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市的夏天一如既往的熱,餘疏林拿着考試袋,綴在考生們後面,等待校門打開。
今年中考的考卷比往年的都要難,被狠狠折磨了兩天的考生們全都蔫頭耷腦的,任憑頭頂烈日如何熱情,都暖不了他們考完後那拔涼拔涼的心。
有同班的同學湊過來對答案,餘疏林搖搖頭不語,低頭盯着透明考試袋裡的准考證,目光復雜。
這是一張中考准考證,上面有考生的基本信息及考場桌號,在證件的右上角,一張藍底證件照正歪歪扭扭的貼在上面。照片上是一個少年,面容白皙五官清秀,漂亮的雙眼中滿滿都是笑意,嘴角得意的翹着,自信而張揚。
這是十五歲的餘疏林,此時的他還沒有失去深愛自己的母親,也沒有被現實折磨得渾渾噩噩,一切都還沒發生,未來充滿着希望。
十五歲……真是朝氣蓬勃的年紀啊。
他擡頭,眼中的複雜盡數掩去,只餘平靜。
從二十五歲回到十五歲,重新站在這人生的分叉口,不去想這樣詭異的事情到底是怎麼發生的,總之,他賺了。
收卷鈴敲響,校門打開,他低頭隨着人流朝外走去,仔細回憶着中考過後發生的事情。
上輩子由於母親的突然離世,他情緒不穩,中考考得可謂是一塌糊塗,等他從失去至親的打擊中回過神時,暑假早已過去。他頓時慌了,忙打電話給初中時的班主任,想要問問自己考上了哪所高中。答案是讓人失望的,他掉檔了,而且由於聯繫不上,他甚至遺憾的錯過了班主任爲他好不容易爭取過來的補檔機會。
班主任雖氣他不在意自己的學業前程,卻也心疼他小小年紀就失去了母親,溝通之後,委婉的建議他復讀一年。他同意了,但他當時的舅舅餘修,卻拒絕了這個提議,只說是已經幫他聯繫好了學校,隨時可以去讀。
他是被母親帶大的,從來沒有見過父親,母親死後,舅舅便成了他最親的親人,在舅舅的哄勸誘導下,他婉拒了班主任的提議,去了舅舅安排的高中就讀。
之後,他的人生就開始朝着悲劇一路狂奔。被掌控的人生,虛僞淡薄的親情,被謀算搶奪的遺產,以及……慘淡的死亡。
其實在同意將監護權交給餘修時,他的人生就已經註定了悲劇。
想到這裡,他不由皺眉,現在的他只有十五歲,沒有肯定是不行的,但他的親人偏偏卻只剩下了舅舅一家……
難道這輩子他依然逃不過舅舅一家的掌控?
“疏林,這邊!”
熟悉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抓着考試袋的手緊了緊,深呼吸,儘量平靜的擡頭,朝着聲音來源處看去。
此時的餘修還不到四十歲,因爲保養得好,看起來倒像是剛過三十的樣子,一身整潔的襯衣西褲襯着他斯文溫和的面容以及身後嶄新的豪車,滿身都閃耀着“斯文敗類”的土豪氣息。
餘疏林扯扯嘴角,慢吞吞走過去,站定,望着豪車上閃閃發光的車標,目光放空——姐姐剛死,做弟弟的就拿着姐姐的事故賠償金去買了車,這可真是……感人的親情啊。
“熱不熱?考得怎麼樣?其實考得不好也沒關係,你別太有壓力。”餘修溫聲說着,滿眼都是真誠的關心。
他搖搖頭,沉默不語。作爲一個剛剛失去母親的脆弱少年,他是有權利任性玩憂鬱的,更何況,他一點都不想跟眼前這個虛僞的男人說話。
餘修也不在意他的沉默,自顧自打開車門,笑着說道:“餓了吧,你舅媽在百味軒定了位置,咱們好好吃一頓,算是慶祝你考試結束。老師那邊我已經打過招呼了,咱們走吧。”
“車。”他並不進去,擡眼直視餘修的雙眼,想要在他眼中看看有沒有哪怕一點點的愧疚。
“什麼?”餘修疑惑看他。
“哪來的車?這個牌子,很貴吧。”他歪頭,用考試袋尖尖的角去劃車門,“是借來接我的嗎?舅舅對我可真好。”
“誒,別劃。”餘修臉上如面具一般的溫和笑容終於裂了,急忙伸手擋住他劃車門的動作,咳了咳,勉強溫和說道,“這是舅舅新買的車,好了好了,你舅媽他們該等急了,咱們走吧。”
被推進車裡坐下後,餘疏林仔細打量着餘修的臉色,果然在他繞過車頭打開駕駛室的門時,看到了他臉上一閃而過的不耐和不喜,他垂眼乖乖坐着,目視前方,心中輕嗤。
重來一次,該是沒良心的人,果然依然沒良心。
車子發動,漸漸駛離了被學生家長包圍了的學校大門。
上了大路之後,餘修突然開口說道:“疏林,等吃完飯,我帶你去一趟律師事務所,別怕,只是去籤個字而已。”
餘疏林猛地轉頭,手抓緊了安全帶,盯着他問道,“簽字?籤什麼字?”
餘修以爲他忘記了,忙解釋道:“我也知道有點急,但你馬上就要上高中了,監護權的事情還是早點定下的好,趁着這個機會,順便把你的學籍戶口什麼的也重新辦一辦,方便以後上學。疏林你放心,你舅媽她是老師,在這方面有經驗,你只需要簽字就行。”
原來監護權的事情這麼早就定下來了?餘疏林情緒起伏得厲害,忙轉頭看向前方,深呼吸,壓下了心中隱隱升起的暴躁感,垂下眼簾。
上輩子他被母親去世的事情打擊過深,幾乎是舅舅說什麼就做什麼,腦子渾渾噩噩的,壓根就不記得他是在什麼時候去律師事務所籤的字。卻原來是在中考過後麼?
呵,還真是迫不及待。
餘修見他不說話,以爲他是同意了,便調整好語氣,又開始了每日例行的“舅舅是你唯一的親人”“舅舅一定會將你當做親兒子一樣疼”“舅舅無論做什麼都是爲你好”的洗腦工作,態度親切,言語溫和,一副慈愛長輩的擔憂姿態。
餘疏林面上一派平靜乖巧,心裡卻是噁心得夠嗆,只恨不得將手中的考試袋砸到他臉上。真是說得比唱得好聽,不愧是搞教育的,套話說出來都不需要打草稿,這麼忽悠一個十五歲剛剛喪母的孩子,也不怕遭報應。
他看向窗外,努力無視掉餘修的唸叨,皺眉——今天這字是絕對不能籤的,他得想個辦法才行。
街上的景物慢慢變得熟悉起來,百味軒快到了。
“疏林,那些搶監護權的壞人你別怕,舅舅會幫你趕跑他們,你只用安心享受假期就夠了。”餘修滿面溫和的說着,還伸手摸了摸餘疏林的頭。
搶監護權的壞人?
餘疏林被這句話炸回了神,模模糊糊想起了什麼,見餘修伸手過來,身體僵了僵,到底沒躲開,只低低問道:“有人在搶監護權?”
餘修對外甥這段時間的乖巧聽話十分滿意,回話的語氣更加溫和,面不改色的開始給對手波髒水,還不忘表現一下自己:“是你父親那邊的人,別怕,只是一羣覬覦你媽媽遺產的卑鄙傢伙罷了,舅舅會幫你解決掉的,不會讓他們接近你。”
餘疏林眉頭皺得更緊,思考半響,終於隱約想起了上輩子確實有這麼一出,只不過上輩子他懵懵懂懂的,心中又十分信任餘修,對方這麼說了,他便也這麼信了,後來更是愚蠢的在對方的洗腦中,將這事忘了個徹底。
他扯扯嘴角,用手蓋住臉,諷笑——是了,他的監護權還是有人搶的……真是可笑得很,母親剛死,素未蒙面的父親就來搶監護權了,還有這個人面獸心的舅舅……啊,他都要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