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徐遲和汗青,還有鎮北軍裡的其餘將領怎樣激烈的反對,皇后娘娘只是平靜相對,卻不肯改變主意,堅持要帶着六皇子回長安。
諸將實在是沒有辦法,如今金帳南侵,大唐北疆正處於危難之中,他們不可能派大軍護送,最終決定抽調五百騎精銳隨行。
離開北大營之前的那個清晨,寧缺再次找到了徐遲,說道:“皇后娘娘和我給你帶回了數萬人的隊伍,我想我們有資格找你要幾個人。”
徐遲想了想後說道:“五百騎兵的數量確實少了些。”
“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寧缺說道:“我要的不是活人,我要的是死人。”
徐遲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蹙眉說道:“那兩名將軍,在刺殺失敗之後便當場自殺,你就算要了他們的屍首,也沒什麼用處。”
寧缺說道:“那兩名將軍死了,但參與刺殺的數百名騎兵卻還沒有懲治,我知道現在這些人都被你繳了械關在軍營裡。”
徐遲的眉頭皺的更深,說道:“十三先生要大行株連?”
“如果是平時,膽敢驚動陛下的遺體,刺殺皇后與儲君,這些人都是死罪,我知道你現在捨不得殺他們是出於什麼考慮。”
寧缺說道:“所以我也不會要你把這數百名騎兵全部殺死,但我要你承諾我,這些騎兵必須被送到最前線,最危險的戰場上。”
“數年之後。當這場大戰結束的時候,如果這些騎兵當中還有僥倖活着的,那麼我便不再追究,如果他們死了。就算是贖罪。”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離開。
即將離開之時,又遇到了一個很棘手問題。
那具沉重的鬆棺。
所有人都清楚,寧缺帶着皇后與六皇子返回長安,要的就是時間與隱秘性,沉重的鬆棺如果隨行,會帶來極大的不便。
徐遲建議暫時把陛下的靈柩留在北大營中,還可以激勵將士三軍用命。
皇后搖搖頭。輕聲說道:“陛下想回長安,所以我要把他帶回去。”
“燒了吧。”
她看着沉重的灰棺說道。
場間一片震驚。
皇后微笑說道:“陛下這麼瀟灑的人,怎麼會在乎這些。”
寧缺想起當年皇宮裡不停響起的痛罵白癡聲,笑着說道:“確實如此。”
鬆棺在柴堆上漸漸燃燒起來。
樹皮噼啪作響。火星飄飛。
最終化爲一匣子灰。
……
……
屋漏偏逢連夜雨,遠遠不足以形容當前大唐遭受的連續打擊,風雨飄搖不足以形容其險,一波高過一波的驚濤駭浪,呼嘯拍打而來。
如果說成京之戰。對唐人來說是一次極大的震撼,但對他們的自信依然沒有任何影響,金帳王庭南下,纔算是真正地令所有唐人警醒不安起來。
西陵神殿的誥書號召天下伐唐。讓唐人第一次真切感覺到了亡國的可能性,而最近傳來的清河郡叛國自立的消息。便成爲了最沉重的一次打擊。
因爲不安所以憤怒,因爲驚恐所以憤怒。因爲憤怒所以憤怒,整座長安城都陷入憤怒的氣氛之中,曾經爲了國之大局而強行隱忍的皇后派大臣們,也再也無法忍受當前的情況,在朝堂上在輿論上向宮中的新帝和公主責難紛紛。
官員們質問宮中爲何皇后娘娘和六皇子還沒有回到長安,爲什麼遲遲沒有賀蘭城的消息,爲什麼清河郡這個公主殿下的盟友,會在朝廷最危難的時刻,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無恥行逕,質問陛下和殿下有何顏面去見先帝。
書院封門後,前院新一期的學生被遣散回家,或進入朝廷各部衙做義工,他們和太學等處的年輕學子,是長安城裡最熱血最激動的那羣人,當大唐被籠罩在烏雲之中時,他們終於走上了街頭,彙集到皇城前開始請願。
至於請願的具體內容是什麼,其實這些學生也不是很清楚,但總之他們想要改變現在的局面,他們希望看到改變。
不知是從哪裡來的消息,開始在請願人羣中流傳,本應在數日之內歸來的鎮國大將軍許世,竟然已經在南方崤山一帶被西陵神殿暗殺!
許世大將軍的行蹤,正是被宮裡某位貴人出賣給了西陵神殿!
至於那位貴人爲什麼會這樣做,很明顯是因爲他來位不正,害怕一向以剛正不阿聞名的許世大將軍回到長安,把他從皇位上掀下來!
當這個消息從請願人羣裡傳到長安城各處後,上街表達憤怒和懷疑的人變得越來越多,整座長安城彷彿變成了無數條憤怒的河流。
憤怒的河流往往都是渾濁的,於是有人開始趁着水渾摸魚,又有人試圖趁着水渾變成魚溜走,西陵神殿用了數百年時間,在長安城裡埋下的那些暗哨與潛伏者,開始蠢蠢欲動,準備藉此機會將局勢變的更亂。
朝小樹領了旨意,帶着驍騎營前往東方抵抗入侵者,羽林軍一部已然北上,加入到抵抗金帳王庭騎兵的戰線中,如今的長安城看似依然固若金湯,可實際上算起來,只有八百餘名羽林軍還有數百名宮廷侍衛,再加上長安府的衙役,可以維持治安,鎮壓暴亂,局勢岌岌可危。
清河郡會館設在長安城某處繁華地帶,在諸閥投敵的消息傳來之前,這裡便是朝廷重點監視的地方,如今更是有重兵把守,被困在會館裡的諸閥子弟面色慘淡,等着未知的命運,然而卻有數人看着漸漸混亂的局勢,生出了些別的心思。
李琿圓也很憤怒,他甚至覺得自己比皇城前那些請願的人羣更加憤怒。
他覺得自己很無辜,那種不被理解的痛苦,像毒蛇一樣不停撕咬着他的心臟,是的,許世將軍的行蹤,是他讓何明池花費了很大力氣才查到,也確實是他讓何明池想辦法聯絡上西陵神殿的大人物。
當時的情形和現在完全不相同,當時只不過是東北邊軍覆滅,大唐看上去依然強大不可撼動,而當金帳王庭南侵的消息傳到長安城後,他在第一時間命令何明池去終止那個計劃,甚至不惜暴露自己的陰險行逕,也要想辦法通知許世。
然而……西陵神殿的大人物沒有聽自己的話,何明池和軍部都沒有聯絡到許世,許世居然真的就這樣死了,這能怪我嗎?那個老傢伙如果真把我當成皇帝,怎麼會在沒有旨意的情況下,便離開了鎮南軍?他如果還留在鎮南軍,又怎麼會死?結果現在怎麼所有人都在怪我?怪朕!
皇宮裡的大殿顯得格外孤清淒冷,李琿圓坐在椅上,看着殿外的夜色發怔,無數的思緒在他的腦海裡快速掠過,然後又再次閃回。
太監宮女現在都很怕他,因爲他很憤怒。這卻讓他更加憤怒,因爲他清晰地從這些太監宮女的眼中,看到了冷漠看到了疏離,還看到了輕蔑。
朕現在是皇帝,朕當皇子的時候,你們都可以那麼親近崇拜敬畏地看着我,爲什麼現在居然敢如此無禮地離我而去?
李琿圓無法再忍受,從昨天到今夜,他已經使人暗中陰殺了好幾個太監和宮女,然而即便如此,他依然無法從這些人的眼中看到自己想看到的神情。
所以他愈發憤怒。
他忽然覺得這片孤悽的寒殿不是人呆的地方,霍然站起身來,揮手把苦苦哀求他的一名太監推倒在地,帶着始終守在殿外的徐崇山,向御花園深處走去。
時值深秋,御花園裡亦顯蕭瑟,但好在還有數種花朵在盛開,於夜色之中盡顯嬌媚,看着美麗的花樹,李琿圓的心情終於平靜了些。
“你說這些人怎麼就不明白朕呢?”他蹙着眉頭說道。
徐崇山看了一眼遠處宮殿檐上的檐獸,沉默片刻後說道:“因爲你不是一個很容易讓人看明白的人。”
李琿圓沒有注意到徐崇山對自己的稱謂毫不恭敬,不解問道:“什麼意思?”
徐崇山說道:“不管你的皇位是怎麼來的,但總之你現在是大唐的皇帝,只要但凡腦子正常一些的人,都不會做出你做的這些事情,但又很奇怪的是,你似乎總能給自己做的事情,找到一些合理的解釋,這麼看你的腦子其實很正常。正常的人卻總在做不正常的事,你說誰能看明白?”
當他說出第一句話後,李琿圓便醒過神來,但沒有任何反應,繼續沉默聽他說着,只是臉色變得越來越陰沉。
“看來你也要反朕。”他看着徐崇山寒聲說道。
徐崇山身體微微前傾行了一禮,直起身體便變成了一座山峰。
“陛下對我有大恩,要殺你我本有些心理障礙,但這些天看下來早就沒了,因爲你活在這個世界上,便是陛下最大的恥辱。”
李琿圓神情略顯緊張,卻沒有轉身逃走。尖聲說道:“你在宮中已有多年,難道不知道在這裡是殺不死我的?”
“所以我一直沒有動手,直到你到御花園來散心,。”
徐崇山說道:“你或者不知道,這裡是皇宮中距離諸殿最遠的一個地方,殿上那些檐獸,再也沒有辦法保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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