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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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洛陽城門外二里的地方,一家二層樓的客棧孤零零地坐落在官道附近,繡着平安客棧四字的錦旗在茫茫曠野內格外醒目。

就在某一天的早上,老闆娘秋二孃撿到了一個啞巴,一個渾身是傷的啞巴。

從此,熟客便會發覺,平安客棧多了一個小二,沒有人知道他從哪裡來,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是什麼,沒有人聽過他開口說過一句話。

因此,所有人都叫他——啞巴。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最好欺負的那一個。無論客人再怎麼刁難、蠻橫,他都是逆來順受。他乾的活,也是最多的一個,而工錢則是根本沒有。

但是他似乎還很滿意這樣的生活,因爲他的眼神中,從來都沒有流露過一絲一毫的埋怨之色。

日復一日的工作、迎來送往的客人,春夏交替的季節氣候變幻莫測,前一刻還是風和日麗,下一秒即狂風暴雨。

“賊老天,下什麼鬼雨,不是存心斷我的財路?”秋二孃如往常一樣站在櫃檯算帳,邊算邊看着傾盆大雨的天氣罵罵咧咧道。

因暴雨的關係,客棧冷冷清清,一樓沒有一個客人。另一個小二豆子不知跑哪裡去了,只有啞巴在忙得團團轉,一會兒擦拭桌椅、一會兒拖地。

暗淡的天氣、暗淡的客棧,粗劣骯髒的衣衫,卻是掩蓋不了啞巴身上奪人的氣質。大病過後更顯蒼白的臉色令他看來格外俊美動人,深鎖的眉頭、緊抿的雙脣,沉默而嚴肅地隔離看與人羣的距離,淡淡的、冷冷的,他就像一個猶豫孤獨的遊魂或在這世上。

與世隔絕。

秋二孃突然不再咒罵,停下來緊緊盯着啞巴的一舉一動。作爲一個經歷豐富的女人,開客棧這麼多年,也算見過五湖四海的人物,大她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像啞巴一樣,那麼冷淡、那麼憂鬱,什麼事都無法令他放在心上、什麼都不在乎,甚至對什麼都萬念俱灰。

她真的不明白,有什麼經歷能使一個不過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顯得如此滄桑、如此蒼老?

想當初,她還以爲自己不過撿到一個沒有的廢物,至今她仍然忘不了,當豆子帶着換洗一新的啞巴站在她面前時,她的震驚及差點沒有流一地的口水。

簡直是一塊美玉!

而且她救他時,他那一身嚴重的傷創,說明必定經歷過什麼非比尋常的事情。說不定他故意沉默不言,假裝啞巴。有好幾次,她都試圖想套出他的話,但總是無法如願。

他到底是誰?從哪裡來?有怎樣的過去?一切的一切就像一個永遠無法解開的迷團。

啞巴默默地用力擦着桌子,擦去桌上的油污與酒漬。已經快一個多月,他早已熟悉了這裡的生活,每天朝九晚五,日復一日復地重複,端菜、上酒、倒酒、送客、刷洗、擦拭。

什麼多不管、什麼都不想,拼命做工、拼命拖累身軀、拼命在遺忘,遺忘一切早該遺忘的事情。

在這裡,沒有人知道他是誰,沒有人注意到他,沒有人會洞悉他心底的秘密,就像一條魚兒沉入深深海底,再沒有任何人能察覺他眼中的淚,因爲他的淚,早就溶入水中,無形、無色、無味。

一條已經遍體鱗傷的魚兒,永遠,遊不到大海。

初夏的暴風雨毫無羈絆地馳騁着,天地幾乎連成灰濛濛的一色,雨霧瀰漫的官道,急促的馬蹄聲傳來,幾匹駿馬自大雨中顯露身影。一聲宏亮的馬嘶,領頭的那人將馬一勒,停在平安客棧門前。

啞巴連忙冒雨迎上前去,接過領頭那人的繮繩,把馬拴好。一行五、六人,浩浩蕩蕩地跨進門口。

秋二孃一見此人,不禁眉開眼笑。“喲,這不是李爺嗎,您今兒個怎麼有空大駕光臨?”

令頭那人叫李叢義,鐵箭山莊派駐荊陽負債貨運的管事,一個月回洛陽述職一次,只見此人體格壯碩、粗眉暴眼,一條長長的刀疤自左臉處一直劃到左耳,本已面露兇相的臉上更顯猙獰粗俗。

“大掌櫃,是不是想我了?”李叢義取下雨簑,笑問道,露出了一口黃黃的牙齒。

“呸。”秋二孃啐了一口,“鬼才想你。”

李叢義與他的隨從共六個人滿滿地圍坐一張大桌子前。

“掌櫃的,有好酒好菜,儘管上來。”李叢義大聲道。

“知道,保證吃得你撐死你。”秋二孃笑道,示意啞巴上前伺候。

李叢義一眼看到啞巴,不禁愣住了,天下竟如此俊美的男子0大掌櫃,你幾時招了這麼個俊美的小二啊?”

“不過是前一陣子的事情。”看到李叢義眼前閃動的yinhui光芒,秋二孃心裡不禁暗叫不妙,早就聽聞李叢義有着特殊嗜好,且此人生性粗俗蠻橫,但願待會兒不要出什麼亂子纔好。

好在其他隨從紛紛嚷餓,啞巴立即下去幫櫥,李叢義那yinhui的目光才略有收斂。

“李爺,莫盟主這次這麼急叫我們趕來,不知到底有什麼事?”其中一個隨從問道。

“是啊,莫盟主下令我們明天一定要趕到呢!”另一個人道。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李叢義夾了一顆花生米,輕抿一口老酒道:“知道逍遙山莊嗎?”

“知道,赫赫有名的四大山莊之一,小女子怎麼會不知道呢?”

“那你知道逍遙山莊的少莊主東方逍嗎?”

“聽說此人一表人才、武功高強,是有名的少年劍客呢!”

李叢義點點頭。“他可即將是我們莫盟主的乘龍快婿呢!莫盟主有意與逍遙山莊聯姻,將自己最寵愛的大女兒下嫁給東方逍公子。這次盟主召我們來,十有**就是爲了聯姻一事。鐵箭山莊與逍遙山莊都是武林數一數二的幫派,這場婚事,恐怕場面大得會超出你們的想象。”

“那好啊,那時大家都可以去湊湊熱鬧。對了,不知婚事幾時舉行?”

“這個……”李叢義道:“恐怕會在下個月吧,總之絕對不會超過今年的八月。”

“那也就是兩個月之後嘍……”

“匡”地一聲,盛滿熱菜的瓷碟掉在地上摔的四分五裂,打斷了這番對話,飛濺的牛肉撒了李叢義一身。他勃然大怒。“你找死……”怒吼聲在看清是誰後戛然而止。

啞巴愣愣地站在旁邊,一臉慘白。

天地在聽到這句話後瞬間凍結,他要成親了,他真的要成親了!

秋二孃一看情形不對,連忙嬌笑着走過來道“哎喲,啞巴怎麼這麼不小心,還不趕快替李爺擦乾淨。”又陪着笑臉對李叢義道:“李爺您大人有大量,千萬別跟這臭小子一般見識。這樣吧,這桌的酒錢全算我的,全當給您陪罪,可好?”

一邊用手重重地拉了一下啞巴的衣襟,這個死小子,在發什麼呆!

李叢義雙目炯炯地打量着啞巴俊美的臉龐,喉結滑動了一下,道:“他可是真的啞了?”

“是啊,我從來沒有聽他說過半句話。”秋二孃道。

另一隨從看啞巴仍呆呆站着,沒有一點要陪罪的意思,不禁惡狠狠地道:“死小子,你啞了難道還聾了不成,還不快給李爺陪罪。”

啞巴默默低下頭,拿起抹布走到李叢義面前擦拭他衣襟上的污漬。看到他纖沒的身姿,李叢義一陣難忍的心癢,不禁去握他的手。

剛觸到之際,啞巴將他的後用力一甩,退到一步之外,沉默而冷冷地望着他,不知是否他的錯覺,他只覺啞巴的眼神瞬間銳利如劍,一陣殺氣逼來,令他心底發寒,再定神一看,他的雙眼又恢復了灰暗無光的神色。

“死小子,你這是什麼態度!”另一個隨從怒吼道,抽出皮鞭,一鞭下去,將他的衣衫撕開長長一道血痕。

啞巴低着頭,不躲不避,硬是捱了一鞭。“呲”地一聲,本來就已破舊不堪的衣衫被撕開了長長一條口子,傷口頓時滲出鮮血來。

李叢義確定自己剛纔是看花了眼,不過是一個長相俊秀的店小二,哪裡會有什麼武功。

那人慾再抽第二鞭,李叢義舉手製止。走到啞巴面前,他伸手擡起他的下頷,一張無比清秀而嚴肅的臉龐即展現他面前。

“只要跟了本大爺,從此就能吃香喝辣,不必再幹這種苦活,你可願意?”他一臉yinhui的笑容。另一隻手更是變本加厲地摸向他的後背,朝臀部滑去。這年輕人真是人間極品,他實在忍不下去了。

突然,他只覺全身一麻,右手痛得擡不起來。啞巴僅用二根手指,扶信他的右掌,一股大力逼來,右掌骨頭根根盡碎,他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跪倒在地上。

其他隨從一見情形不對,紛紛抽出寶劍,啞巴冷哼一聲,掌風過處,每個人只覺手腕一麻,寶劍脫手而出,於空中絞成一團,寸寸斷裂,碎鐵灑落一地。

客棧一下子寂靜無聲,每個人都噤若寒蟬地看着啞巴,不敢出一口氣。

啞巴只是垂下頭,眼中的精光頓時收斂,沉默着,一動不動。

“我們走。”李叢義握着右手,疼得直冒冷汗,咬牙道:“好個啞巴,我們走着瞧!”狠狠撂下一句話,一羣人頓時屁滾尿流般地走出了客棧。

啞巴愣愣地看着一地斷鐵殘劍,神情瞬時蒼老十年。

他動手了,他最終還是動手了!儘管他是多麼的不願意和別人動手!不願意使用武力!刻意遺忘語言、遺忘武藝、遺忘過去的一切!但是,他最終還是忍不住動手了!

往事如影隨形,這一切,教他怎麼能忘記得了!怎麼能!不,他從來沒有忘記過,從來都沒有!

轉過身,他踉踉蹌蹌朝廚房走去。剩下眼睛瞪得如銅鈴般大小的秋二孃呆呆站着——還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

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酒入愁腸,亦可化作斷腸劍!

他頹然倒在柴房門後的草堆上,拿起一罈女兒紅,直灌下去。辛辣的酒溢出嘴角,流到衣衫上,流過剛劃破的傷口,一股錐心的刺痛。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乍聽他的婚訊,一片震驚的空白。他在九天之上愈飛愈高,未來的一莊之主、未來的武林盟主、未來的羣雄統領,那高度,是他永遠無法觸及的距離。

東方逍!東方逍!

深情而痛楚地低吟他的名字,彷彿這樣做能緩解他的傷痛。一如他與他初次相遇,那燦若朗星的雙眸、一臉飛揚奪目的神采,就在剎那,陽光劈開冰層,照入黑暗中沉睡的他的身上,喚醒他對生命全部的美好和憧憬!

多少夜、癡癡凝視着他沉誰的樣子,多少次,偷偷看他飛揚瀟灑的英姿,多少回,因他的離去而被驚醒,在夢中驚呼着醒來,多少回,祈求上蒼能讓他永遠守護在他身邊。然而,上蒼終究未能對他格外施恩。

爹,孩兒知錯了。孩兒只是一時糊塗。

心中一片悽痛,憶起在小浪亭中,東方逍自責的話語。

錯了嗎?這一切,全都錯了嗎?

深谷那一夜的激情與纏綿,是他此生永恆的記憶,雖然沒有半句愛語,但記憶中不可錯認地聆聽他沉穩的心跳、他溫柔的神態、愛憐地擁他入懷,整整一夜,以強壯的臂腕爲他遮擋一夜風雨,儘管只有一夜,那甜蜜而驚心動魄的歡愉,難道是個錯誤?

難道他愛錯了嗎?這錯誤,僅僅是因爲愛上的是一個男人,而非女人!

他不禁慘笑出聲,又灌下一大口酒。如果一切真是過錯,那麼,全部的錯誤都由他一人來承擔,只要他能幸福安康,再重的傷、再深的痛,他也飲之如飴。

胸口酒勁洶涌,氣血翻動。他已不能再喝,仍下意識地強逼自己喝下去。

清醒的痛苦實在太過難以忍受。只有喝醉,大醉一場,就可以什麼都不想,心,也可以暫時以往傷痛!喝下最後一口,再也忍受不住,他不禁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嘔吐出來。

罔顧門外的狂風暴雨,他衝出平安客棧,衝到官道旁邊,抱住路兩側的一棵巨鬆,開始繼續不停的嘔吐,吐到後來,便只剩下淡綠色的胃液,他顫抖着蜷着身子,繼續幹嘔。

大雨早已淋透了他的衣裳,灰濛濛的雨霧中,渾身上下,整個人都像是浸在水中。

全身疼痛難忍,除了新添的鞭傷處,更疼的是左肩處的創口,像火一樣在燃燒着。其實左肩的傷勢一直都沒有得到好的治療,他亦是故意從不運功療傷,客棧的工作繁重,傷口其實早已繃裂,比起心靈上的,又算得了什麼?

但今天,傷口似乎疼得格外厲害,就像一把烈火在燒一樣,他已全身都在不斷地冒冷汗。

這個地方,是無法再待下去了,天地之大,竟沒有一處是他的容身之處,難道他的罪孽真是如此深重?

“逍……”

他低吟着他的名字,眼淚摻着從胃中吐出的淡綠色的胃液,一滴一滴,滴落在前襟。

雨與淚混雜着在臉上縱橫,分不清到底是雨,還是淚?

“陸護衛,陸惟?”這猶疑的問話穿透層層雨幕直達他耳邊,是誰?再提及這個連他自己都幾乎忘懷的名字?

擡起頭,風雨飄搖中,站着一位氣質沉穩的英俊男子,腰掛玉蕭,手牽白馬,微微遲疑地看着他,一位隨從正在旁爲他撐桑路對面還站着三個隨從摸樣的全身蓑衣的男子。

看到他擡起的臉,那人微微笑,道:“原來真是陸護衛,我還以爲自己認錯人了,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

陸惟,這個名字,是他自己都要遺忘並唾棄的!他支撐着站起發抖的身子,不發一言,沿着無邊無際的官道,冒着滂沱大雨,往前走。

那人微微一怔,跟上前去,道:“陸護衛,我是試劍山莊的洛凡,我們曾在鐵殺幫見過,你忘了嗎?”

他置若罔聞,繼續朝前走。

雨中的官道泥濘異常,但仍舉步前進。不要,他不要任何人來理他,就讓他一個人,自生自滅了吧,反正心中的那個人,是再也不會理會他的生死!

“二公子,這小子看來像個傻子,我們不用理他,莊主還等着我們儘早回去。”那個撐傘隨從對洛凡說道。

洛凡將手一揮,繼續跟上前去。:“陸護衛,怎麼就你一個人,東方公字呢?”他門向來形影不離。

聽到他提及東方逍,陸惟全身一顫,雙腳虛浮得幾乎邁不開腳步,眼前一黑,便直直地往地下倒。

洛苒大驚失色,連忙抱住他溼透的身體,驚覺他臉色的蒼白與氣息的微弱,一打手勢,隨從們立刻牽 過馬。 抱着陸惟上馬,將他單薄的身軀納入自己安全的懷抱,蓋好雨蓑,一拉馬繮,快馬加鞭地往試劍山莊的方向而去。

馬蹄過處,濺起一地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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