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皇帝陛下這句話,已經帶了明顯的送客意味,但是陳相咬了咬牙,並沒有離開,而是站了起來,擡頭看了看皇帝,又低下了頭,開口道:“陛下。”
陳相爺沉聲道:“議事堂其他宰相是什麼意見,老臣現在不知道,但是老臣反對陛下此時出京祭孔!”
宰相這個職位,跟普通的官員是不太一樣的。
其他官員,除了御史臺之外的幾乎所有官員,基本上都是執行單位,也就是說,他們天然只能執行皇帝的命令,除了極少數脖子硬的人以外,其他人都是不敢違逆皇帝的。
但是宰相不一樣。
宰相這個職位,天生就與君權有一些衝突,衝突的這個點就在於,宰相除了日常輔佐皇帝處理政事之外,更重要的任務之一,是修正皇帝的想法以及做法。
比如說三省之中的門下省,它的天生職權之一就是封駁權,如果皇帝的意見門下省不同意,是可以原路封駁回去的。
到如今,相權集中在議事堂,議事堂也就成了中書門下的融合體,這個權力在事實上也被議事堂繼承,議事堂是有權力封駁皇帝聖旨的!
而陳靖這個議事堂首席,天生的職能之一,就是修正皇帝的過失。
對於陳靖的態度,皇帝陛下並不覺得意外,只是淡淡的挑了挑眉,問道:“怎麼?陳相覺得朕不應該親往曲阜祭孔?”
“自然是應該的。”
這個大帽子,無人可以戴得住,陳靖只能同意這種看法,然後低頭道:“但不應該是現在。”
他態度很是堅決:“陛下,如今我大陳王師雖然一路取勝,正在把戰線往北推,但是據老臣所知,至今連兗州府都還沒有完全打下來。”
“也就是說,兗州府還是前線的戰場。”
“如今,陛下如果御駕曲阜,便與親臨戰場無異。”
“如果陛下公然擺駕前往,則齊人不可能無有察覺,曲阜距離前線戰場,只有百多裡的距離,齊人如果不惜一切代價,撲向曲阜,老臣恐怕,陛下聖駕堪憂!”
他低着頭,繼續說道:“若陛下是私訪曲阜,則更加不可取,自古白龍魚服,便是極爲危險的事情,大陳如今儼然有中興之相,正要陛下主持大局,陛下個人安危,便是大陳上下的安危,陛下是萬萬不能有任何閃失的!”
皇帝挑了挑眉,淡淡的說道:“朕出行,自然不會私訪。”
“朕龍駕離京,會有禁軍跟隨。”
“有禁軍伴駕,再有淮安軍在左近,如何能有危險?”
皇帝的話說的並沒有錯,現在淮安軍在山東戰場上,總體是處於進攻一方的,也就是說,淮安軍在山東,目前是優勢的一方。
他一旦出門,少說會帶着兩三萬禁軍一起同行伴駕,這種規模的衛隊,再加上淮安軍護持,不會有任何問題。
哪怕齊人聽到了這個消息之後,真的發了瘋,不顧一切的撲向曲阜,想要留下這位大陳皇帝,以大陳現有的情報能力,完全可以在齊軍沒有撲到曲阜之前,將皇帝陛下向南轉移。
見陳靖開口還要說話,皇帝皺了皺眉頭,繼續說道:“大不了,這一趟禁軍出門花費的錢糧,朕從自己的內帑裡掏,不用朝廷的就是。”
這幾年,市舶司着實替宮裡掙了不少錢,哪怕現在市舶司的收入已經暫時移交給了戶部,但是皇帝陛下錢包鼓鼓,說起話來也有了不少底氣。
陳靖連忙低頭:“陛下,這不是誰出錢的問題,此時正是大陳復興的緊要關頭,陛下您…”
“正是因爲在這種緊要關頭,朕纔要去曲阜祭孔。”
“以收攏天下士人之心。”
皇帝說到這裡,就有些不耐煩了,開口道:“朕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纏下去了,陳相回去,好生籌備籌備此事,朕在一個月之內,就準備離京北上了。”
說罷,見陳靖不願意離開甘露殿,皇帝陛下徑直站了起來,自己離開了甘露殿,回德慶殿去了。
而陳靖,在原地愣神了許久,才邁着步子回到了議事堂。
回到了議事堂之後,他當即召集另外幾個宰相開始開會。
把事情說了一遍之後,幾個宰相都是面露詫異之色。
陳相深呼吸了一口氣之後,看向趙昌平,開口道:“昌平賢弟,陛下如今乾綱獨斷,朝廷裡幾乎沒有人能夠勸的動他,咱們身爲宰輔,卻不能一味媚上,需要做些什麼。”
趙昌平自然也不太想看到皇帝離開建康,聞言看向陳靖,開口問道:“陳相想讓趙某做什麼?”
陳靖看向其他幾個宰相,開口道:“我們四人,此時進宮去,面見太后娘娘,而昌平賢弟你…”
“則要給你那位北邊的門人寫信,讓他也上書,堅決推拒這件事。”
陳靖沉聲道:“你那個門人,是個厲害人物,他自然想的明白,陛下只要一到山東境內,他就要承擔推脫不開的莫大責任,這件事情,他必須得出面推拒,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一味討好聖躬了!”
陳靖所說的趙昌平門人,自然不會是指別人,只會是說沈毅。
不過他話裡,多多少少帶了點刺,暗示沈老爺現在一路升官,是因爲一直討好皇帝陛下,是倖進。趙昌平先是皺眉,然後開口道:“陳相,沈子恆雖然與我同出一門,但卻並非是我的門人。”
“再有,他能有今天這個成就,也不是因爲一味討好陛下。”
趙相看了看其他幾位宰相,沉聲道:“朝廷裡,真正一味討好陛下的人,如同過江之鯽一般,至今也未見哪個人如他一般,領兵北伐了。”
見趙昌平嘴上不吃虧,陳靖苦笑道:“趙相,就當是老夫說錯了話,但是這信,於情於理,你是應該寫的。”
趙昌平想了想,然後點頭道:“趙某確認了這件事之後,會給子恆寫信的。”
有一件事,陳靖說的沒有錯。
皇帝離京,一旦在山東境內,乃至於在徐州府境內,出了任何問題,沈毅都逃不脫,是要背大責任的。
見趙昌平點頭,陳靖鬆了口氣,他站了起來,看向其他幾個宰相,開口道:“諸位,咱們一起進宮,面見太后娘娘罷。”
其他幾個人站了起來,跟在陳靖身後,宰相嶽謙若有所思,開口道:“依我看,陛下未必就是一定要出宮北上,很有可能就是要做個樣子,給咱們,給太后娘娘看。”
陳靖深呼吸了一口氣,沒有否認,但是也沒有認同。
“不管怎麼說,太后娘娘那裡,咱們都是要去一趟的,不然就是咱們這些宰輔失職。”
“傳之後世,是要在史書上留壞名聲的。”
他掃視了衆人一眼,沉聲道:“諸位也不想看到,將來百年之後,史書上有什麼紙糊宰相,泥塑尚書的說法罷?”
聽到這句話,衆人不再猶豫,跟在陳靖身後。
趙昌平也站了起來,跟隨幾人一起進宮。
陳靖看了看他,開口道:“趙相,現在的當務之急是…”
趙昌平緩緩說道:“不礙事,一封信而已,盞茶時間便能寫就。”
陳靖聞言一怔,然後啞然一笑:“昌平賢弟,與那位門人,真是親密無間。”
盞茶時間寫一封信出來,就代表着不需要字斟句酌,代表着兩人之間關係密切,不需要花心思去遣詞造句。
趙相面色平靜,沒有否認。
他剛進議事堂,話語權並不是很重。
但是,有沈毅這個“門人”在,他的話語權,在無形之中就會擡升很多。
而事實上,宰相的權柄,也的確很大程度上,來自於這些門生故吏。
就這樣,幾位宰相一起進了宮裡。
而在當天下午,就有一封書信,以六百里加急,離開了建康,一路送到了兗州城,送到了沈老爺的桌案上。
接到信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
沈老爺正在翻看前線送來的戰報。
這幾天時間,薛威已經跟寧陽齊軍,有小規模交手了。
而且不是在寧陽縣城,是在寧陽城外。
幾場戰事下來,雙方互有勝負,但是總體是薛威這裡佔優,稍稍佔了點便宜。
薛威的意思是,要繼續向寧陽逼進。
沈毅提筆,給他批覆了意見,表示同意。
回覆完薛威之後,門口響起了敲門聲,蔣勝低聲道:“公子,趙相公六百里急信。”
沈毅起身,走到門口,接過這封書信,然後立即展開。
從右到左看了一遍之後,沈老爺眉頭緊皺,看了看南邊。
李二…
在搞什麼飛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