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們這裡一有動作,又揚言要死諫,立即便有人火速通報天啓皇帝。
天啓皇帝依然很平靜,他現在的心思都在幫張靜一改進一種搖籃上頭。
張靜一的妹子眼看着再過一兩個月就要生產了,當下孩子的搖籃,天啓皇帝覺得有許多值得改進的地方,怎麼樣營造一個舒適的小窩呢?
他先是繪了圖紙,而後讓宦官們取來了木料,自己拿着刨子、斧、鋸,開工!
孫承宗和黃立極看着都很尷尬。
“知道了,讓他們來吧,不要阻攔。”聽到了奏報,天啓皇帝心平氣和道:“不然又要說朕凌虐大臣了。”
既然陛下不管,大家也就沒什麼說辭了。
翰林侍講人等坐着轎子,迎着暴風驟雨,只打了個盹兒,突然之間,這轎子的速度開始緩慢起來。
劉彥心裡有些火氣。
這轎伕幹什麼吃的。
於是掀開轎簾子,率先撲面而來的卻是一股無以倫比的惡臭,再看這轎外頭,卻已是一片澤國,積水已經漲到了轎伕的小腿高,到處漂浮着各種東西。
“這……這是何處?”劉彥的眉心皺成了一個川字。
“老爺,天橋坊到了。”
劉彥便感慨:“疾風驟雨,竟是氾濫成災,百姓們要受苦啦。”
隨即,放下轎簾子:“去巡檢司,要快。”
可憐這幾個轎伕,在這積水中行走,積水之下又滿是淤泥,擡着重物,一不小心便可能滑倒,因而他們走得極爲小心。
不過對劉彥而言,這難掩的惡臭,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他是清貴的人,萬萬沒想到,天下竟有這樣的所在。
這般一想,那巡檢楊嫺,倒是受苦了,他主動請纓到這樣的地方來,難怪士紳百姓們都說他是難得的好官,愛民如子。
劉彥坐的是大轎,轎子比較高。
後頭某些翰林和御史,還有給事中的小轎就不一樣了。
本來一個個激動的心裡醞釀着說辭,想着怎麼激憤地說出一些震鑠古今的話來,哪裡想到……低頭一看,咦,腳下怎麼有水?
這渾濁的水漫過了他們的轎底,眼看着要淹沒他們的靴子尖。
他們是清貴無比的人,平日裡見了魚腥都要掩鼻,這個時候見這樣臭烘烘的東西眼看着要漫過來,已是手忙腳亂。
外頭風雨大作,此時也無法和其他人聯繫,也只好堅持下去。
好不容易的,終於到了巡檢司。
大家鬆了口氣,而後扶了扶烏紗帽,接着整一整自己的衣袖和衣襟,甚至連那混了泥的靴子,也極想找個什麼東西擦拭一下。
朝廷大臣,是很注重儀表的,往日養尊處優,有的人便是沐浴,還需用花瓣呢!
哪怕是頜下的鬍子,也需精心的修飾,甚至還有人,每日修飾和清洗自己的長髯,都需花費半個時辰。
緊接着,他們下轎。
一看這一片澤國的模樣,觸目驚心,怎麼和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樣?
大家不得不冒雨聚攏,淋成了落湯雞。
心裡只能這樣鼓舞自己,古代的諍臣們,連殺頭都不怕,我等何畏之有呢?
只是……腳下的淤泥,還有那惡臭的積水……實在……
迎面而來的,卻是一個宦官。
這宦官上前道:“諸公有何事奏報?”
爲首的人都以侍講學士劉彥馬首是瞻,劉彥忍着噁心:“我等無事奏,只上諫言,今日陛下若是不聽,臣等便在此死諫。”
死諫一出,更多的是威脅。
有本事把我們都殺了,將天下的讀書種子都殺盡。
宦官居然沒有慌張,點點頭:“所諫何事?”
“陛下聽信奸賊張靜一佞言,擅殺大臣,張靜一十惡不赦,罪惡滔天……”
宦官又點點頭:“噢,知道了。”
居然很平和。
然後宦官道:“咱這就將諸公的話帶到,請諸公照規矩來吧。”
說着,便直接轉身進了巡檢司。
衆人此刻,已是淋成了落湯雞,好在這個時候風雨已小了一些。
照着規矩來?
當然要照規矩來!
他天啓皇帝可以沒規矩,我們身爲大臣,難道可以沒有規矩嗎?
劉彥大義凜然地道:“諸公,今日陛下不給一個說法,我等便長跪不起。”
說着,率先拜下。
以往他們在午門外也是這樣乾的,聯絡一大羣的大臣,一齊跪在午門之外,皇帝不聽從,大家便不起,就看誰先耗不過。
他這一跪,其他人自然也紛紛跪下。
只可惜……劉彥很快發現,自己的膝蓋一入水,隨即便陷入了淤泥裡。
因爲積水比較高,所以他跪下的膝蓋便匿在了水下,方纔還激動的時候還好,現在這麼一跪,這才發現這些積水渾濁,上頭不知漂浮了什麼,惡臭更甚。
甚至是膝下,好像被淤泥淹沒了,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苦不堪言。
他平日裡,一日都要沐浴兩日,誰曾想,今日竟要遭這樣的罪!
於是他心裡便更加義憤填膺,擡起頭,便見風雨之中,那楊嫺的頭顱,竟高懸在儀門,頓時又是怒不可遏。
其他人自是比他好不到哪裡去。
運氣好的,還能跪在積水淺一些的地方。
運氣不好的,積水比較深。
有一個御史,本來個子就矮,跪着的地方,也有一點糟糕。
人一跪下去,居然從水面上只露出了脖子,他憋紅了臉,眼睛幾乎可以和積水平齊,然後更加看清這積水爲何如此惡臭了。
上頭有各種鼠蟻的屍首漂浮,更不知有着多少的殘枝敗葉,甚或是不好出名的東西。
那惡臭一陣陣的襲來,他終究沒有忍住。
“嘔……嘔……”
“嘔……嘔……”
隔夜飯便吐了出來。
偏偏……這嘔吐物依舊還吐在積水上。
隨着積水……慢慢飄蕩……
在他隔壁的一個翰林,眼睛都僵直了,只看到那嘔吐物正朝自己漂啊漂,眼看着……就要飄到他的近前,他臉色煞白,只覺得要昏厥過去。
而巡檢司裡頭,居然依舊沒有任何的反應。
從前跪在午門的時候,那廠衛早就嚇得戒備了,可現在……沒人搭理他們。
只有偶爾,會有人嘔吐。
有人低聲哭泣。
“這是人間地獄啊…………”有人低聲道:“陛下故意引我等來,就是爲了用此等人間地獄來懲戒我等嗎?這一定是那張靜一的主意,張靜一罪惡滔天,弄得百姓怨聲載道,今日不誅張靜一,我等絕不回去。”
幾個時辰之後……
許多人已經扛不住了。
最可惡的,居然是在中途,魏忠賢還笑嘻嘻的出來了一次,表示了一下對大家的關心,並且表示,陛下正在考慮他們的意見,得再等等。
然後爲了表示陛下對大臣們的體恤,希望他們能夠再接再厲,繼續死諫,不要熬壞了身體。
居然讓人提了許多食物來,食物很豐盛,雞鴨魚肉都有,還有各色的餅子。
這麼多美味佳餚,送到了他們面前,那香氣飄蕩,再混雜着……
於是……又驚起了一陣陣的嘔吐。
其實胃部不受刺激還好,大家還是能夠忍受的,可特麼的端來了這個,胃部就開始不適了,先是有人嘔吐,緊接着引發了連鎖反應。
劉彥要哭了,他想回家,這裡簡直不是人呆着的地方!
可這是死諫啊,怎麼好半途而廢呢?
別人會笑話的!
這要是記入了千秋史筆,他的形象……
他已覺得自己將胃裡的任何一丁點東西都嘔吐了出來,閉着眼,不敢去看送來的雞鴨魚肉。
到了下午。
卻有幾艘舢板載着人來了。
爲首一個,卻是張靜一。
張靜一打着皇帝的名義,將一些實在沒有去處的災民聚攏了起來,因爲這天橋坊實在沒地方安置,到處都是污水橫流,又聽了天啓皇帝的吩咐,要送來這巡檢司暫時安頓。
這絕對是破天荒的事……
災民們當然是畏懼的樣子,可眼下沒有了活路,他們並不信任這些官家人,卻暫時只能受他們的擺佈。
一個個衣衫襤褸的人,在張靜一的帶領之下,划水……
慢慢地抵達了巡檢司門口。
災民們看着這一個個衣冠楚楚,卻又狼狽不堪,帶着烏紗帽的人跪在積水之中,有人竊竊私語。
他們倒是聽說,陛下要爲他們做主,雖然有些不信,可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陣仗。
劉彥一看到有百姓來,有些詫異,又看打頭的是張靜一,心裡不禁冷笑。
哼,虛情假意,這個時候知道籠絡人心,早幹嘛去了?你張靜一的官聲早就臭了,現在彌補,還來得及嗎?只是可憐了那楊嫺……
“衆位……”張靜一此時手指着領頭的劉彥,道:“我來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楊嫺……”
一聽楊嫺二字,災民們頓時開始騷動。
既有畏懼,也有憤怒。
可這時,破天荒的,一個婦人的聲音道:“楊嫺狗官,還我孩子來。”
聲音……撕心裂肺。
而張靜一其實還有後話,只是他聲音輕了許多:“楊嫺的同僚……兼密友……”
只是張靜一的話,已淹沒在了人潮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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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