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凍得幾乎發僵的手摸索出巧克力,狠狠咬了一大口,是超市買的普通巧克力,與她平常吃的比利時的、瑞士的手工定製自然有着天壤之別,但現在飢寒交迫,硬是嚥下去。
可可脂的香膩給了她一點力量,她一邊嚼着巧克力一邊往前爬。頭燈能照到的地方有限,她幾乎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擡起頭來,忽然看到一點亮光。
她以爲自己是眼花,可是白茫茫的雪霧中,真的隱約看到一點亮光,在這荒山野城之中,格外醒目。
她抹去撞在臉上的雪花,認真地看,不是海市蜃樓,也不是幻覺,真的有光。
那是敵樓,有人在那裡,或許是另一個徒步者,甚至或許就是那羣攝影的學生。
她又吃了一塊巧克力,然後奮力朝那光亮一步步攀爬。她的手凍得快要失去知覺了,腿也越來越沉重,幾乎再也無法邁出一步。
她幾乎真的要絕望了,風把她的每一次呼吸從脣邊捲走,她也許並沒有喊出聲來,可是那聲音在心裡呼喚了千遍萬遍,她的喉嚨裡灌滿了風,連一絲聲音都發不出來……
而那燈光明明就已經近在眼前,她不能放棄,不能!
當一座幾乎完好的敵樓終於漸漸出現在她頭燈的光圈中時,她差點要哭了。
敵樓裡有火光,還有煮方便麪的味道,隔得這麼遠她都聞到了,是煮方便麪的味道。
她幾乎是連滾帶爬進了敵樓,樓裡溫暖安全得不可思議,終於沒有了刀割似的北風,終於沒有了打在臉上又癢又痛的雪花……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敵樓牆邊支着一頂帳篷,帳篷前生着油爐,小鍋裡煮得快沸了,坐在爐前的人回過頭來,紅紅的火光映着他的臉,忽明忽暗。而外面的風聲雪聲,全都恍如另一個世界。
守守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要不就是終於抵達安全的地方,所以出現了臆症,因爲她明明看到了易長寧。
她站在那裡不能動,也沒有力氣動,唯有胸口仍在劇烈地起伏,只是看着他,彷彿這一切都只是個夢,她還在風雪交加的山上踉蹌前行,沒有退路,也許下一秒就滑進山崖,摔得粉身碎骨。
她一定是瘋了,她一定是瘋了……
他身子晃了一下,終於慢慢站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朝她走過來,他走得很慢,彷彿也不信……這一切都彷彿是夢。
“守守……”
他衝過來將她一把摟進懷裡,死死地摟進懷裡,連聲音都帶着一絲喑啞:“怎麼會是你?”
怎麼會是你?
等了又等,找了又找,她原以爲,再也等不到,再也找不見,怎麼會是你?
在這風雪交加,幾乎是絕境的時候,怎麼會是你?
重新出現在眼前,怎麼會是你?
守守的眼淚終於掉下來:“你答應過,要跟我一起爬長城。”
溫熱的眼淚落在她頭頂上,她的眼淚也直涌出來,整個人都是精神恍惚:“你說話不算數……”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流淚,他不說話,把她緊緊箍在懷裡,抱得那樣緊,就像一放手她就會消失,就像一放手,命運就會再次奪走她。
她膝蓋發軟,整個人都發軟,搖搖欲墜,他把她抱起來,抱到帳篷那裡去,把她放在爐子前面,脫下自己的衝鋒衣,將瑟瑟發抖的她裹起來。
她抓着他的衣襟,再不肯放手,就像一放手他就會又拋下自己。
“我對你撒了謊,我過得不好,一點也不好……”她像小孩子,斷續地,抽泣着,“我過得一點也不好……我想你,我一直想你,可你把我拋下不管了……爸爸他竟然打我……媽媽什麼都不知道……我覺得好辛苦,你怎麼能把我拋下,就不管我了……我都快撐不下去了……”
她語無倫次,三年來的一切,顛三倒四地講給他聽,像是小孩子終於回到家,受過那樣多的委屈,流過那樣多的眼淚,唯有講給他聽,才能夠減輕幾分心裡的痛楚。
不管她說什麼,他只反反覆覆地說:“守守,對不起,是我不好,對不起,對不起……”他端了麪湯,一口口喂她,像哄小孩子,一口口餵給她吃。溫度漸漸回到她身上,他的衣袖上溼溼涼涼,全是她的眼淚。她哭了又哭,一直哭到筋疲力盡。
她說了那樣多的話,從頭說起,三年來那樣多的不如意,旁人眼裡三千繁華、錦帆如曳的人生,只有她自己知道,千帆過盡,唯有遇上他,只有對着他,纔可以說。她一直說到口乾舌燥,而他一直抱着她,像抱一個小孩子,拍着她的背:“一切都會好的……有我在……一切都會好的……你別怕……”
她知道,所以放下心來,她累極了,也倦極了。他又餵了些熱水給她喝,把她抱進帳篷裡,替她拉好睡袋:“睡吧,守守,睡一會兒,我在這裡看着你,你休息一會兒,你太累了。”
她還在抽泣,睡袋上有他的味道,似乎是一點淡淡薄荷,她覺得安心,幾乎沒有一分鐘,就合上眼睛,睡着了。
她做了很多夢,先是夢見小時候被淹在大海里,沒有人救她,她嚎啕大哭,然後夢見父親……她夢到許多的人和許多的事,都是她害怕的,無法接近的……彷彿自己又在風雪交加的城牆上一步步走着,前方只有黑漆漆的懸崖,進退不能,動彈不得……她開始哭叫,也許是叫媽媽,也許是叫別的,反正她終於叫出聲來……
“守守,我在這裡。”他的聲音近在咫尺,他的人也近在咫尺。外面的風聲尖嘯,就像整個世界都要被北風吹翻。幸得厚厚的樓牆阻隔了一切風雪,小小的帳篷彷彿驚濤駭浪中的一葉小舟。他已經把她帶來的帳篷支起來,兩頂帳篷緊挨着,他就睡在另一頂帳篷裡,但她還是覺得害怕:“你過來陪我。”
他答應了她,把防潮墊睡袋都拿進她的帳篷,就挨着她一併躺下。像豆莢裡的兩顆豆子,這樣並排躺着,溫暖又安心。
他伸出一隻手來摸了摸她的頭髮:“睡吧。”
她的臉貼着他的掌心,很溫暖,就那樣重新睡着了。
徹底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睡袋很暖和,她一時有點恍惚,彷彿不太明白自己到底在哪裡。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穿上衝鋒衣,拉開帳篷拉鍊,走出去。
敵樓裡沒有人,油爐已經點燃,燒着一鍋水,水已經快開了,嫋嫋的白色水汽四散在空氣中。
守守走到敵樓門口,突然輕輕吸了口氣,微微眯起眼睛。
天已經晴了,豔陽高照,而天地間一片白茫茫,一座座銀白的山峰,似戴着雪笠穿着白衣的巨人,而山峰上斷續的淺色長脊,是長城……所有的一切在陽光照耀下熠熠生輝,陡峭險峻的城牆滾上了白邊,曲線變得柔和而優美。蜿蜒的長城似伏在堆堆銀山中的一條雪白巨龍,矯然生姿。
沒有風,整個世界安靜得不可思議,天地間的一切都像被這場潔白的大雪完全覆蓋了,包括聲音。
易長寧站在那裡,並沒有回頭:“真美,是不是?”
是真美。
自幼滾瓜爛熟的句子:“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
他喃喃地念:“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
江山如此多嬌……
眼前的景色令人震撼得無法移開目光,原來這就是雄渾壯麗,她微微眯起眼睛,無法用語言來形容自己看到的景色。昨天的劫後餘生,原來能換來這樣的美景。
她開始有點明白,爲什麼葉慎容那樣熱愛潛水,每年在大堡礁總要待上兩三個月。這項運動明明危險得要命,全家人都強烈反對,可是葉慎容卻執意而爲。
生命是如此脆弱,而世界是這樣美麗。
只是值得。
他回過頭來微笑問她:“肚子餓不餓?”
她點頭,他說:“來,我請你吃飯,不過只有方便麪。”
他用鍋蓋吃方便麪,樣子很滑稽,她忍不住笑出聲來,他說:“那你把鍋讓給我吃。”
“不要!”她生平第一次用鍋吃東西,怎麼可以隨便出讓。
吃飽了,兩個人並肩坐在敵樓門口看雪景。
非常的安靜,聽得到積雪從松樹枝上滑落的聲音,有一隻小松鼠從他們面前跳過去,遲疑地、小心地跳過去,在雪地裡留下一排小小足印,最後一跳跳到城牆下的松林裡去了。
她靠在他肩頭,彷彿一動也不願意動:“這麼大的雪,它出來幹什麼?”
他也沒有動,呼吸噴在她的發心上頭,有點輕淺的溫暖:“也許它的同伴來爬長城了,所以它只好出來找。”
“真是傻。”
“可不是,跟你一樣傻。”
她笑了一聲,結果將眼眶中的眼淚震動下來,掉在他的手背上。
“守守……”他的聲音很低,因爲兩個人靠得很近。她覺得他的聲音彷彿是從胸腔深處發出的一種震動,他說:“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她沒有動彈:“我不想聽。”
“守守。”他將她的臉扳過來,“你一定要聽,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所以我一定要告訴你。”
她看着他,易長寧覺得很難過,因爲那雙烏黑明亮的眼睛裡,倒映着他的身影。他有點自欺欺人地轉開臉去:“守守,桑珊是我的小姨,桑宛宛,她是我的表妹。”
她的臉色頓時比外頭的雪更白,她身子微微往後仰,急急地尋找他的眼睛,但他一直沒有看她:“所以那時候我以爲我們不可能在一起……你也不會跟我在一起……三年前我發現這件事情後,選擇走開。因爲我知道你再沒辦法跟我在一起,可你什麼都不知道,所以我寧願你恨的那個人是我……”
她沒有辦法呼吸,只是痛,痛得連呼氣都難,而他根本就不看她:“我知道你一定恨透了我們一家人,你一旦發現,一定會恨透了我。所以我選擇離開,我寧可你是因爲別的原因恨我……守守,如果你真的恨我,恨我小姨,恨宛宛,不如今天就在這裡把我推下去,沒有人會知道我是怎麼死的,他們只會以爲我是雪後失足……”
她坐在那裡,就像整個人都被凍住了一般,最後她站起來,有點搖搖晃晃的,彷彿山嶺上的那些松樹,承積了太多的雪,顯得不勝重負。她往前走了兩步,起初走得很慢,最後她步子越來越快,她奔跑起來,像是發了瘋一樣,只往前跌跌撞撞。山勢很陡,積滿雪的城牆很窄,她直直地衝下去,像是要衝到懸崖下去。他追上來,想要拉住她,她死命地甩開他,踉蹌着朝前跌倒在雪中,他想把她抱起來,但她用力掙扎,兩個人在雪裡廝打。
有什麼東西在拉扯中從他身上飛了出去,兩個人都顧不上,她掙不開他的手,胡亂地狠狠地朝他手上咬了一口,他痛極了也不肯放,她拼命朝着山下茫茫大雪撲去。他死命地從後頭抱住她,連聲音都在發抖:“守守!我求你了守守,你別這個樣子。”
他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口氣,他那樣驕傲的一個人,卻這樣哀求--她淚流滿面,看着腳下踩着的東西,原來是他的錢夾,已經跌得攤開來,露出裡面的照片。曾經那樣高興的兩個人,臉挨着臉笑得燦爛如同陽光,眩目地映在雪地上。
當年她親手將這張合影夾進他錢夾,說:“永遠不許拿下來,這樣你一花錢就可以看到我,你就會努力掙錢,掙錢給我花。”
他笑着吻她:“永遠!”
她想起那天在咖啡館,他不肯付賬,不是因爲信用卡真的出了問題,也不是因爲沒有零錢,只是因爲他不肯當着她的面,打開錢夾。
他是怕她看到這張照片。
心底深處有什麼痛楚再次支離破碎,彷彿整個世界漸漸分崩離析--她寧可他早就把這照片撕了,或者扔了,他是真的變了心,再不愛她,再不回來。而透過模糊的淚簾,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清晰。她胡亂地抹了一把眼淚,就那樣惡狠狠地抓起大團大團的雪塊往他臉上砸,往他身上砸:“三年前你不問我,你就把我推開。你憑什麼再來問我?我恨你!我就是恨你!你去死!你怎麼不去死!你去死啊!我恨透了你!我就是恨你!你怎麼不去死!你現在就去死!”
他不再躲閃,無數雪塊像是紛揚的霰彈,劈頭蓋臉地,那樣痛恨的狠狠砸上來,砸在他頭上,砸在他臉上,砸在他身上,他一動不動半蹲在那裡,任由她砸着,最後她筋疲力盡,四周的雪都被她抓光了,他頭上、臉上、身上全是白乎乎的雪塊。她坐在那裡大口大口地喘着氣,他一言不發把臉上的雪抹去,然後走過來,帶着一種近乎野蠻的力氣,一把抓起她,攬着她的腰,就那樣狠狠吻下去。
隔了三年,隔了漫漫三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那樣冰冷的嘴脣,卻有着今生最渴望的溫暖。兩個人都有一種盡乎絕望的心境,越吻越傷心,只是來不及,只是不能夠,像是再沒有從前,再也沒有將來。什麼都不可以,那樣絕望,她本能地抓着他的衣襟,像是要從他身上得到最後一絲依靠。
最後他放開她,他的睫毛上有晶瑩的一顆水珠,彷彿是雪,被他們的鼻息融化,盈然地在他烏黑濃密的長睫上,搖搖欲墜。
她想起那支筆,他微閉着眼睛,整間禮堂幾乎可以看見每一根睫毛滑過銀色筆身,而他的笑容在那一剎那稚氣如同天真。隔了這麼久,還是這樣清晰,就像一切如同最初,從來不曾改變。
他還牢牢抓着她,他的聲音清晰低沉,卻十分有力,如同他的手指:“守守,我不會去死,因爲從前我不知道,我沒有把握,我以爲你還小,你不會像我愛你一樣愛我。所以我做了錯事,我把你推開,我以爲我可以獨自承受,我以爲你離開我會過得快樂。但今天,不,昨天晚上,看到你從風雪裡跌跌撞撞走進來的時候,你昨天半夜驚醒叫我名字的時候,我就下了決心,我再不要把你推開,我再也不要讓你這樣傷心。我愛着的女人,我再不會讓她吃這種苦。這世上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把我們倆再分開,哪怕你真的恨我,我也要你一輩子在我身邊恨我!如果你要我去死,也得等我好好愛完你這輩子之後,再讓我去死!”
她聲音輕得像是被風吹過的霰雪:“我不愛你了,我真的不愛你了,你不用可憐我。”
他目光哀涼:“守守,不管你還愛不愛我,我再不會放手。你覺得我卑鄙也好,無恥也好,我再不會放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