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龜八年(324)三月底,中山郡盧奴縣外,到處都是“難民營地”。
段末波剛剛打獵回來,就聽到了一件令他血脈賁張的事情。
他沒有絲毫猶豫,翻身上馬,帶了數百騎呼嘯而去。
恆水之畔,數名髡髮鮮卑人被五花大綁,跪倒在岸邊。
看他們一副鼻青臉腫的樣子,顯然被狠狠收拾過,這會被按跪在地,依然滿臉狠厲之色,心中不服。
“毛邦,爾母婢,敢殺我親兵?”段末波飛身下馬,怒喝道。
恆水岸邊站着千餘名丁壯、郡兵,見了涌過來的鮮卑騎兵,騷動不已。
段末波步步逼近。
到了最後,郡都尉帶着十餘兵丁,咬牙上前,攔住了段末波。
段末波看到橫在身前的長槍,腳步停了下來,怒氣不減,看着正站在糧車上的高陽太守毛邦,罵道:“你懂不懂事?這幾個都是敢於萬軍之中馳突的好漢,不過殺了幾個老弱婦孺罷了,算什麼屁事?”
毛邦從車上跳了下來。
已經三十三歲的他身形頎長,面容清癯,憑風而立的時候,倒有幾分士人氣度。
但他終究不是士人,更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
此刻他胸前罩着一領鹿革皮甲,左弓右刀,大踏步走來之時,一點沒把那幾百落雁軍將士放在眼裡。
“馳突萬軍的勇士,犯了軍法也該斬。”毛邦硬邦邦地回了一句,道:“你要搶人麼?”
說完,又指了指他身後的鮮卑騎兵,質問道:“怎麼?要造反?你敢麼?”
段末波咬牙切齒。
有那麼一瞬間,他是真的不想受這個鳥氣,一刀斬了毛邦這賊廝算了。只不過,喘了好一陣粗氣後,他生生嚥了下去。
他不是擔心遠在汴梁的家人。
事實上,家人固然重要,但也不是不可以捨棄,死就死了!只要他還活着,無論搶也好,娶也罷,總會有女人,總還能有子嗣。
他真正捨不得的,其實是富貴。
“此乃中山郡,用得着你多管閒事?”段末波罵道。
“道中遇此惡事,隨手捕殺了,你待如何?”毛邦反問道:“便是鬧到中護軍那裡,我也要殺此數人。”
“沒有將士們在前線奮戰,你早讓賊人捕去了。”段末波氣道。
毛邦看出了他的虛實,懶得多說了,轉身下令道:“速速斬了!”
高陽郡兵們得令,手起刀落,將幾名鮮卑騎兵斬殺於恆水之畔,然後又將無頭屍體拋入河中。
遠處的落雁軍士卒喧譁不已,所有人都看着段末波。
段末波心中已有悔意。
早知道今天就不逞強了,這會弄得下不來臺,威望受損,着實虧大了。
明正典刑後,毛邦遠遠朝段末波拱了拱手,道:“段督勿要忘了午後軍議,告辭。”
說罷,翻身上馬,呼喝而去。
幕僚策馬跟上,說道:“府君爲民請命,消息傳開後,遠近稱頌。今後做事,便要容易許多了。”
毛邦放慢了馬速,苦笑道:“常山、中山已經沒幾個人了,談何稱頌。只是氣不過罷了。當年邵師有句話,我一直記得。沒看見就算了,看見了若還不整治,枉爲人也。大意如此。別說落雁軍了,便是銀槍老卒在此,被我捕獲了,也免不了一刀。反正王雀兒、金正等輩也瞧不上我,與我漸行漸遠……”
說到後面,微微嘆息。
還好邵師懂我。其他人要說,就讓他們說去吧,反正也掉不了一塊肉,做好事纔是正經要務。
“府君方纔說常山、中山無人,卻不算對。”幕僚指了指盧奴縣城牆外亂七八糟的窩棚,道:“強要說的話,人還是不少的,只不過都是羯人、烏桓、匈奴、鮮卑乃至丁零罷了。晉人不知有幾千,胡人卻不下十萬,人不習耕,但以弋獵、放牧爲業。”
毛邦點了點頭。
曾經富庶無比的漢地大郡,而今居然成了胡人放牧的草原了。
其實不僅常山、中山如此,高陽、章武、河間、博陵四郡或多或少都有類似現象,只不過沒前者那麼誇張罷了。
常山、中山二郡是真的沒幾個漢人了。
種地的漢人沒了,遊牧的丁零卻來了,還一口氣南下好幾萬人。
翟鼠那廝以前就在中山遊牧,因爲石勒之敗才溜走投靠鮮卑,但一直對肥沃的中山郡念念不忘,這次逮着機會,乾脆又跑回來了。
這種養不熟的白眼狼其實非常危險。
毛邦敢斷定,一旦再度天下大亂,翟鼠這幫人甚至敢如劉淵那樣稱王建國,他們是真的膽大包天,而且很無知。
一行人很快進了盧奴縣城。
高陽丁壯、郡兵們留在外邊,只帶了十餘人入內。
此時的太守府內,陳有根正拿着馬鞭破口大罵。
“王斌,你打仗不會,安民也不會?”陳有根手裡的馬鞭都快戳到一名烏桓土豪的臉上了,盛氣凌人的程度,讓邊上站着的幾名官員欲言又止。
“王豐手裡沒人了麼?盡是些酒囊飯袋。”陳有根怒罵道:“一個冬天也能凍死兩千人,你好有本事。我就和你直說吧,冀州劉王喬早盯上你手裡的人了,若非樑王抹不開面子,沒下達命令,你這三萬多老弱婦孺就算沒了。”
王斌是個年約三旬的大漢,被陳有根罵得狗血淋頭,卻不敢發作。
倉皇出逃之下,很多東西沒來得及帶,確實困難。
另外,他們現在完全仰賴晉人提供糧草養活,真沒有底氣說什麼。
“快四月了,拓跋賀傉馬上又要派兵來攻二郡,你家大人能不能頂住還兩說呢。”陳有根將馬鞭擲在地上,恨恨道:“滾吧,回去徵召兵馬,年十三以上,六十以下的男丁悉數徵發,帶上馬匹,四月中就回廣寧,我先幫你們養着這幫累贅。”
“是。”王斌如蒙大赦,倉皇退下。
陳有根來到正廳後,擡眼望着牆上的地圖。
自去年下半年來到此處後,仗其實打得不太順利。
客觀地講,鮮卑人的戰鬥力不錯,劉曷柱部還能與其打一打,但死傷真的不輕,所以到後面他也滑頭了。
陳有根看在眼裡,慍怒不已。
若樑王在此,劉曷柱斷不至於如此。但換了他,人家就不會死戰了。
今北伐鮮卑,大王軍令已至,東路仍由他統率,不準備換人了。
軍令之中,着劉曷柱揀選精騎二千、武強、蒲陽山、易京三鎮將各遣輕騎千人,外加徵調而來的幽州段部鮮卑二千騎,這就七千人了。
此外,落雁軍、效節軍、忠義軍以及丁零翟鼠等部還有萬餘步騎。
王豐那邊合一合烏桓、獨孤、長孫之兵,還能湊個兩萬兵馬。
這一路,足足有三萬七千步騎,差不多四月中能集結完畢。
在樑王的部署中,他們屬於“偏師”,主要任務是保住烏桓王氏,並以代郡、廣寧之地儘可能多地吸引拓跋賀傉的兵馬。
如果能戰而勝之,那就自東而西,攻打東木根山。
如果不能取勝,那就儘量糾纏,不作他想。
陳有根明白他的任務,但自去年來此後,他就一直很生氣。若深究的話,其實和他如今的尷尬處境分不開。
樑王的門生日漸成長,慢慢不把他放在眼裡了。
或許面上依然恭敬,但身處其中的人都能品味得出來那若有若無的輕視。
你陳有根說能打,但確實沒有拿得出手的功績啊,這是硬傷。
樑王給了他機會,但能不能抓住就要看他自己了。
所以他有點急。
正心憂時,親兵來報:高陽太守毛邦至。
他轉過身來,擠出一點笑容,道:“毛二,這麼多人裡,你是唯一一個能給我帶來好消息的人。”
送糧送械嘛,只要按時送達,有功無罪。
“甫一進門,便聞陳公怒斥將佐,卻不知憂在何處?”毛邦行了一禮,問道。
“人心不齊,仗打成這樣,如何不憂?”陳有根說道。
“敢問陳公,鮮卑能戰否?”
“還是有點本事的,騎射時箭又快又急,衝鋒時也不惜命。”
“僕再問陳公,拓跋氏可知我援兵大至?”
“應不知曉。”
“大王交給陳公的任務可是固守反擊?”
“是。”
“如此,公何憂也?”毛邦笑道:“不如先示之以弱,驕敵之心。”
說到這裡,他具體解釋了一番:“去歲拓跋氏遣兵而來,氣勢洶洶,連戰連勝,諸縣聞風而降者多矣。然拓跋兵一走,涿鹿縣侯便拉得許多人反正,去年這仗便算是白打了,試問如何不怒?我料牧草稍長之後,賊兵必會大至,因去年大勝,其對王氏必有輕慢之心,其間或有機會。”
陳有根一聽,停下了腳步,片刻後嘆道:“你比我那些幕僚有本事多了,他們狗屁不通。”
毛邦笑了笑,道:“僕不擅軍爭之事,只略懂人心罷了。具體如何打,還是明公說了算。”
陳有根輕嗯了一聲,眼珠轉動個不停,似乎在認真思考如何佈置。
“明公,這一戰確實得好好打。若能斬殺萬餘賊兵,則軍威大震,便是宇文氏也不敢再輕易南下劫掠。”毛邦又道。
“早晚收拾宇文丘不勤那老狗。”陳有根啐了一口,道。
“糧已送至,僕這便告退了。”毛邦再行一禮,慢慢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