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帝輦之上,沈毅還是頭一次。
在此之前,沈家只有他的好大兒沈淵,在龍輦上坐過。
龍輦之上,皇帝陛下時不時掀開簾子,看着外面的光景,然後便面露笑容,似乎還深呼吸了一口氣。
“這外面,就是比皇城裡舒坦。”
他扭頭瞥了一眼沈毅,笑着說道:“你不知道,朕花了多少心思,才得以從建康城裡出來,光跟那幾個老頭子吵架,就吵了好幾回。”
“朕還跟母后,扯了不少天下大義,才得以從建康脫身。”
說到這裡,皇帝看了看沈毅。
“母后心疼朕,放朕出來了,議事堂那幾個老頭子,卻是着實難纏…”
說到這裡,皇帝皺了皺眉頭,開口道:“其中,竟是你那個師伯最是頑固,朕剛擢他進了議事堂,按照道理,他是最不該逆朕的意思纔對,沒想到中書五相里,就數他最是強硬。”
沈毅輕聲回答道:“趙師伯是難得的君子,從不以利害更易立場。”
“無有這麼個剛正不阿的主官,戶部這些年也不能相對清明一些,畢竟古書上說過…”
沈毅一句話還沒有說完,皇帝便笑呵呵的接過了話,開口道:“唯無瑕者可以戮人,是不是?”
沈毅微笑點頭。
“你呀伱,還是給你這個師伯臉上貼金。”
“他這些年,固然是沒有貪過,可以說是潔身自好,但在朕看來,多是因爲他那個夫人身家雄厚。”
皇帝陛下伸了個懶腰,懶洋洋的說道:“他在京爲官不久,夫人家裡就在建康給他置了宅子,哪裡還需要貪墨?”
說到這裡,皇帝笑呵呵的看了看沈毅,開口道:“再說了,他趙治是不貪,但他夫人家裡有這麼個做大九卿的姑爺,現在更是有了個做宰相的相爺,哪怕趙治不搭手,這麼些年,明裡暗裡,該佔了多少好處?”
皇帝笑着說道:“他家裡那個小兒子,朕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叫做趙…嗯…趙薊州。”
“從十三四歲,便在秦淮河混跡,出了名的一擲千金,錢從哪裡來的?”
“要是當真沒有好處,他母族會這麼使錢給他花?”
沈毅語氣一滯,咳嗽了一聲,無奈道:“可能是舅甥情深。”
“朕不這麼覺得。”
皇帝白了一眼沈毅,沒好氣的說道:“朕又不是沒有舅舅,朕那幾個舅舅,沒事還要進宮裡跟朕伸手要賞錢,未曾見過他們掏腰包補貼補貼朕的內帑。”
沈老爺跟着笑了笑:“相信只要陛下開口,國舅與國丈是願意慷慨解囊的。”
“得了罷。”
皇帝撇了撇嘴,沒有說話。
顯然,他對於自己的母族,並不是如何滿意。
君臣二人隨意聊了幾句之後,皇帝陛下忽然笑呵呵的看着沈毅,開口問道:“沈卿藏在東南的那位美嬌娘,現在何處啊?”
沈毅連忙說道:“現在兗州。”
皇帝眯着眼睛,微笑道:“她在東南弄得那個福州商會,很是不錯,讓朕的腰包鼓了不少,什麼時候帶回建康去,朕讓人賞她些東西。”
沈毅沉默了一會兒,低頭道:“今年過年如果返京,便帶回建康去。”
皇帝笑着說道:“當真捨得帶回去麼?”
“你這一帶回去,明年要是再出徵,可就不好再帶出來了。”
如果葉嬋一直在外面,那麼跟在沈毅身邊也就跟在沈毅身邊了,但是如果帶回家裡進了門,要是再想帶出來,家裡的那位正宮娘娘,心裡該不是滋味了。
沈毅一怔,隨即想明白了這個道理,伸手撓了撓頭:“臣…倒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皇帝哈哈一笑。
“看罷,你沈子恆也要被這閨中之事,弄得左支右絀!”
“倒是朕,已經久病成良醫了。”
皇帝自嘲一笑:“一眼就能瞧出,你家裡的癥結。”
見沈老爺沉思不語,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說道:“好了,不必想了,等過年回了建康,朕再替你想想辦法。”
沈老爺無奈搖頭,嘆了口氣。
“只好如此了。”
君臣二人說了幾句閒話,皇帝纔開始問起正經事。“山東現在的局勢如何?”
皇帝看着沈毅,問道:“是不是不太好打了?”
沈毅想了想,回答道:“現在說不好打,那倒也不至於,臣今年離開建康之前,就跟陛下提過山東的情勢,說今年在山東將有一場大的決戰。”
“如今,兗州戰事已經結束,歷時半年之後,北齊新朝的局勢,也慢慢穩定下來…”
“齊人的援兵,這會兒已然抵達山東,齊人大將圖遠也跟着到了。”
“這場決戰已經越來越近,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打起來。”
皇帝摸着下巴上的鬍鬚,琢磨了一會兒,開口問道:“朕如今,大張旗鼓的北上祭孔,只要齊人不聾不瞎,這會兒應該已經傳到他們耳中了。”
“沈卿你說,齊人會不會因爲朕的到來,改變原有的方略,開始猛攻兗州。”
“如果齊人大軍會因爲朕而有所動作。”
皇帝輕聲道:“朕倒是可以多留一段時間,替你做這個餌。”
他回頭看了看沈毅,微笑道:“朕隨身帶着的三萬禁軍,也可以臨時借給你調用。”
“要是能夠以此狠狠地咬上齊人一口,山東大戰的形勢,說不定能夠明朗一些。”
聽到了皇帝這番話,沈老爺臉色大變,着實是被李二的豬言豬語嚇了一大跳。
他甚至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劇烈的咳嗽了幾聲。
“陛下,這萬萬不可!”
沈老爺終於緩了過來,義正辭嚴的沉聲道:“陛下您是大陳天子,江山社稷都系在您一個人身上,哪怕是丟掉已經佔下的兗州府,撤回南直隸,也不能拿您的安危冒險!”
皇帝啞然一笑:“這有什麼不行,朕身邊只要留個幾千人,便安全得很,實在不行朕還可以先往南撤一撤嘛。”
沈毅搖頭。
“陛下,風險與收益,是要相等的,這麼做,太不對等了。”
皇帝有些詫異:“能讓山東戰局明朗,收益還不夠大?”
沈毅搖頭,他看了看皇帝,面色嚴肅道:“陛下,臣說一句不太好聽的話。”
“在這山東地界乃至於徐州地界上,要是您出了一點事情,臣還有整個淮安軍,都會被朝廷問罪。”
“哪怕是撇開朝廷的罪責不談,北伐這種大事情,也需要陛下您在朝廷裡,給予支持。”
沈老爺沉聲道:“無有陛下的支持,這種耗費國力而且可能血本無歸的事情,很有可能被朝堂諸公們否了,到時候北伐大業戛然而止,再也沒有復起的希望。”
皇帝聞言,伸手摸了摸自己新蓄的鬍鬚,只不過他的鬍鬚還短,現在只能用手去抓鬍鬚,遠遠做不到捋的程度。
“沈卿這話,卻有幾分道理。”
皇帝打了個呵欠:“那麼朕也就不刻意北上了,這一次朕的行程就到曲阜爲止。”
他有些可惜的說道:“原本,朕還想親自去前線,看一看齊人大軍是個什麼模樣的。”
沈老爺只覺得皇帝說的話越來越離譜,他連忙說道:“陛下如果一定要去前線,臣這個東路軍主帥立馬掛印返鄉,再不北伐了!”
皇帝瞥了一眼沈毅:“朕不是說不去了嗎?”
“不過。”
皇帝想了想,繼續說道:“不過朕去兗州的事情,瞞不過那些齊人,如果齊人真要不計死活的硬攻進來,沈卿倒也不必忌諱,可以以此做局。”
“爭取多留下一些齊人,以在山東大戰之中,佔取上風。”
沈毅連忙低頭:“陛下放心,臣明白的。”
君臣二人說話的功夫,龍輦已經靠近泗水縣城。
這會兒,外面已經夜色降臨,月光鋪灑下來,燥熱消散了不少。
此時臨近月中,月盤漸滿。
皇帝陛下掀開簾子,擡頭看向天上的明月,感慨不止。
“朕…終於見到淮北的明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