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在泛着樹木清香的秋天。蔚藍的天空浮動着鬆軟的雲朵。牀邊花瓶裡換上一支新的百合。花瓶是一次我要爸爸買的，他當時還一直不太喜歡這種佈滿了細碎裂紋的玻璃製品。
今天，我要穿那條白色的毛線裙子，剛剛好搭配那條暗金的披肩。那以前是屬於媽媽的，每每她裹着它走過門前長長的街道時，就彷彿攬住了一道遺失許久了的陽光。
看護遞給我幾片藥和一杯晾溫的水。一夜的班讓她看起來很疲倦，眼睛裡浮滿了血絲。LILY還沒有來換班。我把藥含在嘴裡，糖衣和苦味混在一起，很有趣的味道。我用舌頭翻來覆去地倒着藥片，一手晃着水杯，盯着看裡面一圈圈的水紋。倒映在裡面的是一雙眼睛，永遠瞪得很大，永遠演戲般傾訴她的哀怨。我的或者媽媽的眼睛，我們都是精湛的戲子，在光芒的背後悲愴無助地凝望整個秋天，而觀衆就是我們自己，我們熱愛如此，鑽心剜骨地熱愛着。
這雙眼睛是我唯一和母親相似的地方。她不美，但眉眼的組合極具吸引，只要她願意展現足可攝人心魄，只是可惜她卻永遠攝不走那個她最愛的人的魂。於是，做爲一個聰明的女人，她嫁給了父親，半是哀怨半是欣喜地接受她以爲的幸福。
父親很愛她，他認真工作，支付着她所有的渴望。可，這遠不足以滿足母親。她，和我一樣，是個天生的戲子，她無法獲得一個佳偶天成的劇本，她便要成爲一個刻骨銘心的怨婦。她常常把自己堆陷在成堆的閃爍着秋日斑斕的衣飾中，對着鏡中的自己反覆地低喃着一個男人的名字，甚至歇斯底里地抽泣。她是個成功的戲子，因爲她直把着一幕幕演給自己看。當她欣賞自己的戲劇時，她自己也明白，她並不是愛他，只不過是愛上了這樣一個悽怨的角色。
當時年幼的我對此只有痛恨，咬牙切齒地痛恨我以爲不忠的母親。直到我也愛上了同一個人，哦，不，是迷戀上了那演出愛戀的感覺，背叛了我可憐的父親。
六年前的那次車禍中，父親爲了保護她被卡碎在前座上。她卻呆滯地靠在位子上，用不斷涌出鮮血的脣角重複着那個名字，一個我第一次認真聽的名字。
我認識那個名字。
那是我十四歲的生日，我圍着一條淺金的圍巾在父親的公司大廳等他下班。
“你是LILY吧。”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到我面前：“你爸爸讓你先回去別等了。”接着他若有所思地笑了：“你扎金色的絲巾可真漂亮，和你媽媽一樣好看。”那淳厚的聲音象淌過秋日深處的河流，拖着我和母親一起跌入了相似的輪迴。
我看着我的母親，她美麗的眼睛永遠地凝結成了落葉的光澤。我第一次發現我是多麼地愛着她，這個靈魂深處和我相通的人。她因爲一次失敗而成功地扮演了自己的人生。多愛？也許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只是享受這麼刻骨的愛戀和怨恨，做爲她平淡的人生最爲絢爛的華彩。
之後，我也開始陷入對秋日金色瘋狂的迷戀中。那是多麼暢快淋漓扮演，演到連自己都無法分清晝夜四季真實幻景的區別，演到自己都無法下臺離去。於是，他們說我瘋了，送我來到了這家療養院。
忽然，水從我的頭上潑了下來，看護急忙奪走我高舉的水杯，一面氣急敗壞地幫我擦乾澆溼了的頭髮，她惱怒地嘟囔着，乾硬的毛巾弄痛了我的頭皮。但是沒關係，這並不影響今天是個多麼美麗的秋日，更加影響不了我快樂地要命的心情。換好衣服，吃了早飯，我便自顧自的下了樓，坐在池塘邊的長椅上，等待LILY來換班。
LILY是我另一個看護，我特別喜歡她，尤其知道她也叫LILY時。她擁有着一種特別的氣質，冰涼而深邃的，來自不同於秋季的某一個時節。她縱容或者漠視着我，任憑我嘮叨着永無止境的秋日，那隻無聊的兔子，聽任我穿不合時宜的衣服，當然這得感謝小姨的強烈要求。間或，她會掏出個本子記錄一下，作爲我的病情觀察記錄。
於是，我熱愛着給她講述，我喜歡這個除了自己以外的唯一的觀衆。我拼命的說着我任性而美麗的世界，除了，除了一隻美麗的飛鳥，一隻毛羽斑斕的鳥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