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十一滿臉黑線,擡起頭來看着笑眯眯的寧奕,要不是自己身上帶着傷,恨不得一劍鞘就砸過去......
這匹馬忒難看了。
那頭赤紅色的小馬駒,在馬廄裡瞪着銅鈴大眼,咀嚼着草葉,似乎頗通人性,聽懂了寧奕的話,擡起頭來,相當抗拒地兩隻前蹄擂地,身子向後縮退。
“這位兄弟,這馬怎麼賣?”
寧奕真的上了前去,拉了一位鏢師套近乎。
志成鏢局的府邸門前,正好走出了一位年輕鏢師,披着一身白褂,額前鋥光瓦亮,腦後梳着一條長辮,節節紮起,如蠍子尾,這身打扮很是罕見,與其他鏢局不同。
但整個人的面容倒是和善,濃眉大眼,年紀輕輕,卻留着八字鬍。
那人看清了寧奕的容貌,看到了這“貴公子”、“青衣侍女”、“黑衫背傘小廝”的組合。
他抱了抱拳,遺憾道:“這位客人,鏢局的馬是禁賣的......”
寧奕笑眯眯從懷中取出了一張銀票。
年輕鏢師眼裡的色彩立馬就變了,“哪匹?”
寧奕指了指馬廄裡最瘦小的那匹紅駒,又指了指面色蒼白的柳十一,咳嗽數聲,低低耳語道:“那個......我家公子體弱多病,你看他面色蒼白,駕馭不了烈馬。”
年輕鏢師踮起腳來,看到那匹紅駒之後,神情恍然大悟,他怪怪看了一眼那位白衣玉樹臨風的公子哥,越看越覺得,這位白衣公子哥,雖然揹着一人高的長劍,的確氣色不好,有些發虛......
這位鏢師的來頭顯然不小,接過銀票之後神情自若,揣入白褂衣襟內側,緊接着揮手招來一位賬房先生,交代三兩句,鏢局的小廝送了馬繩,便把那匹紅駒牽到了柳十一的面前。
柳十一的面色本來就很白。
現在氣得更加發白。
“好,好,好。”柳十一連着說了三聲好,他看着寧奕,“你很好。”
丫頭笑得春光燦爛。
萬年青“花枝招展”。
寧奕做完這些,笑意不減,道:“我還需要買兩匹馬。”
他從懷中取出了一個小布囊,立馬有十七八片金葉子,目光望向馬廄的時候,變得沉凝了一些,鄭重道:“要那兩匹。”
兩匹一看就明顯是烈等馬種的高大馬駒,黑背紅鬃,比周遭其他的馬匹都要高出一頭,桀驁不馴,馬蹄煩躁不安踏着地面,濺起陣陣煙塵。
這位年輕鏢師的眼裡,帶上了一些驚訝。
他搖了搖頭,並沒有收裝滿金葉子的小布囊,而是伸出一隻手,不露痕跡將其推回,道:“公子有錢,但這兩匹馬不是鏢局的,恕不能買賣交易。”
他壓低聲音道:“這兩匹馬,是客人牽來的,性子極烈,一路上不肯配合,馬廄欄杆被踢碎了三四塊,就算這筆銀兩能買,恐怕也不是公子能降服的。”
這兩匹馬,哪裡是馬?
簡直是大爺。
剛剛牽來的時候,鬧騰地整座府邸雞犬不寧。
一整夜都沒睡好。
現在稍微安頓了一些,他巴不得那幾位客人趕緊把它們牽走。
寧奕一笑置之,將金葉子囊袋擲到對方懷中。
他三兩步走到馬廄旁邊,看了眼來回搖晃,被踢碎的木欄杆,一隻手伸出來,道:“聽說你性子還挺烈?”
這句話說出來,那匹黑背紅鬃的大馬,低聲嘶吼,吼聲還沒有出喉,寧奕一隻手便輕柔按在了額首,整匹黑馬悚然抖了抖毛髮,吼聲到了嘴邊,出口竟然變成了輕聲的柔嘶。
懷中摟着金葉子的鏢師,像是見到了鬼。
這還是昨晚那匹踢碎了木欄杆還踢碎馬廄小廝布襠的烈馬嗎?
現在的氣場......怎麼比那匹小紅駒還弱?
一片怔然之間。
“洪先生,何時出發?”府邸那邊,一道陌生女子聲音傳來。
說話之人,披着一件極低調的黑色斗篷,身材不高,但是斗篷之下,能看出其腰身纖細,年齡不大,身旁跟着三個同樣穿着打扮的“年輕人”,清一色的黑色斗笠斗篷,遮掩容貌。
這副打扮,放到奇人異士輩出的江湖上,倒是處處可見。
那黑色斗篷女子,手中捧着一塊沉鐵鑄造的四方小盒,外面裹着一方黑布。
捧着四方小盒出現的黑色斗篷女子,剛剛出現在視線當中。
寧奕的袖袍裡,那張金線符籙,瞬間就亮了起來。
不僅僅是寧奕,柳十一,裴煩丫頭,身上帶着的那張金線符,都起了反應。
陰煞之氣......若不是東境鬼修中人,便是大隋妖物。
三人面色淡然,看不出有絲毫異常,柳十一一隻手輕輕抖袖,熄滅符籙,丫頭神念撫平金線符褶皺,寧奕則是一隻手隔着袖子捋過,將金線光芒碾滅,順勢做了個搭袖動作,微笑道:“這幾位是?”
說話之間,目光一掠而過。
蜀山的感知法門,將這一行四人斗笠下的面容,看得清清楚楚。
都是女子。
而且不是什麼東境鬼修中人,體內連修爲也無,腰間斗篷裡倒是藏着一柄短匕,沒有出手切磋,也不知是不是煉體中人,但四人加在一起,也沒有給寧奕帶來絲毫壓迫。
應該就是普普通通的凡人了。
那即將登門而出的斗篷女子,皺起眉頭,不明何意。
被喊一聲“洪先生”的鏢師,懷中還抱着金葉子布囊,一陣手忙腳亂,連忙拱手道:“家父志成鏢局總鏢頭洪志,在下洪塵。這四位,是南下行商的貴客,在陽平託一趟鏢......要去西邊。”
西邊?
寧奕捕捉到這兩個字,看到柳十一和丫頭的神情與自己一樣。
倒是有些巧。
這邊話音漸弱,洪塵轉過頭來,指了指馬廄三人,拎起那袋金葉子,無奈道:“這幾位要買你們的馬......”
那位斗篷女子,抱着四四方方的鐵盒,一隻手拿黑布蓋攏,撫平。
她輕聲道:“先生貴姓?”
寧奕擺了擺手,微笑道:“免貴姓寧,天都升斗小民。”
天都,姓寧。
女子皺了皺眉,隱約想到了某個如雷貫耳的名字,而後搖了搖頭,這幾日的勞累和廝殺太過難捱,她一時之間已沒了更多力氣去想無關之事。
行走在外,事到如今,她最不想看見的,就是自己一行人與他人起衝突。
女子聲音沙啞,乾脆利落道:“寧先生,買賣二字,你情我願,是這個理,沒錯的吧?”
寧奕點了點頭。
女子也點了點頭。
很好,雙方達成共識。
她疲倦道:“寧先生願買,我不願賣,這就與價錢無關了,恕不奉陪。”
那袋金葉子被她高高拋回。
寧奕接過金葉子,笑了笑,輕聲溫和道:“當真不賣?”
他有些惋惜道:“四位來時帶了四匹馬,走的時候,可不一定全都能帶走。”
“閣下什麼意思?”抱着鐵盒的女子身後,立馬有另外一人冷冷開口。
話音剛落,就被伸手攔住。
這句話聽起來有些歧義。
但寧奕.......其實並沒有任何威脅的意思。
只是惋惜。
那兩匹烈馬,她們帶不走。
懷抱黑布鐵盒的女子,站在三人身前,前前後後說話做事,顯然此人就是其中的“領袖”,修行者的江湖泛泛而談,但是世俗江湖險惡,寧奕在西嶺領教過一二......以這一行四人的實力,的確要請鏢局出手,才能保住自己平安。
很大可能,她們就是一介女流......就算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身上懷揣着一些手段,頂了天,就是不入流的三腳貓功夫。
這等人物,如何能駕馭這等烈馬?
寧奕淡然道:“這兩匹良駒的先前主人,恐怕死在了陽平城外,四位姑娘若是不在乎銀兩......我出一個更高的‘價錢’。”
那斗篷女子,眯起雙眼,看着在馬廄內欄,不斷以頭顱蹭着那位“寧姓持傘小廝”的紅鬃馬,就算是使者大人......這匹黑背紅鬃馬,也沒有如此親暱。
這纔多短的功夫?
這位寧先生,身上帶着一柄油紙傘......眼光毒辣,他說的一點沒錯,這兩匹上好的良駒,自己一行人根本帶不走,就是一個累贅,只能寄放在陽平城,等待日後再來取回。
可若是出了意外......命都沒了,哪裡還有取回的時候?
她眯起雙眼道:“我不需要銀兩,金葉,銀票。”
寧奕微笑道:“與這些都無關。”
他望向裴煩,柳十一,看到這兩位都對自己點了點頭。
寧奕溫和道:“你要去哪裡。”
身後那三位女子看着寧奕,覺得這個陌生人古怪而又危險,還是遠離爲妙,已經有人在拉扯斗篷女子的袖口。
爲首女子的眼裡,卻緩慢亮起了一些光芒。
姓寧,天都。
值不值得自己賭一把?
她咬牙道:“玉門。”
她又鼓起勇氣道:“我該如何相信寧先生?”
寧奕一隻手按在油紙傘上,輕輕彈指。
鞘內一顫,無人可見。
崩碎一根耳邊秀髮。
斗篷女子耳邊盡是嗡嗡嗡的亂顫之音。
寧奕微笑道:“你們不要銀兩,西出玉門,正好順路,我送你們一程。”
女子深深一揖,躬身道:“這兩匹馬,送給寧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