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終究還是沒能堅持病多久。
或許是因爲封錦人並不在蘇州的緣故,老人家在端午前幾天,總算是捨得痊癒了。
端午是大節氣,日常往來的人家,是要送節禮上門的,家裡的矛盾怎麼鬧是一回事,外頭人看起來,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又病了幾天,大太太也就慢慢地好了起來。
大太太這一好,衆位兒女都要作出歡欣鼓舞的樣子,上門請安慰問。
老人家也的確是消瘦了不少,看起來,多了幾分憔悴,就連鬢邊的白髮,都一下多了幾叢。
屈指一算,大太太這一病,病了有半個多月了,除了還在月來館內臥牀休養的五娘子,幾兒女都行了大禮,才起身陪坐一邊,由六娘子出面說笑話給大太太取樂。
大太太面上在笑,卻是時不時地閃一閃七娘子,再看一看九哥,心不在焉,是誰都看得出來的。
九哥和七娘子也都不約而同,探索性地看着大太太的表情。
今日的楊家,早已不是大太太的自留地,她是再不能說一不二了。
但到底這位主母手握多條權貴人脈,秦家、許家……還有形形色色的權貴之家,都是從大太太身上搭出去的線,在兒女的親事上,她依然舉足輕重,就連大老爺有時都拗不過大太太的意思,否則依着大老爺的性子,又哪裡會把五娘子說給許家?
可如今封錦也不是任人揉圓搓扁,無權無勢的小小進士了,他背靠太子大伴連太監這樣的紅人……很多時候,掌握的話語權要比楊家還更大得多,大太太要是還把他當成當年的吳下阿蒙,無疑是很不智的。
六娘子見幾個人都出神,索性也就不說話了,低頭只顧着喝茶,屋內一時就靜了下來。
半日,大太太才嘆了口氣,拍了拍九哥的肩膀,“下去讀書吧,書院的功課越來越重了,你別爲家裡的事分神。”
一把九哥打發出去,六娘子就起身告辭,笑着出了屋子。
都是玲瓏人,知道大太太要和七娘子說私話了。
七娘子也沒有裝傻,坐在原處,靜靜地看向了大太太。
大太太卻是**語還休,猶豫了一會兒,竟也打發七娘子,“沒什麼事,就下去歇着吧,好好學規矩,選秀的時候——是要看的!”
七娘子心中一動,想說什麼,猶豫了片刻,還是起身出了屋子。
這件事牽扯到了她自己,大太太就算再大而化之,也不會和她商量應對之策的。
果然,當天晚上,白露上門來和立夏聊天:大太太到底是派人到外偏院,把大老爺請進了堂屋,東次間裡亮了半晚上的燈……大老爺當晚就睡在了堂屋裡。
大老爺這都多久沒在正院過夜了?
兩夫妻是商議到了多晚……
七娘子氣定神閒,第二日一早就起身梳洗,早早地進了正院,給父母請安。
大老爺破天荒留了九哥下來,一家人共進早飯。
說是一家人,其實也就是夫妻兩個,並這對孿生兄妹,五娘子病着暫且不說,六娘子今早也派人過來告病,沒有給大太太請安。
兩姐弟都是吃過飯過來的,這頓飯吃得心不在焉,不過是陪着大老爺、大太太,盡一盡孝道。
七娘子一邊吃一邊看大老爺和大太太的臉色。
兩夫妻雖然彼此間沒有多少話,但神色都已經大大地緩和了下來。
看來,大太太沒有白病……到底還是拿出了一個能打動大老爺的解決方案。
吃過飯,換了杯盞,大老爺就端起茶碗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九哥這陣子學裡事兒多不多?”
“如今到了秋闈的時節,師兄們紛紛都要回鄉考試,教授連日裡被拉着去吃餞行酒,學裡其實倒沒有多少事,我們日常不過自己寫些時文互相看看罷了。”九哥忙仔細交代。“兒子新寫了幾篇時文,看着年先生忙,倒不敢呈上去污了先生的耳目……”
這陣子府裡事情亂,大老爺也有許久沒有考察過九哥的功課了。
大老爺點了點頭,倒是沒有揪住九哥的功課不放,反而吩咐,“你知道你封家表哥中榜後就下江南來,爲東宮辦事。”
他頓了頓,又掃了大太太一眼,才續道,“他沒有官職在身,只有一個進士功名,我們主動上門相請,反倒像是好奇東宮的安排,有心虛之嫌。”
九哥和七娘子臉上同時閃過了悟之色。
看來,封錦這一來,身上還真有任務,還是不方便和官面人交際來往的任務。
七娘子頓時想到了許鳳佳在江南拔除掉的魯王暗樁。
太子的步子真是走得又急又狠,巴不得一口就把江南吞到肚子裡……
不過,檯面下的事,也是大老爺管不到的,是魯王的暗樁還是太子的暗樁,也不與楊家相干。什麼事都管,反而容易招惹上位者的忌諱。
“不過,畢竟大家親戚,當年又發生過齟齬。我們不聞不問,又顯得心胸太小。”大老爺輕輕咳嗽了一聲,才續道,“就由你給你表哥下個帖子,兩個年輕人到館子裡喝喝酒……把兩家的關係,重新暖一暖。”
七娘子不由閃了大太太一眼,見大太太神色自然,甚至還帶了認同之色,心下也不由得歎服大太太的心機:在政治上,這位貴婦人實在是太有手腕了。這張臉皮的厚度,是絕不輸給大老爺的。
九哥微微一怔,倒是看了看七娘子,見七娘子神色自然,好像沒聽到大老爺的話,忙也收斂了心中的喜意,肅容回答,“這件事,小九知道該怎麼辦的。”
他的口氣,和七娘子每每承諾某事時,倒有微妙的相似。
大老爺不由失笑,“你知道怎麼辦?你知道你表哥住在哪裡,怎麼聯繫?你知道怎麼辦!”
就帶了三分嫌棄,囑咐九哥,“你先且安心念書,待到該上門的時候,自然有人上門找你的。”
三言兩語,就領着九哥去了外偏院,要考察他的時文。
大太太也領着七娘子進了東次間。
沉吟了半晌,才問七娘子,“小七,和娘說實話,你對這門親事,到底是怎麼看的?”
七娘子沉吟片刻,才垂下頭做羞澀狀,“小七但憑父親、母親安排。”
她也不是不想和大太太開誠佈公,把話說清楚:在這件事上,兩個人的利益倒是一致的,誰都不想和封家結親……只可惜,大太太在太子嬪一事上的想望,和七娘子卻並不相同。
這個答覆,自然無法讓大太太滿意。
七娘子自小智計百出,對別人的事都那麼有主意,怎麼到了自己的婚事上,反而沒有主意了?
她就緩緩地打量起了七娘子。
七娘子也正回望着大太太,眉宇間若有所盼……
大太太也明白了過來。
這孩子實在是太精明瞭,是看出了自己不想和封家結親,要拿這事吊着自己,想要換取更多的承諾。
也是,以她這算計的性子,又怎麼可能放過這個大好的機會:本來太子嬪一事已經十拿九穩,被老爺這麼橫插一槓子,反倒隱隱是小六上位,小七又怎麼會甘心。
畢竟是年紀還小,雖然聰明伶俐,但從根子上說,還是不如長輩老成了。
“你就放心吧!”大太太笑嘆出了聲,“太子嬪的位置,簡直是天造地設給你貼身打造出來的!——也不知道你父親是怎麼想的,當時我一聽這封公子和張太監那樣交好,在太子跟前又是那樣有體面,我這心思可不就是活動了?小六生得再好,進宮後有一點人脈?太子妃終究是太子妃,對太子嬪,肯定是又打又拉……許家的姑奶奶肯照拂,是她的運氣,不肯照拂,也沒有二話——畢竟不是正經親戚!”
“可你就不一樣了,寫在我名下的嫡女,生母那邊的表哥又是太子身邊的紅人,又是這麼個省事的性子,沒準兒早幾年生了兒子,那可就什麼都不一樣了,一個貴妃,那是穩穩的。後頭還不知道有多少文章可做——太子妃身子骨不好,生育了一個獨苗苗,就再沒有消息,就是這個獨苗苗都嬌貴得很,三天兩頭頭疼腦熱的,要請權神醫過去扎針。”大太太越說越興高采烈,“你父親這就是想不通了,只看你表哥肯受太子的寵幸,就曉得他也是名利場中人,和我們楊家過去的那點小齟齬,彼此間說道說道,也就過去了。日後你們表兄妹一裡一外,東宮是誰的天下,真是難說的事!”
七娘子含笑做聆聽狀,心底卻是早打起了算盤。
她沒有猜錯,大太太思前想後,終於還是妥協下來,認了封錦這一門親戚。
若果她不是當事人之一,對大太太的這條思路,也要讚一聲中正平和,有百年望族的含蓄……封錦和楊家的聯繫,面上是若斷若續,但私底下卻有九姨娘爲線,只要封錦還記得一點恩情——以他的性子,是一定會百倍回報七娘子的,似這樣有傲氣,又偏偏向現實妥協的人,發達後往往就會十倍百倍地彌補當年的恩人,打壓當年的仇人。
把七娘子送進宮裡,封錦自然會照拂,可要踩大太太,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九哥人就放在這裡,也是血親表弟,封錦要是下手報復,朝野間的議論不說,七娘子這一關,首先就交代不過去了。
也難怪大太太當年一點都不擔心封錦的惡意……這一招,她是淋漓盡致地把封錦給算計透了,由不得他不上鉤!
“到時候,再從楊家族裡找個有才有貌的女兒家嫁進封家,咱們兩家就是扯不斷的姻親了,你在宮裡靠着封家,封家在宮外靠着我們楊家……可要比你嫁進封家,受人褒貶的好——姐妹們都嫁了殷實正派的人家,就連四姑爺雖然腦子不大靈醒,但也是存身周正,禁得住世人的品評。小七,你心裡要有數,娘這番打算,實在是爲了你好!”
#
到了下午,大老爺又接了七娘子到外偏院去說話。
七娘子在出來的路上,還遇着了九哥,九哥卻是往正院去的……這對夫妻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交叉接見這對孿生姐弟,用言辭把這對稚齡少年少女,給轟炸得都有幾分暈頭轉向。
“你娘今兒上午,說了不少封家的不是吧?”比起大太太的亢奮,大老爺卻平靜得多了,也更有心事,清癯的容顏上佈滿了沉思之色,看起來,就像是連大老爺自己都未曾拿定主意。
對大老爺,七娘子就不像是對大太太那般,抱着看戲的態度了。
“母親主意強,對這門親事,的確有自己的看法。”她承認得輕描淡寫。
大老爺疲倦地搓了搓臉,捻着書案上一本雜書的頁腳,上上下下的看了七娘子幾眼,又問,“這門親事,七娘自己是怎麼看的?”
七娘子猶豫片刻。
和大老爺說話,就像是在打仗,大太太那裡,敷衍過去就過去了,於大老爺跟前,卻是不但要敷衍過去,還要演出他心中認定自己會有的反應。
她垂下臉,不言不語。
大老爺果然一點都不訝異。
“嗯,你會有不情願,也是理所當然。”他的語調裡帶了些沉吟,“比起太子嬪的榮耀,嫁進封家,乍聽之下,的確不是什麼好選擇。”
他頓了頓,又衝七娘子招了招手,笑道,“坐到爹爹近前來。”
七娘子只好坐到大老爺身邊,任他上下打量。
“入宮做太子嬪,固然是難得的榮耀。”大老爺望着七娘子,徐徐開聲,“只可惜你的容貌雖姣好,在宮中卻不能算多出衆,出身更不能說高貴……方方面面,雖沒有明顯的缺陷,卻也都不出挑。”
“小六就不一樣了,宮中人最喜天真嬌憨之輩,閩越王妃、焦女史都對小六另眼相看,足證她的容貌,的確討得天家喜歡。”大老爺的語調很柔和,“即使沒有你表哥這件事,十有,也是小六中選……在宮中,也的確是她能過得更愜意些。”
七娘子心下雪亮:大老爺這是怕她貪圖太子嬪的榮華富貴,和封錦勾結上下其手,讓自己中選的意思。
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等着大老爺的下文。
府裡的兩個大佬並封錦,三個人都有自己的心思,每個人的能耐都比七娘子更大,這時候,若是被幾句溫言一騙,就把心事和盤托出,只會落於被動。一舉一動,都要慎之又慎。
大老爺就笑,“小七真是長大了,連爹爹都看不透你的心事……閒話,也不多說。封子繡是你的親表哥,從小你頻頻接濟封家,我聽說連封家上京時的盤纏,都有一多半是你們小輩資助的。你嫁到封家,又是血親,又是恩人,又有楊家撐腰,日子是難過不了的。”
七娘子動了動嘴脣,“可表哥以探花之身,尊榮過甚——”
大老爺臉上飛快地掠過了一絲尷尬,“我也不瞞你,子繡雖有以美色晉身的嫌疑,但東宮是何等人也?嫌疑,終究只是嫌疑,恐怕看中的還是他的才幹,這次派他下江南,就是爲鳳佳收尾,在暗樁上佈下太子的人馬。連這樣的重責大任都交付到他手上,日後他的錦繡前程,是已經鋪就出來的……不過,和別家相比,終究,封家現在是寒酸了些。”
他淡淡地長出了一口氣,“若是你嫁入封家,將來姐妹間難免有些閒言碎語……做爹爹的也不好沒個補償——就把江南這二十間纖秀坊繡房,給你帶到婆家去吧!”
七娘子一下擡起頭來,望住了大老爺。
封疆大吏,真是手段高明,這個籌碼,是狠狠地擊中了她的心坎。
纖秀坊因九姨娘的凸繡法風生水起,對七娘子與九哥的意義絕非一般產業能比,也是大太太手底下最賺錢的陪嫁,只是七娘子心裡也清楚,這份產業,肯定是要給五娘子做陪嫁的。
封家的東西,本來也該還給封家,九姨娘在天之靈如果有知,肯定是會作此希望,大老爺這個條件,是由不得七娘子不心動!
只可惜……
“小七……小七心裡亂的很。”她低下頭,聲若蚊蚋,“若是父親允許,小七想到寒山寺上一柱香,問一問菩薩的意思。”
大老爺眼仁一縮,放出精光,一眨也不眨地望住了七娘子。
七娘子雖做猶豫狀,根子上卻是坦然自若,由得大老爺去看。
有母家人撐腰,就是不一樣,不過一個封錦發達了衣錦還鄉,大老爺和大太太對自己都是態度大改,溫言軟語循循勸誘……是一點都不敢用強。現在兩大巨頭成對鼎之勢,心思明顯不一,就給了七娘子發揮的空間。
否則,當年的大太太哪裡又情願嫁進楊家了?還不是生母早逝,母家人也很難和秦帝師對抗,這才委委屈屈下嫁給了落魄舉子?
“好!”大老爺拍了板,“我果然沒有看錯小七,這一炷香,該上!只是,也要上得小心。”
七娘子知道,自己的這點安排,終究是沒有瞞過大老爺。
好在,她本來也沒想着能瞞過大老爺。
“父親放心,小七知道怎做的。”她微微一笑,擡出了自己的口頭禪。
大老爺捻鬚淡笑,竟也是胸有成竹,“是啊,就算小七沒有主意,子繡……想來也是個有主意的孩子!”
七娘子不禁暗自蹙眉。
看來,大老爺是覺得自己擡出的這門親事,實在是太有**力,以至於封錦根本不可能回絕……
作者有話要說:今晚又吃多了嗚嗚嗚,吃了微波面包片夾果醬配牛奶,還有一堆的芋頭,紅燒肉拌米飯……因爲明早要抽血很遲才能吃早飯,怕餓得慌就……
捶地,等下務必要做瑜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