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城頭。
一輛馬車,自喧囂塵煙中來,這輛馬車速度之快,堪比飛劍,幾乎不沾地面,兩匹赤紅神駿拽拉車廂,四蹄踩踏虛空,掀動轟隆隆的翻滾聲音。
北境城頭的斥候,看見那節車廂,神情陡然變得嚴肅。
他們如臨大敵一般,緊緊盯着翻滾破碎的塵埃,那節車廂上空籠罩着一層星輝華蓋,而華蓋氣息之中,摻雜着淺淡的威壓。
那是……皇族的氣息。
來自天都的馬車,有資格坐在這裡的,必然是皇城裡的大人物。
沉淵君發動“北境戰爭”,這是一手反將之棋,破開鳳鳴山是一件大功,但歸根結底,此事沒有與太子相告,而且這場北境戰爭……更加證實了太子的猜想和懷疑。
沉淵君是一個不可控的人物。
這輛馬車的到來,不得不令北境將士警惕,整片大隋天下,並非是鐵板一塊,如今二皇子袖袍兜攏的東境自成一地,而另外一片對王權“蔑視”的,就是北境長城。
太子這幾年來,通過輸送新鮮血液,在某種程度上,掌控了北境長城的一部分權力。
而這些血液,就像是他當初在天都內埋下的春風茶舍棋子一樣,不到最後時刻,絕不會爆發,此刻默默蟄伏在城牆內,一言不發。
在所有的注視之中,那節車廂緩緩停下。
不僅僅是那些北境兵卒,懸停在北境長城的諸多劍修,來自五湖四海,各大聖山的修行者,都感受到了那股凜然的氣息……他們轉首望去,那節車廂的周遭塵埃徐徐散開,露出了駕馭馬車的車伕面孔。
一張寬大的斗笠。
身上的氣息變得淳樸,圓融。
幾位聖山的大修行者,神情惘然,彼此對視,不知道該說什麼。
書院的那些修行者,神情最是複雜。
聲聲慢背後揹着那把飛瀑連珠,古琴被黑布層層包裹,三年不見,她身上的氣息更加圓潤,面上仍然遮着一層面紗,只不過先前舉手投足間具備的那股肅殺氣,已經慢慢變成了一種空靈,淡雅。
不再那麼難以接近。
聲聲慢神情複雜,在她身旁所站的,乃是一身水藍色道袍的“水月”師叔,這便是白鹿洞書院此行抵達北境長城的最高戰力。
至於院長蘇幕遮……在破開涅槃境界之後,便一直隱於世間,愈發的行蹤縹緲。
她看着馬車方向,還有那位“熟悉”的車伕,輕聲感慨道。
“算一算……應該有四年了吧?”
周圍的一些白鹿洞女弟子,神情困惑,她們並不認識那位馬車車伕,但她們知道,那五彩華蓋是大隋皇族的象徵。
青君站在北境城頭,他雙手按着城牆,看着那張熟悉的面孔,周圍的弟子,都圍在他的身旁,看着那位曾經被院內所有人尊敬的大人,如今乾淨地像是一張白紙,渾身凌厲的劍氣像是入池清洗一般。
他輕聲喃喃道。
“師尊……”
馬車車伕戴着一件破舊的斗笠,緩緩擡起頭來,露出一張清瘦的面孔。
朱候。
應天府府主,朱候。
四年前的青山府邸,雷聲喧囂,朱候意圖吞併白鹿洞書院,將四座書院合一,最終敗給了手持墨刀的蘇幕遮,成就了大隋近百年來的第一位女子涅槃。
同時青山之上,朝天子和聖樂王,也敗給了白鹿洞書院的老祖宗劍器近。
在這之後,太宗皇帝一紙詔令,將朱候打入紅拂河。
應天府書院便跌至谷底。
紅拂河是圍繞天都皇城的那條小河,誰也不知道這條古河存在了多久,據說在光明皇帝開闢疆域,建立皇城的時候,這條小河便已經存在……歷代以來,維護皇權的力量在中州散佈,越向中心靠攏,這股力量便越是強大,這條紅色護城河,從穹頂俯瞰來看,就像是一條抹額,栓系在大隋天下的額首,護住最重要的“神海”。
除卻“鐵律”,“真龍皇座”,天都的執掌者,還有着諸多的力量,來維護自身……哪怕他的修爲不是天下最強的那個。
像太宗這般,將自身武力攀升到極致的人,大隋開國以來,就只有鳳毛麟角屈指可數的一兩個而已。
做不了天下第一。
仍然是天下第一。
這就是光明皇帝留下來的,最珍貴的東西。
它就是“皇權”。
整座天都皇城,在某種意義上,就可以視爲初代留下來的遺藏,這座皇城若在,那麼坐在皇城最高處的那個人,便握住了“皇權”,山河破碎,天都不朽。
皇權在三尺之外,萬里之內。
……
……
四年。
四年過去了,沒有人知道,那位在青山府邸事變之後,被打入紅拂河的府主朱候,這四年來,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
因爲沒有人知道,在太宗皇帝口中的“紅拂河”到底意味着什麼,太子,李白鯨,李白麟,這三位皇子,這些年來都受着紅拂河的庇護,護道者無處不在,卻又像光一樣無聲無形。
那究竟是一處山清水秀的世外修行之地。
還是一座漆黑無聲的煉獄牢籠。
或者……兼有之?
揹負大隋皇族血脈的修行者,心甘情願入紅拂河,養老,庇廕後代子孫。
犯了大忌的罪人,在罪不至死的情況下,也會被打入紅拂河內,爲大隋皇族鞍前馬後,償還罪孽。
在登上那個位子之前,沒有人知道……這是隻有皇帝知道的秘密。
太子,李白鯨,李白麟,雖然受到庇護,但他們卻不知曉其中真正的秘密。
畢竟,他們的“皇權”,都是太宗分出來的,饋贈的,而不是他們自己手中掌握的。
這座天下只有一個主人。
從來就只能有一個主人。
……
……
朱候的眼神之中,並沒有太多主觀的色彩,看不出灰暗,失落,憤怒,痛苦,悲傷。
也沒有喜悅,興奮,激動。
一片木然之中,他勒馬而停,走下車廂,替車廂內的那位揭開車簾。
北境城頭,此刻懸聚了諸多目光,車簾拉開,走下了一道纖細窈窕的身影。
一陣疾風很不巧的掠過,掀動她的帷帽皁紗。
這一剎那,所有人的目光都不再挪開,不論是男還是女,都將後續的眼神放在了她的身上……即便是朱候,木然的瞳孔之中,也有一些閃爍,連忙低下頭。
所有人都知道她。
整座大隋天下,都知道她。
曾經在蓮花道場,觀摩扶搖與周遊決戰的那些皇族,回去之後,念念不忘,早已把那一日黑紗女子登場的景象,作成了畫,縱然一擲千金,找來的畫師手法極其高明,也只能畫出三分神韻……即便如此,這位名叫“徐清焰”的女子,還是一日之間,就傳遍了整座皇城。
眉眼驚豔,蓋壓大隋。
有人說這是全天下最美的女子。
有人說這是大隋千年來最好看的人。
諸多流言蜚語,越傳越多,而這位名叫“徐清焰”的女子,身世,經歷,也隨之被扒開,她是西境幕僚徐清客的親妹妹,是被三皇子送到太宗宮內的禮物,是一個徒有美色的弱女子,也是一隻纖細羸弱的金絲雀。
但她與寧奕有關。
這一點,便足以讓人留意,誰也不知道“徐清焰”和寧奕是從何時認識,那位蜀山小師叔剛剛抵達天都的時候,兩人似乎就有了交集……而且,似乎有謠傳。
徐清焰和寧奕之間的關係,不僅僅是朋友那麼簡單。
在天都政變之後,太子“收留”了徐清焰,這位徐姑娘久居東廂,幾乎無人能見到其容貌,除了閱書,就是去珞珈山跟隨扶搖修行。
這是一個極其神秘的人。
在見到“徐清焰”真面目之前,許多人都會覺得,關於她的傳言是假的,本尊定然好看,但絕不至於千年罕見,此間唯獨一人……
但今日見了,才知道。
名不虛傳。
風聲漸小。
披着黑紗衣袍,戴着帷帽的女子,連綿把帽檐壓低。
她輕聲對朱候說了一句“謝謝”,然後理了理衣袍,緩步向前走去。
徐清焰望向北境城頭,那些如臨大敵的將軍府門客,高聲道:“諸位,我來自天都皇城!”
大風之中,女子的聲音飄散蕩開。
然而這句話,卻讓那些警惕的人更加緊張。
北境的鐵血軍律,讓這些將士更加警惕,他們是遊走在生死之間的甲士,看着這女子,雖然生得絕美,但口中的那句“我來自天都皇城”,便讓他們生起一股牴觸。
北境最不喜歡的,就是來自天都的皇權。
便在此時,車廂內下來了第二道身影。
那是一個披着藍色道袍,衣袍洗得有些發舊,甚至發白的年輕道士,他的面容看起來有些疲倦,憔悴,但瞳孔之內卻毫無倦意,如碧水洗過的藍天,熠熠生輝。
城頭一片譁然。
他是一個比徐清焰知名度只高不低的人。
在很久之前,大隋的四境之內,乃至四境之外,都知道……在教宗的選擇上,西嶺道宗起了很大的爭執。
最終三清閣選了一位極其年輕的少年。
陳懿站在徐清焰身旁,他看着那些困惑,警惕盡皆有之的將領,輕柔道。
“諸位……別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