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5章 爭論
邵勳一臉雲淡風輕之色,問道:“何爲人禍?”
“吾聞奉理天下者,莫過於愛人。”王寵冷笑一聲,道:“自神龜四年以來,水患頻仍,交以蝗疫。黎元困苦,難以自存。值此之際,理當休息。然大王卻盡起三軍,勞師遠征,空自逐沙,靡費錢糧。此禍可甚於鳥雀?”
“青州諸郡,本就被災,舊谷已盡,新糧未登,人尚不足食,豈有餘以播種?然兇官酷吏,橫加盤剝,稍有不從,便即拷訊。遂致百姓逃亡,農桑益廢,其弊難堪,至今未消。此禍可甚於鳥雀?”
“大王興兵二十年矣,天下苦兵二十年矣。三年暴水、一年大疫,此上天之所以示警也,雖賑救之術何益?若不改弦更張,與民休息,山崩地裂不遠矣。此禍一來,悔之莫及。”
說完,一甩袍袖,負手而立。
卞滔在下面一聽,差點給他叫好。
說得好,說得妙!邵賊自詡愛人,然連年發動戰爭,傷殘無數,這難道是愛人嗎?繼續講,狠狠講,看邵賊臉上還掛得住不。
王衍臉色灰暗。愛人不愛人他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家族利益。
他微微轉了下頭。
一人會意,長身而出,道:“君言人禍,卻不知可聞苟晞、曹嶷之禍?”
臺下的曹嶷:“……”
“你是何人?”王寵看了他一眼,問道。
“琅琊顏忠。”來人行了一禮,回道。
王寵上上下下打量了下顏忠,嗤笑道:“莫非‘顏妾’之族?”
顏忠一下子紅溫了,雙拳緊握,怒不可遏。
這廝嘴是真的臭!今天你被五馬分屍都沒人替你喊冤。
所謂“顏妾”,乃琅琊顏氏一樁恥辱。
昔年太原王渾爲徐州刺史,娶續絃妻,就選了當地琅琊國的顏氏女。
行禮之時,王渾將要答拜,在場的賓客紛紛說道:“王侯州將,新婦州民,恐無由答拜。”
王渾居然就停止了,沒讓婚禮完成。後來,王渾的兒子以其父不答拜,不成禮,恐非夫婦爲由,亦不爲之拜,謂之“顏妾”。
顏氏只是個低等小士族,雖然深以爲恥,但因爲太原王氏門第高貴,終不敢離。
到了眼下這會,顏氏門第有所提升,南渡建鄴的顏含(曾爲司馬越參軍)一支更是發展不錯,但當年的恥辱仍在,從未忘記。
太原王氏被邵勳整垮,顏氏舉家歡慶,可見一斑。
顏忠憤怒之際,也顧不得其他了,遂道:“昔年苟晞於青州用事,動輒殺人,暴虐非常,王氏爲何不爲民除害?”
“曹嶷據廣固,積粟數百萬,城陽王氏爲何坐視,此禍又何解?”
曹嶷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體。
兩個老婢!虧你們還是士人呢,怎麼和潑婦吵架一樣,不停潑髒水,能不能有點風度?能不能不要誤傷他人?已經有好幾個人朝我看了知道嗎?
王衍也有些無奈。
顏忠忠是夠忠了,但沉不住氣,一下子就被人挑起了憤怒,以至於方寸大亂,潑婦罵街,實在不堪。
“苟晞、曹嶷鎮青州,縱有千般不好,卻不擾民。”王寵避而不答顏忠的質問,只說道。
顏忠氣樂了。
“民”之一字端地奇妙。
昔年顏氏不過底層小士族,顏氏女就被人稱作“州民”,王寵嘴裡的“民”又是何物?
顏忠只是被氣樂了,並沒有真的笑出來,但對面的武人們卻齊齊大笑。
“苟晞選了數千美姬,日夜享用,此非擾民耶?”陳有根忍不住了,嗤笑道。
“苟晞還無端殺人呢,我記得也有士族被殺了吧?”
“曹嶷,苟晞的美人是不是落到你手裡了?”
“你吃獨食,太不要臉了。”
曹嶷:“……”
他真的很受傷。
早知如此,當年就下定決心,不惜代價把城陽王氏給屠滅了,省得現在被人指指點點。
邵勳朝武人那裡看了一眼,笑聲漸止。
“好一個不擾民。”衆人嬉笑間,顏忠平復了下心情,道:“卻不知王君所說不擾民作何解?”
“休養生息,無爲而治。”王寵理所當然地說道:“使天下士人居有良田廣宅,涉有舟車代步,足以息四體之役。養親則有兼珍之膳,妻孥無苦身之勞。”
“秋夏於別廬讀書,有清泉茂林,竹木松柏,又有魚池、土窟爲娛目歡心之物。”
“冬春之時,朋伴相攜,觀原野,極遊浪之勢,盡興而歸。”
“郡縣佐吏,時爾拜訪名家,諮以政事,闢爲僚屬,造福萬民。” 此言一出,不少士人對王寵有所改觀,覺得他好像不是那種譁衆取寵之輩。
他提出的願景古來有之,一直是士人們的理想生活。
做到這般,官都不用去當了,累不累啊?縱情享樂不好麼?
當然,家族裡總有人要受累當官的,其他人幫襯一點就好。
再者,便是當官了,也可以不做事啊。
這年頭,終日不理政事的官員不在少數,累、俗、苦、沒勁,還不如服散喝酒。
坐在陳有根等人身後的武官們卻聽得怒火中燒。
他們原來是什麼人?一身傷病的縴夫、終日辛勞的農人、世代爲奴的兵戶以及掙扎求生的流民。
同樣是人,爲何士人就能如此放浪形骸,肆意享受人生?而他們卻掙扎在生死邊緣?
以前沒辦法,見到這些士人都要下跪磕頭,別人當你是空氣,可隨意揉搓。
可現在呢?手握利刃,殺心自起,他們有能力不下跪,有能力覆滅士人美好的莊園生活了。
當下便有人站起,乃是銀槍軍幢主季收,只聽他怒道:“昔年於洛水拉縴,終日辛勞,只能勉強果腹。一年之中,只有社日、正旦和祭祀河神之時,才能分到點肉。匈奴來時,是我等奮力廝殺,將其驅逐,憑什麼你有水陸珍膳,我卻沒有?不如你分點我吃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