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七月初時,聚集在河陽的人愈發多了起來。
夏播結束,各地兵馬陸續開拔,每天都有數百至千餘人抵達。
殷熙被調出了義從軍,擔任新成立的捉生軍副督。
七月初三,至金谷園接受朝廷下發的部曲督官印之後,他又回到了河陽北城,整頓部伍。
“哪來的?”殷熙是世家子,坐在上首,優哉遊哉地吃着酒食,文吏們則扯着大嗓門,一一登記將士名籍。
“郟城人。”一大漢昂首挺胸,大聲道。
殷熙瞟了一眼。
此人身着青衣,腰間懸着弓梢、佩刀,身後跟着兩名僕役、兩匹馬,其中一匹馬背上還馱着筩袖鎧。
“爲何入軍?”文吏正待詢問姓名,殷熙在不遠處開口問道。
“便如將軍一樣,搏個官身。”大漢說道。
“你能置辦起這些裝具,家中還算殷實吧?”殷熙問道。
“十餘頃地還是有的。”
“有這家業,何不做富家翁?”
大漢舔了舔嘴脣,說道:“我家這十餘頃地,得自士人之家。其家三代無人做官,家道中落,家業便被人瓜分一空。”
“你倒是老實。”殷熙大笑道:“這就是你非要做官的理由?”
“聽聞陳公乃天上人降世,爲廣大武人大開方便之門。若不能抓住此機,我怕將來子孫埋怨我。”
殷熙聽了,有些動容。
很多人低估了陳公爲武人請官的影響力。
事實上,此舉不但令他的私兵部曲、駐防府兵們振奮,對體系外的地方豪強的吸引力也非常大。
他們有田、有兵、有糧,但沒機會。
天下大亂之際,這是典型的地方不穩定因素。
如果給他們機會,將他們納入體制之內,則不穩定因素徹底消失,然後還能成爲你的助力。
他們太渴望出人頭地了,太渴望把合法或不合法的財富洗白了。而這一切,如果沒有官身的話,很難做到。
陳公給了他們機會。
有人抓住了,星夜前來投奔。
有人猶豫了,覺得當下的日子也不是不能混一混,等到混不下去再說。
還有人滿足了,覺得富家翁能一直做下去。
同樣處境的人,因爲選擇的不同,將來的結局天差地別。
這種選擇談不上對錯,因爲選擇搏富貴的人裡面,也不是個個能活到功成名就的,而選擇維持現狀的人,也不一定就會被人打壓得家破人亡。
人生的魅力就在於此,不可預測。
“真乃壯士!”殷熙讚歎道,起身端起一杯酒,遞給此人,道:“能飲否?”
這可不是士人聚會時的酒樽,而是比較大的酒碗,裡面盛滿了綠色的美酒。
壯士接過,直接一飲而盡。
“好!”殷熙大笑:“你帶了多少人過來?”
“騎兵十、步卒五十餘。”
“你家裡不止這麼點人吧?”
“本事一般的,自然不能帶出來丟人現眼。”
“好,汝何名?”
“高振。”
“竟然和高督乃本家。”殷熙笑道:“我做主,汝可爲隊副。”
捉生軍督軍是高翊,也算是邵勳早期元從之一了,原爲府兵別部司馬。
“謝將軍。”高振大喜。
“先別忙着謝。”殷熙說道:“咱們這是捉生軍,只收騎卒。伱帶來的步卒,卻要打散編入忠武軍,可情願?”
“情願。”
“好,痛快。”殷熙讚道:“帶你的人去領戎服。”
“諾。”高振走向自家部曲,先與那五十多個步卒說了原委,然後帶着九名騎兵前去領袍服,算是正式入伍了。
殷熙又坐了回去,默默看着。
諸郡豪強如此,像他這類士族別支又何嘗不是呢?
若非妹妹作爲媵妾嫁到了陳公府上,他果斷帶着家族部曲投入義從軍,他們這一支未必就能混得多好。
說到底,長平殷氏也不是什麼大門第啊,主脈就混得那樣,他們這些偏支別脈就更不用說了。
大家都不容易。
陳公其實給了所有人機會,一個跳出現有評價體系,依照武功來升遷的門路。
這個門路其實非常難得,說不定哪天就承受不了壓力,被迫關閉了。而在關閉之前,這就是機會,哪怕你原來學的文,現在最好把自己當做武人,想辦法博取戰功,獲得官身——實在沒能力廝殺的,混個軍中文吏也行,立功的機會少,那就熬資歷。
今天看到高振之類的豪強來投,殷熙嘴上不說,心裡想了很多。
有這些人支持,陳公的根基簡直穩得不行。
曾幾何時,有人私下裡提及,陳公出身低微,若士族不再支持他,恐難持久。
現在看來,他生生打出了一片天,即便士族不支持,身邊籠絡的武人是越來越多了。而且不再是粗鄙無文的底層武夫,除了他教授的學生外,又多了習文練武的地方豪強,根基進一步夯實。
煌煌大勢,被他舉重若輕地操弄着,真是厲害。
妹妹說得對,這是天底下最頂級的兵法。
七月十一,捉生軍督軍高翊自金谷園面聆訓導而回,第一件事就是召集正在操練的部伍,自浮橋渡河北上。
幾乎與此同時,義從軍主力騎兵自北城出擊,與在城外監視的匈奴人展開激戰。
戰爭,在一個出人意料的時候,突然間就爆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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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夜晚悶熱無比。
天空陰雲密佈,一絲風兒也無。
大雨將下未下,難受得讓人發狂,就連馬兒都煩躁不安,不停地嘶鳴,狀態不佳。
“這些畜生,就喜歡涼爽的山地,這天真的讓它們難受。”荒野草叢之中,高振拿氈帽扇着風,不停地說道。
“呵,你是沒去過南方。”有人笑道:“那地界不利騎兵驅馳,可不僅僅是河湖縱橫,爛泥地多,馬也受不了,動不動生病,壓根沒法打仗。”
“騎兵不行,就靠步軍。大晉滅吳,數路出師,不也滅了?”
“時也命也。在滅吳之前,曹魏、國朝就沒想過滅吳嗎?爲何不成?而今江東戶口、錢財、兵力甚於東吳,如何滅之?”
“那就等機會。”
幾個地主豪強侃起了大山,一點沒有大戰將至的緊張感。
男人,除了女人和錢之外,最喜歡談論的就是天下大勢了,從古至今皆然。
“噤聲。”殷熙走了過來,寒聲道:“現在可不是鄉間比鬥,而是戰場上真刀真槍的廝殺。不是我看不起你們,再這樣輕敵下去,早晚讓匈奴牧人玩死。真覺得人家很差嗎?後漢年間就拿錢打仗,一百多年了,人家戰場上殺人的竅門不比你們強?”
一番話說得衆人張口結舌。
他們家境優渥,時常練習弓馬騎射之術,自詡武藝非凡。但戰陣經驗真有匈奴人強嗎?
人家哪怕只是一個苦哈哈的牧人,窮得要死,說不定也是當過僱傭兵的。
人家的經驗比你豐富!
義從軍對付匈奴牧人看起來很輕鬆,那是因爲人家也是戰場上廝殺多年的武人,你們算什麼?鄉間鬥毆之輩?
“一會聽令行事。各家的人歸各家帶,配合默契一點。”殷熙又道:“若有逡巡不進者,立斬無赦。”
“諾。”衆人心中一凜,輕聲應道。
殷熙笑了笑,道:“帶上器械,出發。”
衆人一躍而起,紛紛招呼各自部曲,牽着戰馬,穿過稀疏的樹林,越過茂密的蒿草,跨過黑沉沉的河流,抵達一片山埠。
殷熙下意識扭頭看了一眼。
雖然什麼都看不清楚,但他知道,黃河就在那邊,沉默地注視着他們。
義從軍主力拼着傷亡也要猛攻出去,將匈奴人大量吸引了過去,創造出了戰機。
而這個戰機又非常狹小,大隊騎兵過來肯定難以避開人家的眼線,只有小股人馬纔有那麼一絲可能。
二里外有個營地,隱隱亮着火光。
夜色深沉之中,幾乎沒什麼動靜。
不知道什麼時候,前方奔回來數騎,走到殷熙面前,低聲稟報了一番。
殷熙不再猶豫,翻身上馬,直衝而去。
七八十騎緊隨其後,衝下了山埠。 wWW _ttκa n _C〇
兩裡的距離,瞬息即至。
“哐當!”火盆率先被踢倒。
一部分人下了馬,四處點火。
另一部分人則直衝匈奴人設在牲畜欄附近的營帳。
馬蹄踐踏之時,迷迷糊糊起身的匈奴人被衝了個七零八落。
“噗!”馬刀劃過胸腹,鮮血淋漓之中,腸子洶涌流出。
“嗖!”微弱的火光之中,羽箭正中前額。
“啊!”馬槊高高挑起,慘叫聲劃破夜空。
頃刻之間,看守牲畜欄的匈奴人便已死傷殆盡。
火燃燒地越來越猛烈。
欄裡的牲畜騷動不安,紛紛叫嚷起來。
牲畜欄之北,則是一個巨大的木柵欄。
此時柵欄門剛剛被打開,七八個匈奴牧人衝了出來,還未搞清楚情況呢,劈頭蓋臉的箭雨射來,又把他們驅趕了回去。
柵欄內的騷動越來越劇烈。
不一會兒,幾乎所有人都被驚醒了。
“殺!”高振氣喘吁吁地衝了上去,身後跟着二十餘名壯士,手持短兵、盾牌,順着門直往裡面殺去。
老實說,他的腿有點軟,額頭全是汗水,臉色更是蒼白無比。但他勉強壓下了心中的恐懼,大喊大叫,與迎面而來的匈奴人殺作一團。
“嘭!”盾牌擋住了一擊,高振下意識揮刀反擊,本沒指望靠這一下就能撂倒敵人,但利刃入肉的感覺讓他心下一振。
“啊!”慘叫之中,一名十二三歲的匈奴少年捂着脖子,軟倒在地。
旁邊有人越衆而出,仗着身上祖傳的鐵鎧,硬扛了一擊,然後揮刀直斬,氣力之大,讓人瞠目結舌。
“噗!”鮮血噴涌而出,一顆蒼老的頭顱滾落在地。
“殺賊!”更多的人涌了進來,見人就砍,逢人便殺。
倉促起身的匈奴少年、老人、健婦不斷倒地。
衆人見了神色大振,沒有青壯男人,那還等什麼!
殺!殺光他們!
殷熙帶着三十餘騎在柵欄外繞行。
方纔陸陸續續衝出來十餘騎,被他們攔截了一部分,殺了六人,餘衆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這會已經不再有人向外衝了,或許死了,或許不敢,誰知道呢。
“你,去裡面通傳下,棄械跪地者不殺!”殷熙喚來一人,吩咐道。
“諾。”此人撥轉馬首,衝進了柵欄內。
殷熙駐馬而立。
他也看出來了,這個營地其實沒多少人,男女老少加起來二三百罷了,可能是某個部落下面的一個氏族。
留守營地的青壯男丁很少,馬也沒幾匹,可能都被徵發上前線去了。
這樣最好!
手底下這幫人真沒太多戰鬥經驗,如果遇到留守力量強的,還不一定打得過呢。
今日第一戰算是成了,是他的運氣,也是手底下這幫新丁們的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