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桑是個小侍女。
桑桑不是普通的小侍女。
她記憶力驚人,從開始識數起,便能輕而易舉記住見過的所有數字,這一點,可以由渭城的軍民們集體作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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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聰慧,這一點可以由頹然走出老筆齋數次的陳皮皮作證,陳皮皮可是被昊天道門及長安書院共同認證的天才。
桑桑之所以經常顯得有些笨拙甚至是愚鈍木訥,並不是她的腦子真的不好使,用寧缺的話來說,她只不過是有些懶,懶得去想很多事情。
寧缺比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都知道桑桑身上的特殊之處,比如她的聰慧,她那與衆不同的能力,只不過過去的十幾年間,他根本沒有去思考更沒有去觸碰桑桑身上的這些與衆不同的地方。
這是他本能裡的選擇。
因爲他想不明白,自己在河北郡荒田道畔屍堆裡揀了一個小女嬰,而小女嬰身上卻似乎藏着某些秘密,他有些隱隱恐懼。
直到光明大神官逃離西陵,來到長安城,收了桑桑爲徒,桑桑成了西陵神殿下一任光明大神官的不二人選,寧缺才明白,原來這就是命運烙印在桑桑身上的痕跡,這就是當年那個小女嬰的機緣。
命運和秘密已經出現在眼前,那麼便不再恐懼,只能承認並且接受,這半年裡,寧缺不再躲避,而是開始培養訓練或者說發掘桑桑在修行方面的潛質。
今日雁鳴湖畔雷雨磅礴。
桑桑站在峰頂崖畔,握着大黑傘,說自己感覺到了一切。
兩年前,從渭城來到長安城的旅途中,呂清臣老人曾經告訴過寧缺,修行者初悟之時,能夠感覺到的天地元氣範圍,代表那名修行者的資質,甚至可以預兆出將來他究竟能走到修行道的那一步。
有的修行者能夠感覺到一片池塘,有的修行者能夠感覺到一片湖泊,強大如劍聖柳白悟道之時,感覺到的是一片大河。
寧缺感覺到的是一片溫暖的海洋,只不過這一點,他始終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因爲連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修行潛質會比劍聖柳白更強,事實上,後來修行途中的種種故事都證明他的感覺似乎有些偏差。
桑桑此時說感應到了一切,並不代表她比柳白更加強大,而是代表着別的意思,只有寧缺和她兩個人才懂的意思。
“你這時候試?”
桑桑把大黑傘遞給他。
寧缺接過大黑傘,手掌與傘柄間盡是雨水。
念力緩緩釋出識海,經由手掌渡入大黑傘的傘柄,再悄無聲息覆上大黑傘滿是油污的傘面,穿過磅礴的暴雨,向着崖下的雁鳴湖瀰漫而去。
寧缺也感覺到了很多。
他感覺到了這面被暴雨擊打的跳躍不安如沸水般的湖,他感覺到了蓮田裡啪啪作響不安如鼓面的荷葉,他感覺到了荷葉下驚恐萬分的青蛙,他感覺到了湖水深處那些像石頭般的小鐵罐。
寧缺擡頭望天,黑傘後傾,暴雨頓時打溼了他的身體。
天空中烏雲翻滾擠壓,黑雲之後還是黑雲,無數雨水從層層黑雲中傾瀉而下,看上去就像無數條蒼老的黑蛇在瘋狂的廝咬,。
忽然間,一道極粗極直的閃電毫無徵兆,在長安城上空自西北方橫穿整個天空,瞬間撕裂了捲動不安的雨雲。
雷聲稍後即至,在雁鳴湖上空炸響。
轟!
不知道是雷電的威力,還是發生了別的事情,雁鳴湖水驟然波動起來,水花四處濺散,蓮枝劇烈搖晃,似乎隨時會折斷。
寧缺低頭望向湖面那處涌動如噴泉的水面,看着那處漸向湖岸散去的浪花與殘枝碎花,忽然說道:“可以。”
桑桑擦了擦臉上的雨水,沒有說話。
那道恐怖的閃電過後,天穹似乎正式開始發怒,一道一道閃電接踵而至,把原本被黑雲壓至漆黑一片的長安城,照耀的不時蒼白,沉悶的雷聲絲毫沒有停歇之意,連綿炸響,不給城中的人們絲毫喘息之機。
狂暴雷聲之中,寧缺撐着黑傘,望着雁鳴湖北岸,說着些什麼,只不過因爲雷聲太響,暴雨太狂,只有他自己能夠聽見。
他指着北岸的院落,說道:“從院中開始。”
他指向搖撼不安的湖面,說道:“在湖裡繼續。”
然後他望向桑桑,又望向腳下的雁鳴山峰,說道:“在這裡結束。”
桑桑從他手中接過大黑傘,說道:“不能讓他上山。”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我儘量爭取,如果在湖裡依然沒有辦法殺死他,不讓他上山,那麼我下山。”
桑桑說道:“你下山了我怎麼辦?”
寧缺說道:“你在山上看着我。”
桑桑說道:“我可以幫你。”
“你一定可以幫我,但那是在我下山之前,而且我相信,那天肯定會有很多人來看,比如二師兄,所以你是安全的。”
寧缺說完這句話,擡步向山下走去。
盛夏的暴雨,來的粗暴突兀,去的也是乾淨利落,沒有絲毫依依不捨,當寧缺和桑桑走到山腳湖畔時,雨便停了。
雨歇,回舟。
寧缺單手拎起小船,傾掉船艙中積着的雨水。
小船重新漫遊在復得平靜的雁鳴湖上。
一場暴雨過後,湖面的空氣變的極爲乾淨清新,盛夏的暑氣被一掃而空,湖風中瀰漫着青枝折斷後的微甜味道。
小船駛入蓮田一角。
此處蓮枝斷裂,荷花盡碎,湖水渾濁不堪,看着十分悽慘。
天穹上的雷電,威力再大也不可能造成如此的畫面。
在湖水上無力殘破飄浮的荷葉上,隱約可以看到些鐵渣的痕跡。
寧缺看着湖間殘破荷枝,笑着說道:“留得殘荷……聽雷聲。”
…………土陽城地處大唐東北邊陲,依岷山,近荒原,縱使是盛夏也極爲涼爽,入夏後雨水漸沛,卻極少能夠聽到雷聲。
雨水漸多,不代表這裡能夠像南方一樣,奢侈地挖湖種荷,土陽城裡只有將軍府有荷塘,只有很少的人能夠見過殘荷,自然這座邊城裡不會有太多人會像詩人文士般對着殘荷大發感慨。
然而當土陽城裡的人們,看見城外草甸間那支大唐騎兵殘軍時,他們不得不震驚感慨,甚至是震驚到無語。
很多年來,大唐軍隊基本上就沒有吃過什麼虧,夏侯大將軍統帥的東北邊軍,更是從來沒有打過敗仗,爲什麼城外那支騎兵卻是殘軍?
其實這只是一個並不美妙的誤會。
土陽城外草甸上的大唐騎兵,並沒有在荒原上打敗仗,只不過千里跋涉,盔甲染灰,馬倦人乏,最關鍵的是所有人的臉上都寫滿了麻木的神情,隊伍裡瀰漫着衰敗的氣氛,所以纔會被誤認爲是殘軍。
能大唐軍人們麻木的原因,是不遠處山林間那個荒人男子。
那名男子身上的皮袍早已破碎不堪,血水混着灰塵,塗抹在不知從哪裡偷的衣裳上,看上去異常疲憊,甚至隨時可能倒下。
就是這樣一個身受重傷的男人,跟着大唐騎兵,從荒原深處,一直來到了土陽城外,始終都沒有倒下。
大唐騎兵們看着遠處那個男人,神情很麻木,眼中甚至有些敬畏的情緒。
過去這些日子,那個男人始終跟着大唐騎兵,時刻準備着衝營刺殺夏侯大將軍,他嘗試了十七次,失敗了十七次,卻一直堅持。
大唐騎兵不是不想殺死那個男人,只不過那個男人用他的強大和毅力,證明了他很難被殺死,尤其是在唐國軍人不想付出玉石俱焚的代價時。
狙殺與反狙殺,暴襲與包圍,在這漫長的旅程中,不斷地發生,然後沉默地結束,那個男人無法殺死夏侯大將軍。
夏侯和他麾下的無敵騎兵,也無法殺死那個男人。
次數太多,所有的大唐騎兵,哪怕是那些最驕傲的將軍,面對着那個已如乞丐般的強大男人,都有些麻木了。
馬蹄聲起,警戒騎兵分開一條道路。
夏侯馳馬而至,看着遠處草甸上的唐,臉上沒有任何情緒。
在過去這段日子裡,大唐騎兵想盡了一切辦法想要誘殺這名魔宗強者,有幾次險些成功,卻最終還是被對方逃了出去,而唐也有幾次機會成功地靠近了夏侯,逼夏侯與他展開了激烈的戰鬥。
夏侯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有無數騎兵作爲護衛,所以在這連綿的戰鬥中,終究還是唐要落在絕對的下風。
如今的唐已經受了重傷,根本沒有魔宗強者的風範,更像是一個可憐的乞丐,然而唐沒有死,唐還是堅持要殺他。
夏侯也受了不輕的傷,他身上那件書院打造的盔甲,在唐手中那把妖異的血色巨刀侵伐之下,終於在前日正式毀壞。
“我的身後便是土陽城。”
夏侯看着遠處草甸上的唐,漠然說道:“你沒有機會了。”
唐說道:“我說過你已經老了。”
夏侯說道:“我也說過,年老體衰這種話,對你我都沒有意義。”
唐說道:“問題在於,你的心老了,從你決定告老的那一刻開始,你就真的老了,老就是弱,如果土陽城再遠百里,你一定會死在我的手中。”
夏侯沉默,發現對方說的話是對的。
“但我擁有土陽城,我擁有無數效忠於我的鐵騎。”
夏侯說道:“而你只有一個人。”
唐說道:“如果當年你能夠懂得戰鬥終究是一個人的事情,或者你不會犯下這麼多錯誤,不會像現在這般蒼老。”
盛夏,草長,鷹飛。
唐身上有無數道傷口,鮮血還在淌落,落在草上,便開始燃燒。
夏侯以拳堵脣,開始咳嗽,有血從指間溢出,如巖壁上一隻受傷的鷹。
鷹一般都叫老鷹。
只是鷹可以老,人卻不能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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