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謙益的記憶力很好。
畢竟是大才子。
很快,他便供認不諱。
他所檢舉的人,居然超過了九十餘人。
而且因爲博聞強記,便連這些人的罪證也統統都默寫了出來。
張靜一不得不佩服這個傢伙……還真他孃的是個人才。
只可惜……聰明沒用在正經的地方。
這九十多人,大多非富即貴,無一例外,都是東林殘黨或者復社的成員。
錢謙益這個人,名聲很大,自然而然,交遊也很廣闊。
張靜一得了供書,如獲至寶,這時,那李定國便尋了來。
“恩師……”
“你來的正好。”張靜一一臉疲憊,其實大家都很疲倦,許多人自來了南京城,可都沒有睡好,一方面是防範有人反撲,另外一方面,也是手頭實在太多事要做。
張靜一道:“咱們在城中的人手不多,又需防守各處要道,所以現在我打算抓人,現在情況緊急,爲了防止有人流竄,必須立即下手,你在左營怎麼樣?”
“左營已經控制住了。”
張靜一一臉認真地看着他,隨即就道:“現在若是我拿名錄給你,讓你立即調動左營去拿人,你駕馭得住他們嗎?可能有些人不只是在南京……”
李定國想了想,他雖年輕,可是顯得很穩重,並不莽撞,在評估之後,他道:“沒有問題。”
張靜一顯然還一點不太放心,便道:“確定?不擔心左營有人通賊?”
“可以確定。”李定國道:“應該沒有大問題,當然……爲了以防萬一,少不得還要佈置一下,防範於未然,只要佈置的穩妥,學生有信心。”
張靜一隨即頷首:“好,既如此,那麼就交給你吧。”
說着,直接……拿出了一沓供狀。
這些供狀,可不只是一個錢謙益的,一夜的時間裡,那些去魏國公府吃酒的傢伙們,早就分開進行審訊,供認出無數人物了。
李定國看着上頭所寫的東西,也不禁咋舌,忍不住道:“這麼多?”
“先分門別類,裡頭有不少人,其實都是一人,人物有重疊的可能。除此之外,還要根據罪狀的大小進行處置,罪大惡極的,一定要率先捉拿,切莫走脫。其餘的……也要佈置好,放心,我這邊會讓人協助你,教導隊這邊,你需要多少人手,直接調用。再遲一些,後續的各教導隊只怕也要來了,到時人手會更充裕,半個月之內,鄧同知也會率大量的錦衣衛抵達,到了那時,你再將人犯全部移交給他便是。”
李定國頓覺得身負千斤重擔,卻還是點點頭道:“恩師放心……左營這邊,人手已經夠了,實在不行,調撥其他南京各衛的人馬就是了,學生倒是相信,他們一定肯盡心竭力。”
張靜一笑了,便道:“怎麼,這才一夜之間,就信得過他們了?他們在南京這麼多年……我看……還是有些疑慮。”
李定國擡頭凝視着張靜一,卻是堅定地道:“學生信得過。”
張靜一不由訝異道:“爲何?”
李定國想了想道:“因爲學生了解他們,學生從前,和他們是同一類人,被人瞧不起,吃不飽,穿不暖,一家人餓肚子,什麼上官,什麼讀書人,誰放在眼裡。學生到了京城,是恩師收留了學生這些人,給咱們分了田,讓咱們進了東林軍,給足額的餉銀,教授學生讀書寫字,學生這才知道,原來人活着,可以這樣有盼頭,學生不是什麼聰明的人,但是隻謹記着一點,便是學生的娘都這般囑咐學生,說是學生這輩子,從此便是恩師的了,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學生在想,只要將那些衛裡的士卒一樣當人看,他們自然而然,願意死心塌地,絕無二心。”
李定國的一番話,讓張靜一頗爲動容。
或許是地位高了,張靜一竟開始有些忘記了初心,差點沒有意識到,當下天下的軍民,最需要的是什麼了。
張靜一猛地意識到了什麼,隨即道:“很好,南京諸衛,暫時歸你調動,所有的人,都要調用起來,給我抓人……”
“是。”
當日……南京城裡終於開始雞飛狗跳了。
出現在南京城大街小巷的,已不再是灰色大衣的東林軍。
而是傳統綿甲的官軍,上萬官軍,封鎖各門,開始依着名錄,侵門踏戶,而後……一個個人便被拎出來。
一時之間,城中各種哭爹喊孃的聲音。
又有一隊隊的人馬,開始分赴南直隸各縣,甚至開始直撲江西、浙江一帶。
氣氛驟然緊張,以至於各個衙門,居然無官當值。
可這些……對張靜一來說,一點都不重要,嚴令各衙的文吏,暫時理政。
不過,實際上大明的官本就不太理實際事務,更不必說,這還他孃的是南京六部了。
一日下來,又有數百人被拿住。
當下嚴刑拷打,被打的急了,又開始供出更多的人。
當張靜一拿着一摞摞的供書,送到天啓皇帝的面前時。
天啓皇帝直接給嚇了一大跳,驚歎道:“這樣多,這得多少人?”
“快上千人了。”張靜一很認真地道:“涉及到的案子,五花八門。”
沒辦法,一開始有人爲了保全家人,還只是供述謀反的同黨,到了後來,生怕不滿意,而且也清楚,遲早別人也要將自己供述出來,所以又開始供述其他的各種罪來,誰家殺過人,誰家貪墨……
人就是這樣,一旦開始招供,那麼就好像爛褲襠一般,債多了不愁了。
天啓皇帝不由地皺眉道:“這麼多的人,統統懲辦?”
“不只這麼多人,只怕還有更多。”張靜一道:“這還只是南直隸,這諾大的江南,還有許多人沒有拿呢。既然有罪,爲何不拿?陛下莫非是心軟了。”
“朕不是心軟。”天啓皇帝懊惱地道:“朕只是在想……這得查到什麼時候?”
張靜一淡定地道:“很快的,很多罪狀,都供述的很清楚,所以……不怕當事人不認。”
天啓皇帝道:“這麼說來,可能最終要牽涉多少人?”
“至少數千……”張靜一斬釘截鐵的道。
天啓皇帝倒吸了一口涼氣,隨即道:“好傢伙,都是抄家的罪嗎?”
“十之八九。”
“呼……”天啓皇帝突然覺得這樣似乎也並不壞,而後,他努力遏制住內心的喜悅,道:“朕聽聞,你抓了許多人,逼迫他們招供……爲何要這樣麻煩?許多人的罪,已是板上釘釘了。”
張靜一深深地看了天啓皇帝一眼,而後意味深長地道:“陛下,這纔是破解江南困局的最好方法。”
“哦?”天啓皇帝越發覺得有意思起來,便定定地看着他道:“你繼續說下去。”
於是張靜一道:“江南這邊,最可怕的情況是……這些人是鐵板一塊,他們通過各種關係,已經形成了一個有共同利益訴求的羣體,這些人……想要連根拔起,實在不容易,即便今日殺了一批,他日誰能保證,不會春風吹又生。要破除這個……就不需得讓他們攀咬起來。從前他們是靠同鄉、同年、同窗、門生故吏的關係,大家一起坐在一起吃肉,利益均沾。”
“可現在……不同了。他們要留下全家老小的性命,不攀咬出人來,絕無可能。可他們也無法隨意寫出誰的事來,畢竟……不相干的人,他們就算是想要供述,也是破綻百出,只需一查,便曉得他們是在誣告,到時少不得,有他們的苦頭吃。他們能供出的,也只有這些平日裡親近之人了,如此一來,他們相互攀咬,這一層層所謂的關係,豈不自然而然,就從同黨變成了仇敵了嗎?”
“到了那時,他們便再不是鐵板一塊了,而是一個個孤立的人……什麼東林黨,什麼復社,什麼狗屁的江南士人,只要上了刑,一切自然而然,也就土崩瓦解!”
天啓皇帝聽罷,驟然明白了,不禁道:“明白了,朕明白了,這個法子好啊,哈哈……原來這是離間計。”
張靜一苦笑道:“談不上離間,只是給他們一個機會而已。”
“一個機會?”天啓皇帝略顯意外,揹着手道:“你繼續說下去。”
張靜一侃侃而談道:“他們的關係網太綿密了,而且江南的宗族最是根深蒂固,難道陛下當真要殺盡他們嗎?若真殺盡,只怕不死個十數萬人,只怕也殺不絕。與其殺人,不如誅心!陛下要推行新政,那麼就得有銀子,得有糧食,先讓他們攀咬,等所有人都攀咬出來,再個個擊破,到時一切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
天啓皇帝點頭,隨即低着頭又看了看供狀,看到許多的人名,竟發現裡頭有許多,都是自己有印象的。
於是他忍不住冷笑道:“沒想到……牽涉的竟是這樣的多,這江南看來無好人了。”
張靜一則是道:“不是江南無好人,是這些人的心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