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國的左右二相在近年來幾乎沒有什麼實權握在手中,左相喬陵右相李冶,都是八十多歲的老傢伙,常年深居簡出,他們能安然活着,依仗的全是父輩積累下來的威望和資源。
鍾紫言在白雲城時,聽白護邒說過,當年他父親死時,提及喬李兩家似有牽涉姜國王朝覆滅之事,眼下既然來到王城,也是時候去他們府上看看了。
回到客棧將鍾守一安頓睡下,鍾紫言漫步走出客棧,天上星光點點,王城內繁華熱鬧,但終歸還是能感受出一些不尋常。
國君出了性命危險,全城都開始戒嚴了,但明面上誰也不想造成民衆恐慌,實則好些大臣已經聚衆商議朝廷風向。
左相喬陵的府邸在東城較爲僻靜的藍田院,此時正是後半夜,庭院門口好些黑影一一進到府裡,都是依附他家的下屬門生。
再沒權柄,自前朝就存在的家族,肯定還是比大部分樑國臣子有實力的。
鍾紫言隨意遮掩了身子踏入府門大殿,正見一個個年輕官員議論紛紛,談的正是國君的傷勢和朝廷風向。
這些凡人哪能發現鍾紫言,他們談論來去,只等着高坐主席的那位耄耋老人開口說上一句,也好安心回去睡覺。
人活到一定程度會變得異常沉穩,那是一種掌控場面和諸家心理的自信從容,喬陵如今那副神態,正是如此。
年輕人從政總會有毛手毛腳的,此間少數中年人尚能沉得住氣,各家小一輩們爭論來去沒個結果,終於有人開口問向高坐堂上的那位:
“喬公,您乃是三朝元老,此番國君出事,江北張家必然有所動作,我等小兒輩力薄聲微,還需您開句尊口,是爭還是不爭?”
“對啊,喬老必有計策!”
“正是,喬太爺必有高見!”
……
人越老,越享受那種被小輩尊崇敬畏的感覺,王權富貴功名利祿,凡人誰能逃得脫?
喬陵捋着白鬍子呵呵笑道:“你們這些瓜兒,心太急。
如今國師尚沒有斷定陛下闔然,我們哪能越俎代庖,一切還等國師計劃。”
一段話後,場間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沒明白喬陵到底是什麼意思。
如今朝廷以國師和張明遠分化兩派,左右二相自然站在國師這一邊,但各家都有各家要爭的利益,這些門生子弟多半還是隻拿喬陵當靠山,國師歸根結底是道士,在他們心裡,讀書人怎麼能被道士鉗制驅使呢。
“都回去罷,莫急躁,也無需驚慌,天塌不下來。”老頭顫顫巍巍的離開席位,那些門生們都想再問一些事,可誰也不敢追上去。
看着此間衆人散場以後,鍾紫言漫步來到後院,見喬陵獨自走入屋中,他也跟着穿入屋裡。
老頭站在地上沉默良久,剛想臥榻就寢,突然見屋子裡多出一個身形清瘦黑袍道人。
“你!”
他來不及開口,鍾紫言只瞥了他一眼,他閉口下榻,渾身冰冷,那是一種像是被天地壓迫快要窒息的感覺,彷彿下一刻就要命喪黃泉。
鍾紫言負手看着投進屋裡的月光,說道:“貧道不是凡塵中人,來此只爲查一樁陳年舊事,問你什麼,你便答什麼,敢說半句謊言……”
沙沙啦啦的聲音自屋內茶桌上傳出,那黑石茶臺在瞬息間化作齏粉,上面的茶杯和茶具都掉落在地上。
喬陵活了八十多年,對於神仙之說深信不疑,不然他也不會站在國師那一方陣營裡,如今親眼看到,心神震撼之餘,連連點頭。
這世間,絕大多數人不存在什麼大徹大悟,是人都怕死,越是位高權重,越是腰纏萬貫,越老越怕死,因爲他們手裡的財富權力是普通人一輩子都無法企及的,得到的越多,越不想失去。
“仙人只管問,老夫…哦不,在下知無不言。”喬陵彎腰拱手。
鍾紫言便開口道:“你可聽過‘紫雲山’?”
“這!”喬陵雙目一滯,那張鬆黃黑斑的臉上滿是驚色,見鍾紫言皺眉,他趕緊迴應:
“聽過,幼時聽過。”
“你對紫雲山瞭解多少?”
喬陵神思恍惚,少頃回憶道:“在下十六歲時,家中深夜迎來一位紫衣道人,與家父相談良久,而後再沒出現過。
三十二歲時,家父臨終前說那人乃是仙家門派紫雲山的人,當年與其做了一樁生意,換來三顆延壽靈丹以及新朝百年的家族太平。”
鍾紫言繼續問:“因此,姜國覆滅乃是你家謀劃?”
“這……這自然不是一家一戶所能謀劃,在下當時不過一青須壯兒,參與的事情不多,只知道姜國覆滅時,絕大多數臣子都暗地裡臣服了,他們合力對付頑固不化的一方。”
“哪一方頑固不化?”
“應是宰相鍾天墨一家。”喬陵停頓半刻,再沒說出其它勢力。
鍾紫言聽罷,只覺心頭悲涼,難以言語,又問:“當年屠滅鍾家滿門,可是有你家參與?”
“……”喬陵斗大的汗珠往下滴落,通過前面那些問題,他分明能猜到面前這人似乎就是爲了揪當下這個問題的。
但說不說謊,好像都騙不過這道人,喬陵糾結半晌,咬牙迴應:“是。”
氣氛壓抑低沉,片刻後,屋子裡並沒有發生他腦海裡想象的事,他耳中又傳來問話:“當年你家與李家、白家,可有什麼密謀未果而反目成仇的事?”
這一問,喬陵幾乎沒有想什麼,很快回答道:“亡父臨終前說白李兩家害了他,當年密謀了什麼,在下未聽得遺訓。”
鍾紫言猛一轉身:“什麼?”
屋裡氣壓瞬息凝重,喬陵噗通跪在地上,“在下句句屬實,絕無半點虛言,當年我父臨終前印堂黑紫,手心挽着一截半尺神秘紫竹,他閉眼的那一顆,紫竹也隨風散去,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令鍾紫言迷惑的是,白雲城白護邒說他父親臨走前呢喃喬李兩家害了他,而當下喬陵之父卻說白李兩家害了他,這三家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無從得知。
沉吟良久,鍾紫言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喬家可有子弟被送去紫雲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