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山頂的大風,驟烈的吹掛起少年的袈裟衣袍。
世人不知。
戒塵離開靈山,追尋大道,本來就是一個“彌天大謊”。
人們看到的,往往只有真相的一部分,看到了靈山大殿刻下的功德碑,看到了戒塵孤獨追尋“大道”的背影,聽到了關於這位虛雲二弟子的“光明之跡”,卻沒有看到石佛靜室內曾經爆發過的爭吵,沒有看到虛雲對於這位弟子失望的呵斥。
他們沒有看到。
戒塵到底追尋的,是什麼道。
關於“雲雀”……在覺醒地藏菩薩神魂之後,不僅僅是寧奕,連同裴丫頭,都感受到了小傢伙身上那股滄桑的氣息,像是活了很久的老人。
寧奕下意識就想到了“陳懿”。
正是因爲這種潛意識裡的“熟悉”,“欺騙”了寧奕,捻火者覺醒千年前的菩薩神魂,當然會變得“蒼老”,而他沒有想到。
在這個少年軀殼裡,隨着捻火一同醒來的,是一個活了幾百年的靈魂。
……
……
寧奕摟着丫頭,細雪和紅燭的傘柄,插在地上,破碎的傘面,像是即將凋零的花朵。
他皺着眉頭,腦海中始終有一個問題無法解答。
“你從一開始……就是騙人的?”
他無法理解,在小巽寺見面的時候,他是確確實實感受到了“雲雀”這個人格的存在。
“戒塵”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接管身體的?
捻火麼?
不……不對,捻火不可能有假。
戒塵不是一個“捻火者”。
站在崖邊的少年,緩緩擡起手臂。
他的背後是繚繞升騰的火苗,戌時將至的那一刻,天地昏暗,日月失色,肉眼可見的青色氣運,在浮屠古窟的上空流淌,宛若一幕巨大的菩薩畫像,盤膝坐在蒼穹和大地之間,蓮花盛開,撐起萬里長空。
少年俯視着寧奕。
“雲雀……沒有說謊。”
“他的確有一個教他修行神魂之術的師父,有一個帶着他跋涉千里,離開靈山,追尋佛法大道的師父。”
戒塵的聲音帶着三分感慨。
“只不過他的師父沒有‘死’,這一點,是爲師騙了他。”
他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虛云爲什麼會留下那句讖言?因爲‘地藏’的捻火者,早在出生的時候,就被找到了。”
“這件事情,只有我和虛雲才知曉,即便是邵雲也不知情……那個墜地之時便引起古窟異象的嬰兒,被視爲靈山崛起的希望。”戒塵淡然道:“我離開靈山的時候,帶走了他,並且將他培養成了我的弟子。”
他笑了笑,望向宋伊人,“帶走這位‘地藏佛子’,可不容易了呢。”
“靈山有虛雲坐鎮……我要挑一個虛雲最虛弱的時候離開。”
宋伊人身子顫了顫。
所以他中了“蠱術”,虛雲師祖替他出手,醫治好了蠱毒,但也因此受了反噬,進入靜室閉關。
然後戒塵順應自然的離開了靈山。
而且還對信徒宣揚,自己是去追尋“大道”,真正的佛法。
難怪……宋雀找不到真兇,因爲真兇早已經離開了東土。
從蠱毒詛咒,到浴佛法會……都是戒塵的謀劃。
他早在十六年前就算計好了這一切!
一個人,心機該有多深,才能在苦心積慮謀劃一個十幾年的長局?
宛若一個廢人,簸坐在大石旁邊的金易,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景象,他杵着燒火棍,試圖站起來,搖搖晃晃,最終以失敗告終。
金易聲音虛弱道:“我不相信……戒塵的壽元……怎麼可能活到這個時候?”
“蠢貨。”
雲雀冷冷掃視了一眼律宗大宗主,只不過他根本懶得解釋。
在他看來,這些人……都是蠢人。
都敗在了自己的算計之下。
他轉過身子,伸出一隻手,準備握住“大願禪杖”。
一道聲音在山崖上響起。
“是第三種長生法吧?”
……
……
雲雀的手指微微一顫,他挑起眉頭,
紅色的油紙傘,輕輕震顫,傘面“唰”的一聲合攏,雖然破爛,但仍然保留了大部分,還算完好,收攏後的“紅燭”被寧奕單手握住。
指節發力,“咔嚓”一聲,從山頂土石之中拔了出來。
山字卷繚繞着淺淡的雲霧和清風,吹散“紅燭”的污漬。
寧奕將“紅燭”當做枕頭,一條臂彎將丫頭的腦袋輕輕放下,白骨平原內的神性在兩人的身下鋪展,如銀色熔岩般流淌。
一個簡單的“無垢陣”,短短几個呼吸就佈置了出來。
銀白色的神性,撐開了方圓三丈的無垢地界!
這是寧奕第一次,在世人面前,毫無保留的展露自己的“神性”——
他站起身來。
木恆自爆後的衝擊,造成的那些傷害,對寧奕的行動已經不能再造成影響……他的體魄,在命星之中,是怪物般的存在。
說到底,寧奕是能夠與妖族天下白如來姜麟東皇這些怪胎,體魄硬碰硬而絲毫不落下風的狠人。
黑袍破爛的年輕男人,緩慢伸出另外一隻手,握住了自己的細雪。
“靈山境內,無數人覬覦的‘第三種長生法’……”
他笑了笑。
眼底掠過一連串的倒影。
破舊的古廟。
供奉的真武大帝。
雨水驚蟄這對兄妹……寧奕前不久的遭遇,正是如今這個謎題的答案。
“如果我沒有猜錯,你追尋的‘大道’,所謂的真正的‘佛法’……就是樸實無華的‘長生’二字。”
咔嚓一聲。
土石飛濺,細雪拔出。
銀白的傘面收攏,纖細的劍鋒旋轉而出。
寧奕站起身子,挺直脊背,“你臨走之前,不僅僅給淨蓮種下了詛咒,還竊走了靈山的第三種長生法……抱走地藏菩薩的轉世,就是爲自己尋找‘宿主’。”
披着佛袍的少年,神情淡然。
他沒有急着催動禪杖,也沒有打斷寧奕的話語。
而是頗有興趣的等待着後文。
“如果是完整的第三種長生法,還不夠合理。”寧奕低垂雙眼,無聲的笑道:“真正修行長生法的大能,轉世之後,是有能力突破‘禁錮’,覺醒自己神魂的……而你不同,你只竊到了殘缺的長生術法。”
“你精心栽培着雲雀,用一個接一個的謊言去欺騙他。”
“你告訴他,你的夙願就是前往小雷音寺,將追尋到的佛法展現給東土的芸芸衆生,你希望雲雀能夠帶着石像前往‘浴佛法會’,事實上,鳴沙山還有一位同陣營的背叛者……你知道從小巽寺前往東土的路途太漫長,你要讓雲雀一步一步來,所以他要先去小雷音寺。”
“只要雲雀順利,安穩的活着,抵達了小雷音寺,那麼前往靈山……也不是大的問題。”
寧奕微微停頓。
他看着自己曾經無比信賴的少年,聲音有些悲哀。
“一位地藏菩薩的捻火者,抵達靈山之後,會發生什麼?”
會發生什麼?
所有人都會看見願火的升騰,地藏的異象,以及靈山未來的希望。
他會成爲靈山未來的領袖。
會在浮屠古窟覺醒地藏的神念。
“你所做的這一切,是因爲第三種長生法有一個致命的缺陷……”寧奕看着戒塵,對方的面色逐漸由玩味變得凝重,此刻已經頗有些陰沉的意味,“你鬥不過原本的宿主,你必須要藉助一些‘外力’,比如地藏神魂與宿主發生交融的時刻,這個卑微的蒼老的骯髒的靈魂,才能夠抓住‘曇花一現’的機會,將這具完美無垢的身軀,納爲己有。”
“你本來信奉佛門,拜師虛雲,想必就是想得到這門術法……但是竊走長生術後才發現,原來世上沒有真正的‘長生’。”寧奕的語氣滿是譏諷,“這個時候你開始轉變了信仰,你相信了‘阿依納伐’,即‘影子’的存在,於是想到了借用願力爲自己續命的邪術。”
“竊火……真是好大的伏筆啊。”
寧奕雙眸閃爍光芒,點破了所有的迷霧,冷笑道:“從一開始,‘竊火’就是你的主意……生前佈局,死後收官,你是在地藏覺醒之後開始佔據主導的?”
少年皺着眉頭,久久不語。
在他看來,現在他的計劃,似乎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問題……這個叫寧奕的年輕人,對於此間的秘辛,知道的實在太多了。
戒塵擡起頭來,冷冷道:“寧奕……你怎麼會對‘長生術’這麼瞭解?”
他甚至有那麼一剎的恍惚,覺得寧奕也是一個“長生術”的轉世者。
握着雪白紙傘的年輕人,深深吐出一口氣。
似乎是要將胸膛裡積攢的鬱悶,不快,憤怒,都傾吐出來。
寧奕搖了搖頭。
“你不是我見過的第一位轉世者了。”
他像是看着一個死人一樣,看着戒塵,眼神冰冷。
“但很顯然……你的‘長生術’有缺陷,現在也不過是一個命星吧?”
細雪劍鋒上的光芒如潮水一般疊加。
層層劍氣,從寧奕衣袖中盪開。
雷鳴般的震響,在山崖四壁迴盪。
雲雀的神情一片平靜。
他伸出一隻手,手指懸停在那根懸浮在面前的禪杖之上。
“寧奕……你不是好奇,我到底從何時徹底覺醒的麼?”
所有佈局基本都托出的戒塵,微笑着握住禪杖。
“這件寶器,當年被我拔出來過一次,那位鎮山妖君的生死,也掌控在我嵌入它神海的符籙中。”
寧奕瞳孔一亮。
原來如此。
不確保虛雲大師是否活着,於是藏匿所有的痕跡,直到取禪杖……生前留下的神魂,裡應外合,完成顛覆。
握住大願禪杖的戒塵,整個人的氣質變得陰森起來,一層黑霧在袈裟袖袍間鼓盪,整個人背後的雲霧像是一座陰煞古城,幽冥惡鬼,百萬森羅,浮現而出。
生前佈局, 死後收官。
這道如意算盤……如今已抵達了最後一關。
戒塵感受着這具充盈“地藏菩薩”願力的無垢之軀,舉手投足,似乎都有毀天滅地之能。
他面帶笑意望向寧奕,道:“命星境界,你打得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