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修行者來說,危險往往便是契機,越大的危險,越有可能幫助他們破境,黃楊大師當年在西荒遇着馬賊,生死存亡之際開悟,觀主在長安城千萬把刀前晉入傳說中的清靜境界,這些都是明證。
離開長安城,對寧缺來說,自然是一場冒險,但他不得不來,而且也很想通過這趟旅程,真正地掌握人字符。
湖光水色與自然的薰陶,客艙裡的人間百態,廢寢忘食的思索,讓他有些隱約的觸動,卻始終無法落實在修行之上。
兩天一夜之後,客船停泊在南晉的碼頭上,船艙裡的人們帶着滿身的臭味,扛着行李登岸,穿過南晉小販尖銳的呦喝聲,匯入人流消失不見。
王景略不在身旁,寧缺揹着鐵刀,提着鐵箭的匣子,自然不便入城,他離開官道,爬上罕有人至的山峰,尋到一片山澗洗了個澡,抓了只黃羊烤來吃了,然後在樹上安安穩穩地睡了一覺。
多年前還是名少年的時候,他就能揹着桑桑在岷山裡自如的生活,更何況現在浩然氣在身,隨便扔塊石頭都能打死一頭老虎,對普通人來說很艱難的山野生活,對他來說沒有任何難度,可以過的非常舒服。
在南晉的山野間行走,沒有用多長時間,便看到了遠方那座城市的輪廓,雖然不如長安雄偉,但在世間也是能排進前幾位的大城。
寧缺變得謹慎了很多,對自已的外貌做了些修飾,收斂念力,用浩然氣完美地掩住雪山氣海,才走上官道。
他在官道上等了半天,尋了家王府的車隊,悄無聲息把刀箭放進貨車裡,然後才遠遠跟着這個車隊進了那座城市。
之所以如此謹慎,不是因爲這裡是南晉都城臨康,城內有很多高手,城牆上還附着陣法,而是因爲南晉都城不遠有座孤傲的山。
劍閣便在那座山裡——寧缺對自已現在的境界實力很自信,但他不認爲自已能在柳白劍下撐住一瞬。
跟着車隊走進臨康城,待到僻靜處,他把鐵刀鐵箭從那輛貨車上取回,整個過程很簡單,沒有任何人發現。
按照原來的計劃,他準備在臨康城裡呆兩天,感受一下此間的人情風物,看看對自已的修行有沒有什麼幫助,然後便要離開。
既然是重赴紅塵覓機緣,要感受人間的氣息和力量,自然要與普通人接觸,所以他直接去了東城,和長安相同,臨康的東城也住着最窮困的人,而最窮困就是最普通的,因爲窮困始終是人間的常態。
進入臨康東城之前,他做了些思想準備,然而當他穿過那條筆直而富貴的御街,進入那片矮小的坊巷後,卻依然發現自已做的思想準備不夠充分——他本以爲自已在長安東城裡住了好些年,早就看慣了窮困,臨康又是南晉都城,卻沒有想到這裡的窮困依然超出了自已的想象。
街道本就極爲狹窄,又被居民亂搭的篷子佔去了大部分的面積,顯得極爲擁擠,行走在其間需要不停躲閃着突出的鐵皮,還要防備着不被篷子里人們潑出來的尿水灑到身上,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困難的事情。
寧缺踩着污水裡墊着的舊磚塊,在污濁的空氣和嘈雜的斥罵聲裡艱難前行,忽然聞到旁邊傳來一股有些油膩的味道,轉頭望去,只見一名衣衫襤褸的婦人手裡拿着塊肉皮,正在用力地擦拭燒熱的鐵鍋。
幾名打着赤膊滿身泥的小男孩兒,站在鐵鍋旁等着,小手緊緊攥着破碗,眼裡放着光。
旁邊一道舊布隔成的廁所裡有尿聲傳出,過了會兒後,舊布被掀起,一個女孩提着褲子走了出來,臉上看不到什麼羞澀只有惱怒,對着那些小男孩大聲嚷道:“這是你們吃的嗎?不準饞!!”
寧缺看着這幕畫面,沉默片刻後,繼續向破落的街巷深處走去。他見過要遠比眼前悲傷更黑暗的畫面,只是從到渭城開始,其實他已經很多年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生活,至少在長安城他永遠看不到這些。
他走的速度很慢,因爲街巷狹窄,也因爲他想多看,他蹲在街角一處水井旁不遠處,看着那些婦人洗衣,發現她們基本上沒用皁粉,便是連擱在旁邊的洗衣槌都很少用,只是用泡白的雙手不停地搓着。嘰嘰喳喳的吵鬧聲在他身後響起,他起身相讓,先前見過的那名女孩端着一個飯碗走了過來,這個碗相對比較完整,瓷還帶着顏色,裡面盛着大白米飯,飯上蓋着青菜,甚至還能看到兩塊油渣。
那幾個應該是她弟弟的小男孩兒,興奮地跟着她身後,不時擡起手臂擦一擦鼻涕,應該是正在想着呆會兒應該能從那個飯碗裡搶幾口。
寧缺想了想,跟了上去。
在這片破落坊市的最深處,有一間最破落的房子,女孩帶着弟弟們來到房前,才發現房前已經圍滿了像他們一樣的孩子,手上都端着飯碗。
弟弟踮起腳尖,看着別家孩子手裡端着的飯碗,轉身對她喊道:“姐,鄭麗麗家居然做的紅燒肉!做的紅燒肉啊!”
小男孩的表情異常誇張,手舞足蹈,臉上滿是不可思議的震驚神情,完全就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荒謬的事情。
女孩聽着弟弟的回報,臉色變得異常難看,推開人羣擠了進去,看着一名衣着相對稍好些的同齡女孩,大聲說道:“今天輪到我家做飯!”
然後她望向破屋前那些端着飯碗的孩子,瞪圓眼睛說道:“輪到我家就是我家,誰要敢和我搶,我夜裡就去把他家房子給燒了!”
端着飯碗來送飯的孩子有十幾名,有些年齡明顯要比她大,聽着這話,卻是面露懼色,下意識裡往後退了退。
那名和她同齡的女孩卻不怕她,還往前迎了兩步。
之所以如此,是因爲她的飯碗裡擱着五塊厚厚油油的紅燒肉,所以她臉上泛着驕傲光澤,就像紅燒肉一樣,說道:“就你家這幾根爛菜葉子,怎麼能讓老師吃飽?老師不吃飽了,怎麼有精神教我們?”
女孩的弟弟在旁邊輕聲說道:“是哩,姐姐,不如就讓老師吃紅燒肉,咱們把這碗白米飯分了好不好?”
女孩一拐肘把小男孩擠開,走到那名端着紅燒肉的女孩身前。
她平素最看不慣這個仗着七姐嫁給米鋪夥計便驕傲無比的同伴,此時看着她頭上扎着的廉價花帶,更是好生惱怒,說道:“鄭麗麗你這個不要臉的狐媚子,你這是給老師送飯還是要勾引男人?”
鄭麗麗被氣的小臉通紅,又不擅長對罵,手都開始顫抖起來,卻害怕碗裡的紅燒肉落到地上,不敢出手去撕女孩的嘴。
女孩看着她冷哼一聲,仰起頭挺起明顯還沒發育完全的小胸脯,就像得勝的母雞那般,端着青菜飯向破屋走去。走到破屋前,她的神情頓時變得無比恭順,輕聲說道:“老師,飯來了。”
只聽得吱呀一聲響,破屋的破門被人從裡面推開,那聲音給人一種感覺,門板隨時都可能會掉下來。
一名男子從破屋裡走了出來。
男子眉眼清晰至極,穿着件無領的薄布衫,烏黑的頭髮隨意地梳了個道髻,上面插了根筷子,神情寧靜而自然。
他看着屋外那些端着飯碗的孩子,看着孩子們臉上盼望的神情,忍不住微澀一笑,說道:“回去告訴你們父母,事先便說好一家家輪着吃,如果你們還是要堅持如此,那我只好離開這裡。”
聽男子說要離開這裡,那些孩子們像是聽到了最可怕的事情,趕緊把先前高高舉着的飯碗收回懷中,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很自然地,所有孩子都望向了鄭麗麗,因爲她家送來的飯上面……有紅燒肉。
那男子微微一笑,從門前女孩手中接過青菜飯,在廢磚隔出來的窗邊拿起筷子,蹲在門口便開始吃飯。
女孩得意地站在他身旁,小手背在身後,模樣驕傲極了。
那名男子看着孩子們還不肯回家,苦笑說道:“還愣着幹什麼?把自已碗裡的飯菜趕緊吃了,再過會兒就要開始上課了。”
聽着這話,孩子們面面相覷,然後發出一陣歡呼,要知道他們手裡的飯要比平時吃的好太多,他們早就饞了半天。
只有鄭麗麗沒有吃自已碗裡的飯,她走到那男子身前,淚眼婆娑看着他,說道:“老師,你就吃塊肉吧,你就吃塊吧。”
那男子無奈一笑,伸筷在她碗裡夾了塊紅燒肉。
鄭麗麗頓時破涕爲笑,端着飯碗向家裡跑,她家還有一個弟弟,像紅燒肉這麼好的吃食,她可不敢自已偷偷吃了。
男子微笑說道:“還有一會兒就要上課了。”
“可不會忘哩。”鄭麗麗笑着說道,蹦蹦跳跳地走了,發間扎着的紅色髮帶,一甩一甩地好生可愛。
站在男子身後那名女孩攥着衣角,撅着嘴,有些羨慕,但她去集市上逛的時候見過,那條紅色髮帶要兩文錢,可不是她能買得起的。
那男子看了她一眼,輕聲說道:“老師偷偷給你買。”
女孩開心地笑了笑,點頭嗯了一聲。
……
……
寧缺站在人羣外。
他看着那間破屋,看着這些來送飯的孩子,看着從破屋裡走出的那個男子,心中生出無比震驚的情緒。
他見過這名男子,其時呼蘭海寒風呼嘯,無數強者雲集,即便是大師兄,都不能完全掩去這名男子的光彩。
這名男子無論是出現在西陵神殿或是魔宗山門,俗世皇宮或是爛柯古寺,都是那樣的驕傲,因爲他是道門天下行走葉蘇。
然而現在藏身於臨康東城破落屋宅裡的他,卻是那樣的平靜,那樣的普通,彷彿他在這裡已經生活了很多個年頭。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便在這時,人羣外忽然傳來暴戾的喝罵聲和鞭聲。
一名神官在十餘名護衛的保護下,走到了舊屋前。神官看着捧着飯碗的葉蘇,寒聲質問道:“誰準你在這裡授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