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心,怎麼一個人在天台吹風?”
宗極拿了兩瓶開過的啤酒走上了五樓的天台。
把其中的一瓶,拿給了夢心之。
“大概是等爸爸來找我喝酒吧。”
夢心之笑着接過啤酒,和宗極碰了一下瓶脖子,一口就喝掉了小半瓶。
那波瀾不驚的表情,就和宗極給她遞過去的,是一瓶玻璃瓶裝的礦泉水似的。
“你這是一晚上沒喝水?渴成這樣。”宗極不甘示弱地跟着喝了一大口。
“確實是沒喝。”夢心之自己又喝了一口,才放下酒瓶,略顯無奈地和宗極說起了緣由,“一晚上,關顧着和妹妹講《蒙娜麗莎》了。”
“蒙娜麗莎?”宗極幫夢心之整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髮尾,“你該不會是拉着阿意一起看《達·芬奇密碼》了吧?”
“是妹妹拉着我看的。這鍋我可不背!”
夢心之把手上的啤酒喝完,對着宗極搖了搖空瓶,眼神裡面,帶了點示威的意味。
“怎麼都上升到背鍋的程度了?”
宗極仰頭,一口把自己手上的啤酒給喝完了。
他一點都不渴。
面對女兒有意無意的示威,還是沒辦法就那麼一笑而過。
別的事情可以讓女兒青出於藍,喝酒的話,就大可不必。
歲月有時候真的有點神奇。
宗極不免想起夢心之小的時候,吃碗加了料酒的沙麪湯,都能躺在沙發上,呼呼大睡整整六個小時。
現在倒好,給她拿瓶啤酒上來聊天,整得和要表演吹瓶似的。
如果他剛剛帶上來的是一瓶紅酒,是不是這會兒差不過也要見底了?
宗極倒是不覺得把女兒的酒量給練出來有什麼問題。
女孩子嘛,不會喝酒還是比較容易吃虧的。
事實上,夢心之只有在家是海量,到了外面就是標準的滴酒不沾。
就很神奇的,連勸她喝酒的人都沒有。
夢心之長得比較不一樣,屬於那種看起來就和酒精絕緣的氣質。
她更應該生活在顧愷之的畫裡,而不是一千六百年後的二十一世紀。
“妹妹看了一半,就問我說達·芬奇的畫作裡面,是不是真的有密碼。害得我解釋半天。差點就以爲會解釋不清楚,要被媽媽千里追殺了。”
夢心之摸了摸心口,像是被東施效顰的那個西施。
“那不是也挺好的的嗎?你媽媽要是有千里追殺的心,我就帶着她去看你。她負責追殺,我負責保護。咱們父女倆找個避開你媽媽視線的地方喝酒聊天。”
宗極一下就規劃好了行程。
夢心之抿着嘴,似笑非笑地對着宗極點頭。
鼻子裡發出近似於贊同的聲音。
“你這什麼表情?”宗極沒來由地開始心虛。
“思考過後,對可行性表示不信的表情。”夢心之回答。
“不信?”宗極佯裝生氣,一臉嚴肅道,“咱父女之間,現在連這麼點信任都沒有?”
“那必須沒有啊。我媽要是想追殺我,你肯定是她的頭號殺手啊。”夢心之對宗極的家庭地位瞭然於心。
“我這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好嗎?我得讓你媽媽以爲,我和她是一國的,才能爲阿心謀求更多福利,對吧?”宗極給自己找了個理由。
“比如呢?”夢心之沒有送上臺階。
“比如……”宗極迅速搜索了一下記憶庫,“你畢業之後想去留學,你媽堅決不同意,最後還不是我幫你搞定的?”
“聽起來還真像那麼回事。”夢心之一點都沒有誠意地迴應道。
“什麼叫真像?事實也是如此!”
“明明是我自己拿了獎學金,所有的一切都準備就緒了,我媽知道她反對也沒用。”
“反對有沒有用,和反不反對是兩回事。”宗極再次強調,“你怎麼能磨滅爸爸在這裡面的作用呢?”
“我都不想揭穿你啊,我的爸爸。”
夢心之擺出了一副息事寧人的態度。
這態度讓身爲老爸的宗極渾身都不得勁。
“我還就等你着你揭穿了!”宗極如是說。
“行吧,既然老宗同志這麼想求錘,那就讓你得個錘子。”夢心之猜都能猜到,“你是不是和我媽說,我如果繼續留下來,會把妹妹給帶偏。最好的辦法就是別讓我們兩個整天湊在一起。”
“呃……這個……”一秒語塞過後,宗極開始強詞奪理,“英雄不問出處,理由只管用處……你甭管我說了什麼,你就說你媽是不是沒有再反對了?”
這樣的爸爸,鮮活地像是沒有長大。
甚至可以用可愛來形容。
夢心之拿空了的酒瓶和宗極碰了碰,說道:“好,給我們老宗同志記上一功。”
“慶功酒怎麼能是空瓶?”宗極往後躲了躲,伸手拿過夢心之手裡的空瓶,挑了一下眉,“等着,爸爸再去拿兩瓶啤酒上來。”
夢心之沒有異議。
趁着這個間隙,擡頭仰望夜空。
今天的月亮很圓。
孤零零地掛在天上。
好在月光是暖暖的橙色。
調和在一起,倒也沒有太多高處不勝寒的冷意。
夢心之忽然就想,月亮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掛在天上的?
【明月幾時有】,問的是某一天、某一個時節。
還是在更深層次地探討月球的起源?
過了快十分鐘,宗極纔拿了兩瓶原漿上來。
也難怪夢心之會有時間想這麼多。
宗極把其中的一瓶遞給夢心之:“阿心是又夢到和麗莎夫人一起唱歌,纔想着再看一遍《達·芬奇密碼》的嗎?”
“真不是我要看的!”夢心之接過啤酒,無可奈何道,“妹妹還沒睡?她說是我帶她看的?”
夢心之心裡清楚,如果爸爸剛剛下樓的時候,沒有發生點什麼,就不會拿兩瓶啤酒拿這麼久,也不會一上來又把話題給拉了回去。
“沒有。”宗極幫小女兒解釋了一下,“阿意也說是她自己要看的,這會兒正興奮地拉着你媽媽在說。”
“我媽壓根就不相信是不是?”夢心之心下了然。
“嗯。你媽確實是不信。”宗極沒有否認。
夢心之搖了搖頭,一臉無奈:“我媽她大概是魔怔了。”
“你倆彼此彼此。”宗極舉着瓶子和夢心之碰了碰,“你媽媽剛剛也用了同一個詞來形容你。”
“是嗎?我媽也說我魔怔了?”夢心之雖然意外卻沒有反駁,“也對,我們家要真有人魔怔的話,我的魔怔指數肯定要比我媽高一點。”
“你最近真沒夢見蒙娜麗莎?沒有和麗莎夫人在夢裡探討探討?”某位同志的立場一點都不堅定,一看就是受人指使過來“問責”。
儘管問的比較委婉。
“沒有。”夢心之斬釘截鐵。
“那阿心最近有夢見誰嗎?”
宗極最大的問題,是無條件的相信兩個女人——他的夫人和他的大女兒。
而這兩個女人的意見,又經常都是相反的。
他加在中間,既是甜蜜又是左右爲難。
“有。”夢心之並不隱瞞,“做畢業實習課題的時候夢見了王閏之。”
“王閏之?”宗極一下沒反應過來,“歷史上的人物?”
“嗯。你應該還挺熟的。”
“哪有啊,爸爸可做不了和歷史人物坐在一起唱歌跳舞、談天說地的夢。”宗極連連擺手。
“在夢裡,王閏之和我說,她是蘇軾一生的摯愛。”夢心之稍作提醒。
“等會兒,蘇東坡一生的摯愛?”
宗極立馬想到了蘇軾那首著名的千古悼亡詞《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宗極頓了頓,“這首《江城子》我記得是蘇東坡寫給髮妻王弗的。你夢見了王弗了?”
宗極的眼睛亮亮的,顯然是對這個話題真的感興趣。
“不是,蘇軾有兩個老婆,王閏之是他的繼室。我夢見的是王閏之。”
“我想起來了,確實有這麼一號人物,王閏之是王弗的堂妹,對吧?”
“嗯。”夢心之應和道,“東坡居士的一生一共有三個女人,都姓王,髮妻王弗、繼室王閏之、侍妾王朝雲。”
“這倒是不一定。”宗極賣了個關子。
“哪裡不一定?”
“東坡居士的侍名朝雲字子霞,名和字都是蘇東坡取的,她一開始是買來的侍女,這種情況,原來是不是姓王,還真不好說,你說是不是這麼個理?”
宗極很喜歡和夢心之聊她的夢境,尤其是涉及到中國古代歷史人物的。
不像達·芬奇、蒙娜·麗莎那一類的話題。
他了解的不夠多,也沒可能聊得太深入。
換成“挺熟”的蘇東坡,那就不一樣了。
尤其是蘇東坡終其一生,最愛的女人究竟是誰一類的話題,宗極還是很有話說的:“你這個一生摯愛的說法還挺新鮮的。王閏之是東坡居士的三個女人裡面裡面最沒有存在感的。”
宗極解釋了一下,他爲什麼一開始說對這個名字沒有印象:“你要說蘇東坡的最愛是王弗或者王朝雲,我都能接受,你要說是王閏之,估計很難找到有共鳴的人。”
夢心之沉默了。
爸爸的想法,確實代表了主流的看法。
“用詞寫悼亡,蘇軾是首創。”
宗極興致來了,開始一邊念,一邊解釋蘇軾那首流傳千古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髮妻王弗去世十年,還能被東坡居士惦記,這不是一生摯愛是什麼?”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那麼多的生活細節,那麼多的過往曾經,還有這淚千行,不是一生摯愛,哪裡來的年年斷腸?
“東坡居士的三個女人裡面選一個做摯愛的話,我選王弗,再不濟也是王朝雲。”
“不是有人說《飲湖上初晴後雨》寫的就是蘇東坡和王朝雲的相遇嗎?”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多美的意境?”
“十年生死兩茫茫的王弗,淡妝濃抹總相宜的王朝雲,哪個不比王閏之千古留名?”
宗極解釋完了,還不忘加一句拉踩:“王閏之只留下一個千古罵名吧?是她把東坡居士留在家裡的詩稿燒了個百分之七八十,對吧?這就是完全不懂蘇軾文字的價值啊!你說這樣的人,是東坡居士的一生摯愛,你爸爸我第一個不服。”
……
天台。
月光。
詩在遠方,詞在耳畔。
夢心之安安靜靜的,沒有打斷爸爸的分析。
爸爸的疑惑也一樣是夢心之的。
在夢到和王閏之喝閨蜜下午茶之前,她對東坡居士生命裡的三個女性的看法,和爸爸是一模一樣的。
夢心之的畢業實習課題,是給博物館策劃一場關於蘇軾的展覽。
關於東坡居士的展覽,已經太多太多。
她需要找一個全新的切入點。
爲了設計好這個展覽,她首先需要先了解蘇軾的一生。
在尋找資料的整個過程裡面,她都沒有特別關注過王閏之。
也沒準備讓王閏之在蘇軾的一生裡面,佔有特別大的比重。
實事求是地說,王閏之她能找到的資料裡面,確實是沒有太大的存在感。
在東坡故里,有很多關於蘇軾和他的父親蘇洵、弟弟蘇轍的遺蹟。
最出名的當屬三蘇祠博物館。
關於王弗的遺蹟也隨處可見,還有很大的一個墓地。
時至今日,關於王閏之的遺蹟,在東坡故里,幾乎可以說是無跡可尋。
不僅沒有留下什麼遺蹟,在蘇東坡傳世佳作裡面,也只佔有很小的比重。
甚至沒有任何一首,是“耳熟能詳”的。
完全比不了寫王弗和王朝雲的。
可夢心之偏偏就夢到了王閏之。
在夢裡,她請王閏之喝了一個非常時尚的閨蜜下午茶,在一棟非常現代的建築裡面。
也不知道是不是名字裡面都帶一個之,夢醒之後,夢心之發現自己被夢裡的“閨蜜”給說服了。
夢境裡的王閏之,穿着宋代的衣服,說着現代的語言。
那感覺,有點像是和穿着漢服的小姐姐一起逛街。
在夢裡,閏之姐姐計較的東西很少。
她不介意後人怎麼評價她,唯有蘇軾一生摯愛名號割捨不下。
夢心之問了王閏之一個問題。
恰好就是剛剛宗極拿來問她的那一個。
不算太禮貌,卻足夠直接。
夢心之:“閏之姐姐,十年生死兩茫茫的王弗,淡妝濃抹總相宜的王朝雲,哪個不比你千古留名?”
王閏之:“十年生死兩茫茫……惟有淚千行。堂姐死後十年才得一個夢,夢裡纔有淚千行,這算得了什麼?我給東坡寫封信,他的淚就不止千行了。”
說到這兒,王閏之給夢心之念了一首蘇東坡寫給她的詞——《蝶戀花·送春》:
【雨後春容清更麗。只有離人,幽恨終難洗。北固山前三面水。碧瓊梳擁青螺髻。】
【一紙鄉書來萬里。問我何年,真個成歸計。白首送春拚一醉。東風吹破千行淚。】
這首《蝶戀花》夢心之在收集蘇軾資料的時候看到過。
在她原有的概念裡面,這首詞,與其說這是寫給王閏之的,不如說是在寫蘇軾自己的思鄉之情。
因爲夢境裡面是閨蜜的關係,夢心之沒什麼顧忌,直接打趣:“這首詞都沒有提到閏之姐姐的名字,哪裡看得出來是寫給姐姐的?”
“妹妹這麼說就沒意思了。”王閏之反駁道,“那首所謂的千古悼詞也沒有提到堂姐的名字吧?”
“所以,《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寫的不是王弗?”夢心之根本不相信。
“我不是這個意思。東坡和堂姐,肯定是有過相敬如賓、相濡以沫的年歲。”王閏之給出了自己的解答:“但他寫下那首《江城子》,與其說是懷念堂姐,不如說是懷念年少時意氣風發的自己。”
“與其說……不如說是。”夢心之哈哈大笑,“我懷疑閏之姐姐在盜用我的句式。”
“我在你的夢境裡用什麼句式,還不都是你說了算?”王閏之斜睨了夢心之一眼。
夢心之有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好像也是哈。”
“堂姐陪東坡走過的,是他人生最肆意的那十一年。他怎麼可能不懷念?”王閏之言歸正傳。
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不站隊自己的閨蜜,學了這麼對年文物和博物館的夢心之並沒有這麼容易被說服:“是這樣嗎?”
王閏之笑着迴應:“知道妹妹還是不信。如果你認爲死後幾年還寫悼詞代表一生摯愛,東坡寫給我的其實更真摯,並且還不是想想而已,而是付諸了行動的,你不能因爲那首《江城子》在後世流傳最廣,就認爲那是一生摯愛。”
“付諸行動?”夢心之問,“什麼行動?”
“妹妹知道我的封號是同安郡君吧?”王閏之向夢心之確認。
“嗯。知道的。”夢心之點頭回應。
“那就行了,都不用等十年,我死後第三年,東坡給我寫了一首《蝶戀花·同安生日放魚,取金光明經救魚事》,在我生辰的那一天,買魚放生,爲我祈福。”
王閏之藉着這首詞的名字,順勢迴應夢心之最開始的“挑釁”:“這總有提到我了吧?”
夢心之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看過這首詞。
但就是能在夢裡,清楚地背誦裡面的每一句:
【泛泛東風初破五。江柳微黃,萬萬千千縷。佳氣鬱蔥來繡戶。當年江上生奇女。】
【一盞壽觴誰與舉。三個明珠,膝上王文度,放盡窮鱗看圉圉。天公爲下曼陀雨。】
確實如王閏之所說,這首詞不僅情真意切,還有有付諸具體的行動,【放盡窮鱗】——把買來的魚全都放了。
短短的一首詞從王閏之的出生開始寫,寫完了她的一生。
不是單純地記錄一下夢境,就草草了事。
王閏之:“心之妹妹,知道爲什麼【當年江上生奇女】嗎?”
夢心之:“啊?不知道誒。”
王閏之:“因爲我出生在罕見的閏正月,我的名字裡的閏字,就是這麼來的。”
又是一個夢心之在生活裡面沒有關注過的知識點。
夢心之睡醒之後,還特地去查了一下,閏正月到底有多罕見。
歷史上距離現在最近的閏正月,是1640年,再往後的下一個,是2262年。
不得不說,夢心之有些被夢境裡的閏之姐姐給說服了。
十年生死兩茫茫在現在流行更廣,並不代表當時的思念更強。
可是,既然蘇東坡對正室和繼室的感情都是經年懷念的。
那到底誰纔是摯愛這個問題,還是不太好就這麼下定論。
有思及此,夢心之換了一個角度:“我還有一個疑問。不知道問了會不會讓閏之姐姐不高興。”
夢裡的王閏之,和歷史裡面留下的隻言片語實的那個王閏之的差別,實在是有些大。
大到夢心之覺得自己可以“沒大沒小”暢所欲言。
“你可以問問,回頭我再告訴你,我會不會不高興。”王閏之的迴應竟然有些俏皮。
夢心之:“那我就問了啊。”
王閏之:“嗯,我等着。”
夢心之:“在烏臺詩案的那個時候,換做王弗和王朝雲,都不可能燒掉東坡居士的文字。那是他的生命啊。所以,我們後世人都說,東坡居士的三個女人裡面,就屬你最沒有才華,也最不懂他。閏之姐姐你認同這個說法嗎?”
又是一個大多數人,包括爸爸宗極會有的疑惑。
王閏之沒有生氣,卻斬釘截鐵地提出了反對:“你們後世人都錯了,只有我最懂他。”
夢心之:“何以見得?”
王閏之:“命要是沒了,哪裡還有後來的傳世之作?如果我那時候不燒了他的文字書信,烏臺詩案他就交代在42歲了。在那樣的情況下含恨而終,別說後面的傳世之作了,連他以前的詩文,都不見得能傳下來多少首?”
夢心之:“這個……”
王閏之:“你們只說我燒了多少,怎麼不想想,東坡流傳下來詩詞書信爲什麼還是這麼多?”
夢心之:“姐姐這麼說,好像也有道理……”
王閏之:“是吧?你們總說,在東坡的文字裡面,找不到太多關於我的,還說我一點都沒有才情。那些統統都不是事實。”
夢心之:“那事實是什麼呢?閏之姐姐。”
夢心之求知若渴的時候,嘴巴最甜。
哪怕在夢裡,也是同樣的性子。
在這一點上,宗意是隨了姐姐。
王閏之:“事實是,我把能展現我才情的詩詞書信都燒光了啊。再有,比起讓他做什麼天下文章宗師,我更希望他只是一個簡單而快樂的吃貨,比起保護他的文字,我更願意燒菜給他吃。”
夢心之:“可是,哪怕不說你的堂姐王弗,王朝雲也是你跨不過去的坎兒啊。淡妝濃抹總相宜誒,那是多麼美好的相遇。”
王閏之:“淡妝濃抹總相宜,寫的就是風景。過多的解讀,都是你們後世的以訛傳訛。”
夢心之:“行,那我不說這些揣測性質的。東坡居士曾親筆爲王朝雲寫下過【不合時宜,惟有朝雲能識我;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哪怕別的事情是後世以訛傳訛,親筆寫的,總做不得假吧?”
王閏之:“是做不得假。朝雲十二歲便被買入府做侍女,從她十二歲到十八歲,皆由我親自調教。在她十八歲的時候,也是我讓東坡納她爲妾室。你說東坡爲什麼說惟有朝雲能識我?連東坡肉都是我教她做的!”
在夢裡,夢心之和閏之姐姐聊了很多。
一開始,夢心之是非常堅持自己的立場的。
直到王閏之和她說:“你既然能查到東坡親筆給王朝雲提的字,肯定也能找到他寫給我的《祭亡妻同安郡君文》裡面最重要的信息。”
夢心之問:“什麼信息?”
王閏之答:“東坡對自己身後事的安排。他要求死後和我葬在一起,【唯有同穴,尚蹈此言】。她們流傳下來的故事再多又如何?和東坡生同衾死同穴的人,只有我一個。不是堂姐王弗也不是侍妾王朝雲。”
夢心之在這個時候醒了,醒來之後,她就發現自己在夢裡被被說服了。
如果生則同衾死則同穴,生生世世都想在一起的那一個人都不是一生摯愛,那還有誰能是?
……
夢心之愣了好一會兒,纔開始迴應詩興大發的爸爸:“我是學文物的,【有人說】這樣的字眼,在我這裡是不能被接受成爲證據的。在夢裡,王閏之和我說,《飲湖上初晴後雨》和王朝雲沒有關係。”
既然【有人說】不被接受,宗極就開始擺事實:“那她把蘇東坡的文字書信燒了個【十亡其七八矣】總是歷史上有記載的吧?”
“首先,蘇東坡因爲心疼自己的詩稿,在重新整理的時候,很可能用了誇張的修飾,其次,王閏之這麼做救了蘇東坡的命,讓他在烏臺詩案活了下來。”
夢心之用了從夢裡得到的理由:“該流傳下來的,早早就有人記錄了。沒有那一燒,哪來烏臺詩案之後的那麼多傳世之作?別說後面的沒有了,那之前寫的,也可能大部分都失傳了。”
“那倒也是,如果東坡居士那麼早就撒手人寰了……”宗極有點不敢想下去:“這也是王閏之在夢裡和你說的?”
“是的。”夢心之向來不對爸爸隱瞞自己的夢,從小到大,一直如此。
“我們阿心的夢,可比【有人說】靠譜多了。”宗極感嘆。
“爸爸確定不是在取笑我?”夢心之盯着宗極看。
“當然!”宗極再次拿酒瓶和夢心之碰了一下,一大口原漿下肚,緊接着又來了一句,“聽你這麼說,我還想起來一個細節。”
“什麼細節?”
“蘇軾的弟弟蘇轍,寫過兩篇祭文《祭亡嫂王氏文》,寫的都是王閏之。這是絕無僅有的事情。也是蘇軾的正室王弗不曾有過的待遇。”
宗極自己做了一個小小的總結:“這也能從側面說明,王閏之對於蘇軾一家人來說,是不一樣的存在,是不是?”
夢心之看過這兩篇祭文。
做完和王閏之喝閨蜜下午茶的夢,她專門去梳理了一下關於王閏之的資料。
她是有意爲之,知道有兩篇《祭亡嫂王氏文》屬於正常。
宗極也知道這樣的細節,就讓夢心之很是有些意外。
“爸爸,你以前可沒有這麼瞭解歷史人物。”
“阿心也說是以前了,以前和現在能一樣嗎?”宗極一臉的得意。
“有什麼不一樣?”
“以前呢,爸爸對歷史人物的喜歡,只要做到走馬觀花就夠了,現在就得配合阿心隨時可能會做的夢。不瞭解深入一下,怎麼能像現在這樣,和阿心這麼有話聊呢?”
有爹如此,女復何求?
“表揚一下,老宗同志爲了和我有共同話題,也真的是有夠拼的。”夢心之回敬了一下宗極。
“那不然呢?誰讓我是你爸?”宗極很是有些驕傲。
夢心之卻忽然嚴肅了起來:“爸爸不會覺得我是神經錯亂嗎?”
“必須不覺得!”
“還是爸爸最好了。”夢心之放下酒瓶,挽起了宗極的胳膊,不無感嘆地說:“我媽都已經放棄對我的治療了。”
“不會的。”宗極又幫夢心之整理了一下頭髮。
“怎麼不會?”夢心之撇了撇嘴,“你看看我媽那副整天擔心我把妹妹帶偏的嘴臉。”
“你每次做完夢,都會第一時間去查典籍。你還爲了你的那些夢,選了文物和博物館專業,這麼孜孜以求的韌性,也沒有夢到什麼都信。我可想不出來,這樣的阿心有哪裡錯亂,又或者會把人帶偏的。”
“媽媽要是能和你一樣想就好了。”夢心之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這有什麼的?隨便你媽媽怎麼想唄,反正爸爸永遠站在你這邊。”宗極舉起酒瓶。
夢心之也拿起自己的,輕輕碰了一下,一口把剩底的全部喝下。
她搖晃着空酒瓶,看破且說破:“你和我媽是不是也說了同樣的話?”
宗極並不否認,後退一步,故作驚訝道:“阿心是怎麼知道的?該不會爸爸和媽媽說的私房話,阿心都能夢到吧?”
“難說哦~誰讓我跟我媽姓夢呢?姓夢的人,做什麼夢都不奇怪。”
說是什麼說。
夢心之的夢其實並不離經叛道。
能出現在她夢裡的,全都是她在生活裡面認真研究過的作品或者歷史人物。
唯一奇怪的地方在於,她總能和剛剛看到過的藝術作品,或者正在研究的歷史人物,成爲“沒大沒小”的閨蜜或者忘年交。
用非常現代的語言,聊着古今中外的話題。
並且總能在夢裡豁然開朗。
解決掉她在研究時候的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細節。
夢心之不知道這是爲什麼。
也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做這樣的夢的。
她的記憶開始於六歲。
那一年,爸爸帶她去電影院看了《達·芬奇密碼》。
那是她第一次看電影,也是第一次夢見藝術作品裡面的人。
或許以前也夢到過,只是太小她不記得。
又或許,她在六歲之前,根本就沒有機會接觸到藝術作品。
也沒有人會因爲她想看一幅畫,就不遠萬里地帶她去盧浮宮。
同樣是做夢這件事情。
媽媽覺得她神經錯亂,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爸爸認爲她充滿想象,開始惡補歷史知識。
天大地大,爸爸最大。
千好萬好,爸爸最好。
夢心之最最最喜歡她給自己選的爸爸。
六歲的那一年。
她見宗極的第一面——
問宗極的第一個問題——
“你能不能做我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