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鐵劍山拔劍

第二天清晨,天尚未亮。

寧奕就已經穿戴整齊,換了一身乾淨利落的黑袍,取了一根丫頭特意製作,類似於“纏緱”的黑色束劍帶,圍繞着細雪的首尾兩端,將油紙傘細細束起。

這根束劍帶,是收劍之所用。

細雪的劍身與劍鞘,與尋常劍器不太相同,收劍與傘無異,然而瞬間開劍時候的衝擊力極大,時常蓄力拔劍,對寧奕手腕有着極大的磨損。

束劍帶具體的用法,寧奕並不清楚,只知道是這麼捆縛傘尖和傘柄即可,裴煩丫頭的原話是,束劍帶可以稍作緩衝,而且......可以讓出劍的姿態,變得更好看一些。

寧奕用力甩了兩下細雪。

嗯......束劍帶捆縛之後,雪白的細雪首尾兩端如燙黑漆。

甩出去的那一瞬間,殘影不再是一片慘白,變得更像是一尾黑白交接的毒蛇。

除此以外,並無更多區別。

竹樓裡丫頭還在熟睡,寧奕並沒有打擾,而是收起細雪,就此離開小霜山。

蜀山的雨後,古木林蔭之間,溼氣瀰漫,鳥雀輕鳴。

此時雖早,但已有弟子醒來,開始修行,或者是忙着處理宗門事宜。

“師叔......早。”

路上有一羣人走過,數量約莫在十三、四個,爲首的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憨厚青年,身後領一羣孩童,此刻見了寧奕,停住腳步,恭恭敬敬揖了一禮。

“早。”

寧奕隨意笑了笑,點頭算是見過......這位跟自己打招呼的弟子,名叫吳清俊,長得倒不算清俊,自己以前在小霜山修行的時候曾見過的,如今他的背後,有着一些稚嫩的孩童。

吳清俊靦腆笑了笑。

“這些,是蜀山的新弟子?”寧奕隨口一問。

“寧師叔,還不算是。”吳清俊笑道:“今年是蜀山啓山的第一年,隱宗的長老也會出山,按規矩來,這些孩子們會帶到齊鏽師叔的鐵劍山,若是能成功拔劍,便可以入我蜀山。師叔今日若是無事,可以來鐵劍山看看。”

蜀山在天都血夜之後,便不再收徒。

往常每年都會面對整個西境,招收弟子。

今年是重新開山的第一年,備受西境各大勢力關注,層層選拔之後,能走到這一步的,已是極少數。

這些弟子,如若不出意外,就是蜀山未來的新鮮血液。

鐵劍山......拔劍......

寧奕的目光在人羣當中掃視一圈,與一個瘦削的孩子對視一眼,笑着點頭,然後離開。

擦肩而過之後,吳清俊有些感慨,領着孩童繼續前行。

有個錦帽貂裘的七八歲稚童,脖前拴着一柄長生鎖,七八個紫色腰囊傍身,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大戶人家的子嗣,輕聲嘀咕着問道:“吳師兄,這位是誰,很厲害嗎?”

身後的那些稚童,都有些不解,他們大多家境殷實,能夠拜入蜀山,根骨也算是上乘。

離家之前,家中長輩多有交代,西境犬牙交錯,能拜入最是太平的蜀山,便是福分。

吳清俊回頭看了一眼錦帽貂裘的稚童,蜀山此次招收弟子,這位名叫“顧咎”的小男孩,天資最是上乘。

“寧奕師叔,是如今大隋星辰榜的頭榜頭名。”

吳清俊笑呵呵說道:“可厲害了。”

“吳師兄,你說得不對。”錦帽貂裘的顧咎搖了搖頭,平靜道:“我知道大隋星辰榜的頭榜頭名,是羌山神仙居的謫仙人。”

紫袍顧咎挑眉問道:“這位寧奕師叔,能比那位神仙居的謫仙人還厲害嗎?”

聽了這句話。

吳清俊皺了皺眉,並沒有回答,而是冷哼一聲,顯然是有了不快。

他是一個老實人,從不說謊話......在他看來,大隋星辰榜的頭榜頭名,已足以證明寧奕師叔的強大了。

然而上一位坐在榜首的,的確是東境謫仙人洛長生。

而且洛長生的實力,有目共睹,給十大聖山年輕一輩帶來的壓力,實在太大。

寧奕師叔......恐怕如今還無法與之比較。

吳清俊冷冷道:“想要拜入蜀山,別問不該問的。”

顧咎雙手搭在腦後,笑意盈盈,目光四散地掃視着蜀山上沿路所見的草木花石,全當耳旁風,不以爲然。

人羣之中,有一個衣袍破爛,比起其他人要落魄許多的孩童,他的腦後拴着一根不知從哪撿的黑木髮髻,踩着草鞋,眼神倒是清亮,口中輕輕念着兩個字。

“寧......奕......”

草鞋稚童想着剛剛的對視,以及那位寧奕師叔對自己隱約的點頭。

他默默回頭,望着遠方,那位寧師叔的身形已經消失在遠方。

他知道這位寧師叔,也見過這位寧師叔。

兩三年前,風雪飄蕩的西嶺。

這位寧師叔曾經救過自己一命。

草鞋稚童沉默了很久,跟着隊伍一路前行,到了快上山的時候,他再次擡頭,輕聲自語。

“寧先生......您還記得我嗎?”

......

......

“逍遙遊的劍訣,記住了麼?”

寧奕點了點頭。

他來到後山,老前輩已經站在敕令之前,等候了一段時間。

約莫半炷香的功夫,寧奕已經掌握了“逍遙遊”的劍術要領。

這門葉先生在劍湖宮上方施展的通天劍術,本身口訣並不複雜,難就難在馭使劍術時候所需要的磅礴劍元。

這等劍術,一旦施展,整個人的境界如果不夠,瞬間就會被榨乾。

“劍氣三境之前,這門術法最好不要施展,太耗心神。”葉長風叮囑道:“劍氣境界,一境一重樓,不要急着先登頂,把眼前的風光多看幾眼。再往後走,同樣境界,彼此距離會越來越大,譬如同樣是劍氣第六境,有人把之前的五個境界,每一境都走到了極限,一旦交鋒,幾乎是碾壓之勢。”

“什麼算是極限?”寧奕記了下來,問道。

葉長風搖了搖頭,道:“因人而異,劍修踏出第一境後,丹田裡會有一塊劍元.......按理來說,劍元飽滿,無法再吸納更多的劍意,那麼便是極限了。”

寧奕明白老劍仙的意思。

因人而異。

有些人的劍元大,有些人的劍元小......所以攢滿劍元所需要的劍意,自然也不相同。

但是......

寧奕下意識低下頭來,神魂沉浸下去。

他的丹田裡,沒有劍元。

只有一塊神池.......神性與劍氣齊飛,那顆本命劍心高懸神池上空,宛若無底洞,多少劍氣都無法將其攢滿。

“我對你的要求是,以下境,殺上境。”葉長風坐在後山前的大石上,凝視着寧奕,一字一句道:“以一殺二,以二殺三,以三殺四。”

“劍氣四境,就是星輝的圓滿十境,這一境諸多玄妙,藏龍蟄象,所以做不到以四殺五也不算什麼。”葉長風淡淡道:“劍氣第五境半隻腳踏入命星,正是如今大隋曹燃身處的境界,半隻腳踩在水裡,只差一步可以上岸,得窺命星大道,此境是劍修之路上第一個門檻,其內諸多玄妙,但不可貪多,當破則破,停留太久,聰明反被聰明誤。”

西海老祖宗的話,寧奕都烙在心底。

曹燃與葉紅拂的約戰,估摸着也有這個原因,當破則破,身子站在江水裡,一時貪涼,長久不上岸,恐怕就錯失了上岸的機會了。

修行上的問題,都請教了一遍。

寧奕的困惑,其實都是一些細枝末節。

一點就通。

這些全都做完,也不過一個時辰左右的功夫。

日出雞鳴,兩人在後山的陰翳下,一片清涼。

“你的根基很紮實。”

西海老祖宗看着寧奕,眼裡很是欣賞,道:“我能教你的不多,以後的路,還是要靠你自己走。”

對於寧奕而言,今日一上午的收穫已是頗豐。

他望向老前輩的腰間,那裡仍是空空如也。

葉老先生的面色稍有疲憊,涅槃境界的大能,除非受傷,否則氣血暢通無阻,這位老祖宗一直面色紅潤,無半點頹態,怎麼如今看起來,似乎有些精神不好?

寧奕壓住疑惑,小心翼翼問道:“先生的稚子,去了哪裡?”

葉長風嘆了口氣,伸出一隻手指向後山。

“寧奕......蜀山後山,你進去過沒?”

老人一隻手揉了揉眉心,回想起昨晚的景象,有些無奈。

“去過一次......”寧奕略微猶豫,將自己的經歷老老實實全盤托出,他和丫頭能夠觸發陸聖山主的子母陣,是因爲白骨平原的緣故,關於自己有着能夠破開“奇點”的能力,寧奕也沒有隱瞞。

沒有想到。

葉長風默默聽着,眼神愈發明亮。

“就是這樣......弟子從後山出來之後,隱約覺得沒有走完。”寧奕目光望向懸浮在後山虛無之中的陸聖敕令,皺眉道:“山主大人的敕令威勢太盛,一線天以外的地方根本無從得見......但除了這枚敕令,弟子並無其他辦法進入後山。”

葉長風點了點頭,他目光也望向敕令,“陸聖是一個極罕見的陣法天才.......可惜我與他緣分不深,只是寥寥見過幾面。”

葉長風眯起雙眼,喃喃道:“陸聖正值巔峰之年,一夜之間,忽然就此銷聲匿跡。我本以爲,他是臨近破境,尋一處清淨之地閉關,很快就會復出......現在看來,似乎並非如此。”

寧奕有些忐忑地問出了蜀山所有人都關心的問題。

“葉先生,山主陸聖......真的死了嗎?”

若這個問題有答案,若大隋有人知道陸聖的下落......

“我不清楚。當年大隋最負盛名的四位天才,南疆餘青水是一介散修,年輕皇帝與一個妖族女子關係親密,走得極近。”

“妖族女子?”寧奕皺起眉頭。

“可以確認是從妖族天下走出來的,不知身份和名諱,但是實力極強。”葉長風回憶着當時的畫面,心有餘悸道:“有過幾次交手,當時打不過,後來......就再也沒有聽說過她的消息了。”

連年輕時候的葉長風都打不過的妖族女子?

寧奕想到了自己在紅山海底寢宮所看的畫面......他曾經推測,太乙救苦天尊轉世成功,其第二世,很有可能就是尊爲龍綃宮主人的泉客,號令倒懸海萬族的海上王者,九靈元聖乃是其麾下座騎。

不知爲何,他心中隱約有所觸動,覺得葉長風口中提到的,那位年輕時候驚才絕豔的妖族女子,與自己當時在紅山的推測,是有所聯繫的......

“蜀山的陸聖,與那女子也有交情。”葉長風瞥了一眼寧奕,道:“我無心插手糾紛,也無心爭奪名號,但是當時的那四人裡,餘青水出身南疆,手段最毒辣,可惜沒有活多久,據說十境就死了,天都的年輕皇帝,根基底蘊最豐厚。但若真論實力,放開全部手段一戰,我覺得最終乃是蜀山的陸聖會勝。”

“爲何?”

“因爲陸聖......很強,非常強。”葉長風搖了搖頭,道:“我一度懷疑那不知名諱的妖族女子,會是北方那座天下某位了不起大人物的轉世,但幾次見面,她身上妖氣稀薄,不像是妖聖捻火的第二世,更像是大隋從北方遊歷而回的散修天才,當時我起了較量之心,但打了幾次都不佔優勢,心想大隋天下恐怕沒人治得了她了,結果意外撞見了陸聖出手。”

“單論命星境界,陸聖絕無敵手,其他人只是餘光,與他交手,都要淪爲陪襯。”葉長風心生感慨,卻又聳了聳肩,說道:“我本以爲惡人還需惡人磨,沒想到陸聖這廝還是一個明鏡高懸的老好人,打來打去,分出高下之後,不分生死,留下一句‘姑娘境界還待修行’,轉身就這麼走了,真的沒什麼意思。”

寧奕啞然失笑。

葉長風老祖宗伸出一隻手來,那枚懸停在蜀山後山的敕令嗡然掠來,直入掌心,這枚敕令被陸聖留在此地,鎮壓一整座後山,洞天之內無人可進,即便是千手師姐也無法破開,此刻就安靜如處子躺在西海老劍仙的手上。

老人摩挲敕令,喃喃道:“我不相信他就這麼死了,天上地下,兩座天下,誰能殺得了他?”

寧奕揉了揉臉,消化着老祖宗剛剛所說的話。

蜀山山主陸聖若是活着,那幾座強盛的聖山,珞珈山,羌山,北境崑崙山,都算不上什麼。

如今在大隋天下行事霸道的那幾座聖山,背後都有涅槃境界的老祖宗撐腰,譬如青山府邸一戰之前的應天府,朝天子和聖樂王兩位涅槃大能坐鎮,的確有着睥睨天下的資格。

隱宗的那幾位長老,在趙蕤先生離去之後,並沒有任何一位能夠站出來,破開星君境界的那道屏障,捻火成爲涅槃。

隱宗不出,蜀山的頂樑柱,就只有千手師姐......

寧奕想到了那襲喜怒不形於色的黑白大氅,師姐這些年,看似不動如山,站在大隋天下前三的星君陣列之中,實則頂着巨大的壓力......蜀山的重量都在她一人的肩上。

只要不成涅槃,在大隋天下的聖山之中,就很難有話語權。

寧奕長長吐出一口氣來。

陸聖離開了,還有趙蕤先生在,當趙蕤先生也走了。

那麼蜀山,就需要一個新人站出來。

這就是細雪傳承下來的意義。

寧奕手指摩挲細雪劍柄。

葉長風緩緩站起身子,將那枚敕令重新擲回原處,符紙飄搖,憑空蕩漾波紋。

“寧奕,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老人的白袖一揮。

斗轉星移。

寧奕的耳旁只聽到一聲風氣撕啦之音。

他低下頭來,看着明亮的溪水流淌在自己膝間,將黑袍沖刷成細碎的剪影。

蜀山的每個角落他都去過。

而這裡並不認識。

這裡是......後山。

而且是自己未曾去過的地方。

寧奕擡起頭來,看到小溪對岸的那片密林,林深霧氣濃,看不清密林深處有什麼。

嘩啦啦的水流聲音繚繞。

身處此地,霧氣流淌,仙霞氤氳,頗有三分神仙洞天的感覺。

緊接着他便蹙起眉頭。

寧奕明白了葉長風前輩,像是一整宿未睡那般神情疲倦的緣故了。

密林之中,先是響起了一陣簌簌落葉之音。

寧奕看到了一隻倒懸在樹上的白毛猿猴,怒目圓瞪,盯着自己,面目變得猙獰,張大雙脣,喉嚨翻滾,下一瞬間,便叫破了此地的寧靜——

第一聲尖厲的嘶鳴響起.......緊接着,一整片密林都搖晃起來。

漫天的猴叫聲音連了起來。

一聲勝過一聲。

緊密猶如潮水。

寧奕心頭咯噔一聲,擰起眉頭,反應極快的第一時間從袖中取出兩張隔音符籙,抖動兩下,以神性燃燒催動。

結果毫無效用。

符籙燃燒,四周聲音卻愈演愈烈。

這些猴子的聲音,竟然可以穿透隔音法陣,不僅如此,聲音入耳之後,去勢不停,直接鑿入神魂,只不過三四個呼吸,寧奕的神池就濺起滾滾風波,聲音墜入神池池底,神性形成渦旋。

聒噪!

世間一等一的聒噪!

叫人不得太平!

寧奕面色蒼白擡起頭來。

他望向葉長風老前輩,看到了老人無奈地搖了搖頭。

下一瞬間,兩人重新回到後山的那塊大石旁邊。

寧奕雙手按在大石上,髮絲垂落,髮梢已經溼透,模樣有些狼狽,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氣。

“沒有辦法......”

“蜀山後山之地,不可輕易殺生,這些猴子不能打殺,否則會引上災禍,我只能把它們捆在樹上。”葉長風的神情也不好看,他沙啞道:“也幸好......它們此時被我捆在樹上不得動彈,否則就不僅僅只是喊叫那麼簡單。”

寧奕苦笑着搖了搖頭,道:“我從未想過,後山會是這樣一副景象......”

看到那些活着的猴子......其實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

後山已死寂了數百年。

上一個自由出入的,不是別人,正是陸聖先生。

趙蕤先生似乎也只是在陸聖山主的敕令符籙下暢行無阻一部分區域。

幾百年來,蜀山從來沒有傳出過,後山有猴的消息......這些叫聲穿金碎石的白毛猿猴,各個體魄強壯,生活得滋潤無比,剛剛的舉措,就像是在護主。

那片密林的深處,難道有大能居住嗎?

寧奕抿起嘴脣,想到了那位“雲遊四海”,最終“銷聲匿跡”的陸聖先生。

葉長風看出了寧奕的念頭。

“你覺得會是陸聖?”

寧奕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而是謹慎道:“先生看到了什麼?”

“我在溪水裡站了三天三夜,打了幾聲招呼,沒有迴應,於是便以稚子探路,劍身直入密林。”葉長風看着寧奕,說道:“稚子告訴我,這片密林的深處......並沒有人居住。”

“昨夜我持劍走了進去。”葉長風揉了揉眉心,卸下一抹疲倦,道:“那些猴崽子叫得很吵,走到盡頭......果然什麼也沒有。”

寧奕的神情有些失望。

葉長風吐出幾個字來,“只有一個奇點。”

寧奕挑了挑眉:“奇點?”

“早年踏遍兩座天下,奇門異術我也稍會一些。”葉長風平靜道:“這個奇點,我破不開,但是我可以肯定......上一個來到這裡的人,破開了。”

陸聖先生果然走到過那片長林的深處,而且破開了奇點。

寧奕的心底生出了一抹好奇。

蜀山後山的猴林深處,究竟有什麼?

“我若是暴力出手,恐怕會導致奇點背後連接的空間徹底碎去。”葉長風老祖宗看着寧奕,有些感慨道:“但有一點萬幸,那個奇點,攔不住你......”

寧奕眼神亮了起來。

身爲執劍者,揹負白骨平原,這世上的奇點,都無法成爲阻攔他的規矩。

“只是有一點,寧奕......你的神魂太弱了。”

葉長風惋惜說道:“以你如今的神魂,就算我出手帶着你,恐怕也很難穿過猴林,你的神魂無法承受這些壓力。”

寧奕皺起眉頭,猴林裡的猴子有多少隻,數百隻,上千只,可以肯定的一點,是自己站在那片猴林之前,聲音如野火燎原一般,不斷燃燒蔓延,愈演愈烈......自己的修爲境界,斷然無法承受如此喧囂。

可若是把那些白毛猿猴的聲音,當做一種神魂的錘鍊呢?

寧奕深深吸了一口氣,望向葉長風。

“先生,我想再試試。”

......

......

五個呼吸。

寧奕沒有想過。

自己竟然是如此的......不堪。

重新站回那片猴林小溪,從第一聲戾鳴響起,到漫山遍野的猴子開始嘶叫,只不過五個呼吸,寧奕的眼裡已是一片血絲,雖然他不曾說話,但神池已經隱約沸騰,神霞掠出,仍然無法抵禦那些猴子入骨的雷音。

這是什麼?

靈山大佛的普渡嗎?

還是道宗天尊的唸經?

像是正在被超度!

寧奕只覺得自己耳朵都要炸了!

自己如今第八境,神魂不輸同境界任何一人,又有神池神霞護體,在這些破爛猴子面前,竟然抗不過五個呼吸!

別說是自己,就算是把那位稱霸年輕一輩的謫仙人洛長生叫來,在這片沸騰雷音的籠罩之下,又能比自己多撐多久?

耳旁瞬間清淨。

大風掀過。

寧奕捂着胸口,心如刀絞,把神魂穿透的痛苦一點一點緩衝過來,渾身的肌肉像是垮掉一般,他扶着大石緩緩坐下,看着葉長風老前輩。

“如果想要以神魂硬抗那些聲音,至少需要星君境界的實力。”老劍仙聳了聳肩,坦然道:“陸聖踏入後山,應該是在涅槃之後的事情了,所以他可以安然無虞穿過那片老林,一直走到盡頭......偏偏他最擅長的正是陣法破道,所以那個奇點也難不住他。”

就是這樣了......

寧奕心有餘悸,看着後山那枚符籙敕令懸浮的方向。

如果修爲不夠,硬闖後山,這是要死人的啊......

那些猴子單單叫起來就如此駭人,如果再跳過來撓你幾下,寧奕無法想象,漫山遍野的白毛猿猴撲過來的壯觀景象,就算是千手師姐那道堅不可摧的地藏屏障,能扛得住那些猴子嗎?

難怪陸聖老祖宗要留一張敕令。

“這些日子,你就來此地錘鍊神魂吧。”

葉長風拍了拍寧奕後背,星輝注入體內,替寧奕撫平神魂的躁動,望着猴林方向,柔聲道:“有我在,不用擔心留下神魂方面的道傷。”

......

......

葉長風前輩去了蜀山的藏書閣,翻閱陸聖老祖宗留下來的道籍,看看有沒有關於後山“奇點”的線索。

寧奕在後山大石上修行了一段時間,沒有嘗試再去對抗那直擊神魂的刺耳聲音。

細細把一些駁雜的東西咀嚼消化。

時間飛快。

擡起頭來,天色已晚。

回小霜山的路上,人影稀少,偶爾見到幾位弟子,來不及打招呼,都是神色匆匆,向着鐵劍山的方向趕去......

鐵劍山......今日是蜀山收徒拔劍的日子......

寧奕拉住一位弟子,皺眉問道:“宗內如此動靜,可是發生了什麼?”

那弟子衣冠不整,神情匆匆,見到是寧奕,急切道:“寧師叔......鐵劍山那邊......出了一件事情......所有人都在往那趕......”

......

......

蜀山的拔劍大典,在鐵劍山舉行。

鐵劍山是二師兄齊鏽所居的山頭。

顧名思義,鐵劍山,滿山插滿鐵劍。

而且這些鐵劍的品秩都不算低,齊鏽修行之餘,每日都會錘鍊劍器,然後將成品插在山門之處,論鋒銳,比不上什麼名劍,但是足以用來修行,尤其是給蜀山尋常的弟子門徒,已經是相當奢侈......所有的入門弟子,都能夠得到齊鏽的一柄鐵劍,日後下山執行任務,也算是有一樣拿得出手的武器傍身。

蜀山今年初啓的入門儀式,便是拔劍。

西境各地而來的孩童,有些已經點燃了初境,有些還未曾破境,不過資質都經過了認可和篩選,被帶入鐵劍山後,便開始了試煉......若是能夠拔出鐵劍山上的劍器,就算是成功入門。

拔劍,說易做難。

齊鏽師兄身爲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在鐵劍山上按照品秩高低插劍,拔劍者的入宗地位,也根據其拔出劍器的品秩來定......齊鏽在臨近山頂的地方,安置了幾柄相當鋒銳的劍器,摘自於敗在他手上的命星人物,絕非凡品,若是有能力拔出命星劍器,自然會受到蜀山那幾位大修行者的青睞。

此刻的鐵劍山山頭,蜀山的大修行者相聚。

隱宗的三位長老,負責此次的收徒,都處於命星境界,放眼鐵劍山,西境各地而來的“天才”,都在忙着拔劍,到了此刻,仍然沒有拔出劍的,佔了半數......這些人都會被淘汰。

有人已經拔出了鐵劍山上的鐵劍,而且心滿意足收手,選擇完成這次試煉。

這是蜀山時隔多年之後重開的拔劍儀式。

這一批的弟子,悟性和資質都相當的高。

然而此刻,山頂上,所有的目光都被一個人吸引。

三位隱宗長老的目光盯着鐵劍山上,一個披着紫袍的稚嫩孩童,舉手投足滿是貴氣,腰間的紫囊有雷霆噼啪跳閃。

那個叫顧咎的孩童......天賦很好,非常好。

如果能引入蜀山,未來必定會是一個震動大隋的劍道奇才。

因爲他拔出了不止一柄劍。

準確來說,不止一柄,是很多柄,很多很多柄......

這個叫做顧咎的孩子,一路向着山上前行,閒庭信步,拔出了自己看到的第一把劍......然後隨手丟在了地上。

接着就是拔第二把劍。

尋常人需要以意念溝通劍身,然後艱難耗費數個時辰的拔劍過程,他只是輕鬆的單手一抓,就這麼拔出來了。

這麼一個天才,自然引起了許多人的圍觀。

當顧咎走到鐵劍山山頂的時候,他的手中仍然沒有劍。

因爲他把所有的劍都扔掉了。

這是看不上?還是其他的原因?

無論是哪種原因,瞎子齊鏽的神情都很不開心。

果然。

接下來,三位長老在顧咎的口中,聽到了很不願意聽的話語。

稚嫩的孩童,一路上拔光了自己所見到的鐵劍山劍器,來到山頂,對着蜀山的大修行者揖了一禮,然後恭敬道:“家父是平南侯。”

平南侯。

平南侯這三個字,已經足夠讓三位隱宗長老的面色變得難看。

瞎子齊鏽則是默默一隻手按在了腰間的劍鞘。

山頂末席的吳清俊,忽然明白了這個叫做顧咎的孩童,爲何言語之間,對蜀山多無敬詞,而是對羌山有吹捧之意......蜀山啓山的收徒大典,面向整個西境,但是平南侯府,本是處在南疆,那位平南侯爺則是將其遷移至東境。

那位面容稚嫩但氣質老成的孩童,面對蜀山的幾位大修行者,神情故作坦然,從腰囊裡取出兩枚令牌。

其中一枚令牌,雕刻着妖異的黑色蓮花,工工整整寫着“平南”二字。

這枚令牌,代表着東境蓮華。

而顧咎來到蜀山鐵劍山的意圖......已經很是明顯了。

他手中的另外一枚令牌,則是刻畫着雲霧繚繞。

羌山。

這個資質過人的天才孩童,已經被羌山收爲弟子......而且他手中那枚羌山令牌的顏色極純,一片銀白。

神仙居。

顧咎拜入神仙居,那麼他的大師兄便是洛長生......

吳清俊眼神冷了下來,怪不得先前要拿寧奕師叔與神仙居謫仙人一較高下,這是早就入了門,瞧不得其他人家的好?

齊鏽雙目無神,臉色卻陰沉地可怕,他緩慢扶着座椅把手,站起身子。

“東境......羌山?把能說話的喊出來。”

一旁的溫韜眯起雙眼,知道二師兄這是動怒了。

顧咎低垂眉眼,小心翼翼撕破一個錦囊。

蜀山鐵劍山上空,一陣空間波動,星火燃燒,燒出一扇門戶。

紫袍孩童顧咎向後退了一步,這扇門戶內,緩慢走出了幾道身影。

“齊老二,許久未見了......被我戳瞎的那隻眼,如今養得怎麼樣了?”

這道聲音,來源於一位面容相當陰柔的白袍中年男人,面如冠玉,頭戴白玉冠,但是半隻袖子空空如也。

齊鏽冷不丁笑了:“陳七,果然是你,你放心,你那半條手臂已經被我喂狗了。”

鐵劍山上的氣氛,變得凝固起來。

溫韜面色冷了下來。

他一個眼神,蜀山的幾位弟子立刻心領神會,還沒來得及去通知小山主,鐵劍山的上空,一縷縷銀絲便扭曲匯聚而來。

黑白大氅落地。

“原來是羌山的陳七公子,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千手不動聲色,現身之後,坐了下來,淡然望向不遠處的羌山人馬,平靜道:“陳七公子的境界突破了,可喜可賀,但若是以爲成就了星君之位,就可來我蜀山撒野,恐怕今日要失望了。”

千手的目光望向陳七的另外一條手臂,微笑道:“一條手臂,換一個教訓,不虧。”

陳七默默攥拳,看到千手出現,將一肚子的火氣嚥了下去,並沒有選擇硬懟,而是深吸兩口氣,默默向後退了半步。

這一退,退到了一位踏出門戶的中年儒士的背後。

千手望着羌山的來客。

那個叫顧咎的少年,只是一個引子,這是存心在蜀山的拔劍大典上,來打蜀山顏面的。

聞仲的眸光冷了下來,自從她封號千手,打遍大隋星君無敵手,就罕有修行者來蜀山地界挑釁,涅槃境界的大能礙於大隋鐵律,無法輕易動手,諸多聖山的山主,都奈何不了她。

然而眼前的中年儒士,是一個難惹的例外。

大隋公認的星君前三,是西境蜀山的小山主千手聞仲,瀟灑自在的地府二殿下楚江王......以及東境羌山的神仙居大客卿姜玉虛。

其餘的,像是道宗紫霄宮宮主周遊,珞珈山扶搖,這些後晉的星君,還沒強大到能夠跟老一輩頂級星君相爭的地步。

這三位星君的強大,是與其他星君不同的強大。

應天府的朱候,很強,但無法與這三人相提比論。

就算是白鹿洞書院的府主蘇幕遮,在破開涅槃境界之前,也無法與千手、楚江王、以及神仙居大客卿相比。

涅槃之下無敵手,不是說說而已。

“姜玉虛。”千手眯起雙眼,仍然坐在竹椅上,只是神情凝重起來,她不含感情地開口道:“好大的風,把你刮來了。”

那位衣着古樸的中年儒士,一件簡單青衫,洗得發白,像是一位道士,身上不沾風塵,頗有三分成仙得道的意味。

姜玉虛神情從容,輕柔開口,並無居高臨下之姿態。

“羌山無意上門叨擾,只不過有些事情,今日需要一解恩怨。”

千手笑了,“一解恩怨?你我令闢戰場,在西境白骨山打上一場,既分勝負,也分生死,是這個意思嗎?”

姜玉虛笑了笑,道:“你我並無恩怨,小山主何必生怒?”

千手面無表情起身。

“貧道今日前來,並非死戰。”姜玉虛瞥了一眼千手,淡淡道:“這位是我神仙居的弟子。”

說罷,大袖輕推。

一位面容清秀的稚嫩少年,從姜玉虛的背後站了出來,神情倔強,看起來像是一個瓷娃娃般,白玉無瑕,年齡極小,比起鐵劍山上還在拔劍的蜀山入門弟子,也大不了多少。

但是偏偏是這個少年,身上氣息卻鋒銳凌厲,已經踏入了第八境!

天才。

罕見的天才。

千手不動聲色收回目光。

姜玉虛平靜道:“此子名叫王異,羌山小劍仙之名,想必各位也有所耳聞......”

鐵劍山上,果然不再平靜。

劍湖宮有位七境無敵的劍癡柳十一。

羌山走出了一個稚嫩的小劍仙,在長陵山下指名道姓要先拳打聲聲慢,再腳踢柳十一。

鐵劍山上,站在末席的吳清俊,神情有些精彩,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這位小劍仙剛剛從長陵出來,沒來得及拳打聲聲慢,也沒來得及腳踢柳十一......就被準備入長陵的寧師叔撞見了,好生教訓了一頓,還沒收了“長氣”。

小劍仙神情通紅,咬着牙齒,環顧一圈,道:“姓寧的在哪裡?”

姜玉虛微微一笑,一隻大袖籠罩在王異頭頂,掌心隔着袖袍,輕輕拍了兩下。

王異乖乖閉嘴。

中年儒士心平氣和道:“我此行,一是爲討要長氣而來。”

對前因後果瞭如指掌的千手,語氣淡然道:“長氣之事,願賭服輸,恕不奉還。”

姜玉虛仍然是那副微笑神情,道:“你先別急,長氣的正主還沒到......此行的第二件事,便是想看一看,如今的蜀山,到底還配不配得上西境聖山的名號。”

千手面色淡然,身後的幾位大修行者神情皆是不善。

鐵劍山劍拔弩張。

“羌山遠道而來,還望蜀山賜教一二。”姜玉虛淡淡道:“大修行者之間不可出手,便讓小輩爭一爭高低好了......今日聽聞蜀山拔劍收徒,不知可有哪位看中的高徒,能與我剛收的弟子,平南侯小侯爺顧咎過上一兩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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