看的通透。”
“戲裡戲外人皆醉，我也分不出個真假了。”
風延茶香四溢，繚繞着一抹餘溫。茶葉沉沉浮浮，撩起碧波連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