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時候西門吹雪正坐在山顛一處平石般的青色岩石上,眺望着遠方。黃昏,末到黃昏。遠方煙雲漂渺蒼芒,什麼都看不見,卻又什麼都看得見。在一個生命還未開始,或者對生命完全滿足的人看來,那隻不過是一片虛無,一片混沌,最多也只不過是一幅圖畫而已,可以讓一個本來已經很愉快的人,在寧靜中得到一點享受。但是在西門吹雪這種人看來,這一片虛無就是生命的本身。只有在虛無混沌中,他纔可以看到很多他在任何其他地方都看不到的事,也只有在此時此地此情,他才能看到自這一點纔是最重要的。近十餘年,西門吹雪幾乎已經完全沒有機會看到自己。因爲他的心與眼久已被一層血所矇蔽,當然還有一層冰比冰水冰,雪更冰甚冰水。西門吹雪是個什麼樣的人?當今天下幾百幾十萬個知道"西門吹雪"這個名字的人,又有幾個人知道他的出身、他的思想、他的感情、和他的過去。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當然不是真的不知道,而是已經忘記了。他怎能忘記呢?人生中還有什麼事比"忘記"更困難。他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才能忘記這些事。西門吹雪忽然想起廠陸小鳳,此時此刻,他本來不刻想起陸小鳳的。不幸的是,人類最大的悲哀,就是人們常常會想一些自已不該想起的人和不該想起的事。西門吹雪和陸小鳳認得幾乎已經有二十年了。二十年,是多麼長的一段日子,有的人,一出生就死了,有的人出生幾天幾月就已天折,在他們說來二十年,那簡直已經是段不可企望的歲月。在-個新婚不久的妻子說來,如果她的支夫在他們最恩愛的兩三年之中就已死了,那麼,二十年,又是種多麼不可企求的幸福。在一個生命已將盡的老人來說,雖然他明知自己已活不過二十年,可是,已往的二十年,也是會讓他永遠難以忘懷的。因爲每一個人的生命中,都有他最重要的二十年。這二十年中的每一天,都可能會發生改變他這一生命運的事。所以,西門吹雪纔會想到陸小鳳。他和陸小鳳相識已二十年,可是他對陸小鳳瞭解的居然這麼少。他從來都不知道陸小鳳這個人是在一種什麼樣的家庭中出生中,也從來都不知道陸小鳳這個人是在一種什麼樣的環境中長大的。這也許只因爲他從來沒想要去知道。有很多的朋友之間都是這樣的,雖然經常相處在一起,卻從來都沒有想到過要去發掘對方的往事,當然更不會想到要去發掘朋友的隱私。江湖道上的朋友們,以意氣皿性相交,只要你今天用一種男子漢的態度來對我,就算你八蛋,也沒他媽的什麼關係。這個世界上,真正有男子漢已經不多了。如果有人說陸小鳳不是條男子漢,這個人最好趕快躲到一個荒山廢廟裡去求神保佑,保佑他不要被陸小鳳的朋友看到。當然更要保佑他不要被西門吹雪看到。西門吹雪可以爲了一個他根本不認得的人,甚至會爲了一個他根本沒有見過的人,被星戴月,奔波數千裡,薰香沈浴,齋戒三、五日,去爲這個不認識的人殺一個從未敗過的殺手。因爲他願意做這件事。因爲他高興。這件事是成是敗,是勝是負,是生是死,他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如果他不高興不願意呢?那可就是一點法子都沒有了,就算你把他所有的朋友都找來,在他的門口排隊跪下,他也好像連一個人影都沒有看見。甚至連爲了陸小鳳都是一樣的。如果他不高興不願意,就算有人把陸小鳳當面刺殺在他的眼前,他也看不見。西門吹雪看得見的,只有他的劍。
(二)
落日忽然從一片蒼芒混婉的雲層中露了出來,落日已經紅了,很紅。落日最紅的時候,就是它既將沉沒的時候。人呢?人是否也如是?西門吹雪從來都不去想,人生中總算有一些無可奈何的悲傷,爲什麼要去想?想了又能怎麼樣?他只知道現在一定已經有一個人要用一柄他從來未看見過的劍,用一種他從未看見過的劍法,來和他決生死於一瞬間。這不是他的預感。他仗劍縱橫江湖二十年,出生入死無數次,現在他還活着,他當然也和其他那一些嘯傲江湖的劍客名俠殺手一樣,有一種接近野獸般的預感。可是這一次,他奔波千里,齋戒休浴,到此山的絕頂上,來,只不過因爲他有約。就約在此時,就約在此地。他並不知道約他的人是誰,可是敢約他的人,無疑是個非常有分量的人,而且非常有信心,對自己的力量和劍都非常有信心。這一點是任何人都可以想象得到的。這個人是誰?爲什麼要約戰劍下從無活口,也從未失敗過的西門吹雪。
(二)
紅日初露時,紅如害羞少女臉上的姻脂,此時已紅如仇人劍下的鮮血。一個人慢慢的走上山顛來了。如果他是以輕功飛掠而上的,或者是以青索巧技攀援上來的,這個人都不能算是一個值得注意的對手。這個人是慢慢走上來的,那種慢的程度,就好像一個怕老婆的丈夫在夜歸時走回妻子的閨房一樣,又輕,又慢,小心翼翼,生伯發了一點聲音來,恨不得把鞋子都脫掉。可是現在走上來這個人,卻穿着一雙很重很重的靴子,我們甚至可以說,這個世界上絕對不會再有另外一個人穿靴子比他更重。這個人穿的居然是一雙鐵靴子,用純鐵打成的鐵靴子。如果有一個經驗非常豐富的老鐵匠在這裡,要他作最保守的估計,這雙鐵靴子每隻最少也有一個最胖的人一條大腿那麼重。這種重量是很難估計的,可是最少也在九斤半到十三、四斤之間。從中間算,一條腿十斤,兩條腿二十斤,穿着一雙二十斤重的鐵鞋子,大多數人走路的聲音都會像打雷一樣,何況是在爬山越嶺走險坡,何況這個人又是個超級大胖子。可是這個穿着一雙超級鐵靴的大胖子,從平地爬上這座高山絕嶺來的時候,他的腳步聲甚至比一個遲歸的丈夫更輕,輕得簡直就像一個要到廚房去偷嘴吃的小丫頭。這個人又高,又大,又壯,又肥,卻又偏偏輕如蝴蝶。這個人肥頭大耳,眉清目秀,一臉笑眯眯的樣子,看起來就好像彌勒佛一樣,可是知道他的人,寧可看到一百個拘魂的惡鬼,也不願意看到他。西門吹雪根本就沒有回頭去看這個人,這個世界上也許還沒有一個值得他去看的人。這個人居然也沒有去騷擾他,更沒有用那雙大鐵靴去踢他,只不過從他背上一個包袱裡,拿出了一大塊滷牛肉,兩隻燒鵝,十七、八條嶺南師傅做的叉燒肉,一整隻小肥豬,三、四十個包子,七、八十塊豬油冰糖千層糕,攤起一大塊布,把這些東西都擺上去,然後就坐在那裡。真的就是那麼樣坐在那裡,既不動手,也不動口,這麼樣一個大胖子,面對着這麼一大堆好吃的東西,他居然就動也不動的坐着,只看,不吃。西門吹雪也沒有動,更沒有看,但卻忽然說了句很奇怪的話。"小瘦子,我知道不是你,所以你今天還不會死。"他說:"可是你今天實在不該來的。"穿鐵靴的人,臉上的肥肉忽然在一剎那間像冒泡的泥將一樣凸廠起來,而且一直不停在抖,抖得就像是油鍋裡的豬寧田。
他又不是小瘦子,他是個大胖子,如果西門吹雪說的話,是在警告-個瘦子,這個大胖子怕什麼?
胖子怕怕,只因爲他從小瘦瘦,所以他穿大鐵靴,所以他拼命吃-些可以讓他胖起來的東西。
他這麼樣吃,怎麼能不胖。
他爲了增加他的重量,很小就開始穿鐵鞋走路,這麼樣一個人的輕功如果還不好,還有天理嗎?
可是現在他已經不能再胖下去了。
所以他雖然總是隨身帶一些他最喜歡吃的東西,也只有看,不能吃。
這個小瘦子,當然就是近兩、三年來才倔起於江湖的超級殺手"大鼓"。
他的肚大如鼓,他的呼吸聲如鼓,甚至連他的人都好像-個鼓一樣。
像這麼樣一個臃腫平凡俗氣的人,有誰會提防他?
所以在最近十九個月以來,死在他那一雙肥肥小手下的武林大豪,已經比死在西門吹雪劍下的多得多了。
щшш TTκan C〇 可是西門吹雪卻知道這一個人今天到這裡來絕不是爲赴約而來。
這個小瘦子肥小胖,就算吃了妖魔教的迷幻藥,也不敢來動西門吹雪。
誰敢動西門吹雪。
這個時候絕嶺下又有一陣腳步聲傳了上來,一陣好重的腳步聲,就好像有一個八百廳重的大胖子穿着一雙八十斤重的鐵靴子一樣。
可是這個人還沒有走上來,西門吹雪就知道這個人既不胖,也不重,穿的還是雙輕輕薄薄、軟軟的繡花鞋。聽到這個人的腳步聲,穿鐵靴的人那張緊張的臉立刻就放鬆了!西門吹雪的眼神卻忽然變得紅如血,冷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