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人彼此的往來自有規矩,但有身份的角色來拜訪沈枉,總是要準備個拜帖之類的,做足了規矩,沈枉自己在大明還沒這個講究,人在海外也就貴重起來了。
對什麼人來拜訪沈枉並不在意,他府內本地出身管家所說的“惣無事”令才讓他有點精醒。
倭人現在仍用漢字作爲正式的文字,不過在細節上已經有所不同,這個“惣”字在大明基本上沒有人認識。
“惣無事”具體是什麼意思呢,就是保證一切安然無事的意思,禁止大名的之間的私鬥。
倭國進入所謂的戰國時代以來,一直是大名和大名、大名和土豪,土豪和土豪之間的戰鬥不斷,彼此吞併,彼此殺戮,到了織田信長的時代,那些民衆幾千,兵丁幾百也可以被叫做一方之主的人已經消失了。
織田家、武田家、上杉家、北條家、毛利家等等百萬石的大大名紛紛出現,彼此之間的戰爭,萬人和幾萬人規模的也不是稀罕事。
一直到了織田信長在本能寺被部將明智光秀所殺,豐臣秀吉成爲了倭國實力最強的大名,通過戰爭和合縱連橫,所有大名都像他表示了臣服。
紛亂了這麼多年,豐臣秀吉認爲一切都歸他的統治,大名之間的戰爭對他的統治權威有幾大的損害,而且會造成無謂的損失,所以豐臣秀吉發佈了這個命令,說白了就是“私戰停止令”,“我以關白的身份發佈命令,禁止此類私鬥的發生”。
雖說法令上只提到了大名,但實際上五百人以上的戰鬥都是不允許的,當然,你能隱瞞情況這個就無所謂了,但要是被報上去了,就要對關白大人下面的奉行拿出個說法來,要不然當地的大名就會先跟你動手,不動手不行啊,違抗關白大人的命令,不是切腹就是出家,這實在是滅頂之災。
在五年前,沈枉眼中還沒有豐臣秀吉這個人,不過是個武將罷了,可現在,卻不得不重視,在前幾年豐臣動員大軍攻擊在關東的北條家,也是有超過了二十萬的大軍出動。
倭國是個千萬人左右的國家,統領這樣一個國家的統治者,沈枉在這樣的人面前,還是要低頭的。
更不要說,沈枉現在主要依靠倭國與大明的貿易,如果因爲違反法令和倭國大名們有了矛盾,實在是大麻煩。
難道那一場清理盜賊的行動被大阪那邊的人知道了,想到這裡,沈枉心中就是一陣煩躁,想當年自己是海上呼風喚雨的龍頭,倭國的大名想要取得大宗的精良武器也要通過他,南洋的土王和白人想要取得物資也要通過他,那時候他就是海上的王侯,可現在,卻是縮手縮腳,什麼都要顧忌。
在正堂上的幾名下人,不管是倭人還是漢人,都深知沈枉的脾性,看着他臉色陰沉正在想事情,也不敢打攪。
“松浦,你去將庫房裡那套景德鎮的精瓷茶具拿出來,小早川家的家主如今不在,你看”
事到如今,也只有送禮免災了,拿着帖子進來的那名護衛卻上前幾步,略微擡高了些聲音說道:
“龍頭,有客人來見。”
到處碰壁,怎麼連下面的聽差都沒有眼色,沈枉心火騰騰的冒了出來,剛要咆哮,卻看到了帖子上的字。
好長的官職,不過最後的名字卻是“豐臣秀長”四個字,沈枉一愣,猛地反應了過來,豐臣秀長是誰,正是如今倭國關白豐臣秀吉的親弟弟,怎麼他來拜訪自己,反應過來之後,反手給了送帖子的那名手下一個耳光,怒聲喝道:
“混賬東西,爲什麼不早說,快去,不對,松浦你讓客人稍等片刻,我去換衣服。”
走了幾步,沈枉又是轉身,喝住了松浦,連聲說道:
“不必了,不必了,我去親迎,我去親迎。”
豐臣秀長是誰,不是倭國人或許只是會知道,豐臣秀長是眼下倭國第一人豐臣秀吉的親弟弟,這樣的人等同於大明的藩王,自然身份貴重。
可在沈枉這等熟悉倭國的人眼中,豐臣秀長這個當年名叫木下小一郎的人並不僅僅是秀吉的弟弟,他還是秀吉屬下第一流的奉行,第一流的武將,豐臣秀長對於秀吉來說,等同於宰相一般。
豐臣秀長善於理財,善於治理內政,善於和大名間溝通,相比於急躁暴烈的豐臣秀吉,秀長的性格很是寬厚,很多大名對他都是極有好感,在軍事方面,自從豐臣秀吉在織田信長手下嶄露頭角,豐臣秀長就是他哥哥最好的輔助者之一,後來更是獨當一面,在多次對大名的戰爭中取得勝利。
倭國的大名中都對秀長有這樣的看法“宰相之才”,這樣的人物,說是如今倭國的第二人也不過分。
沈枉對倭國上上下下的風向動靜都是瞭解的很,豐臣秀長這個人沈枉始終覺得他和一個人有些相似,儘管這個想法有些莫名其妙,但那個人眼裡容不下沙子,豐臣秀長卻是寬厚些,那個人作戰和斂財的本領也要更高超些。
原來是豐臣秀長來到了平戶,怪不得小早川家的力量開始嚴加防衛,還有裝備精良的四百旗本武士,這些力量用在豐臣秀長身上,甚至有點寒酸侷促了。
不過在小田原之戰後,豐臣秀長在回師的半路上就是病倒,怎麼會到這裡來,而且這樣的人物爲什麼會在病中來到這邊。
沈枉自高身份,可心裡也明白,他在大明是個海上的賊頭,在倭國的身份最多就是個豪商,也不比大明那邊強到那裡去,無非是依仗手中的勢力罷了,豐臣秀長這麼貴重的角色,怎麼回來拜訪他。
倭國的武將、大名、甚至公卿沈枉都是見過的,雖說戰國廝殺幾百年,可到了如今也算是太平了,塗脂抹粉穿着寬服大袖的人越來越多,都開始模仿什麼文雅公卿了,沈枉對此一向是不屑一顧,這分明是敗家子的作風。
不過,沈枉也從堺鎮的老關係那邊得知,如今的天下人豐臣秀吉最喜歡這種公卿的打扮,私下裡沈枉還和人笑過,你一個種地出身給別人養馬的,裝什麼世家子的摸樣,這種事也就是私下說說了。
原本以爲豐臣秀長也是這個摸樣,卻沒想到豐臣秀長不過是穿着青布的倭國袍服,上面也沒有什麼金銀線的紋飾,完全是個清修居士的打扮,臉上也沒有什麼白粉,但看着很蒼白,他是被兩名隨從攙扶進來的。
豐臣秀長的個子不高,臉上的皮有些鬆弛,能看出來這個人先前很胖,但瘦的很快。
沈枉在這個人面前,也沒辦法擺什麼三水王的架子,他倒是換上了一身倭人豪商的打扮,在正堂恭恭敬敬的施禮參見。
豐臣秀長帶着懂漢語的侍從過來,沈枉參拜之後,他就將沈枉從地上叫了起來,笑着說道:
“沈先生不是日本的百姓,不必對我行這樣的大禮,你就當我是個不請自來的客人接待吧!”
他這樣的人這麼客氣,更是讓沈枉有些惶恐,但沈枉也算是大風大浪經歷過的人物,雙方很快就開始客套起來。
“現在天下太平,大家也都能夠享受安樂,只是不知道我還能陪着兄長看多久”
“秀長大人和關白大人怎麼說還能再看五十年,說這等喪氣話太不吉利了。”
“沈先生真會說話,說起來,沈先生手下有這麼多大船,有這麼多擅長海上作業的家臣,但在大明那邊卻沒什麼身份地位,心中一定很不甘吧?”
幾句客套之後,豐臣秀長突然間轉了話題,沈枉神色不動,只是乾笑着說道:
“海上棄民,無根無源,只是乘船在海上找幾口飯吃罷了,秀長大人也不是不知道大明的局面,沒什麼不甘,這是命啊!”
沈枉這話自覺的說的灑脫,可怨氣流露已經頗爲明顯,他來到平戶之後就控制不住心境,一直是怨憤之極,也是抑制不住。
豐臣秀長微笑着點點頭,緩聲說道:
“大明比日本富饒萬倍,大明太平,日本戰國紛亂,相差實在是太多太多,若是從前,秀長也不會勸沈先生離開那富貴鄉,不過,現在日本也是太平了,沈先生在這裡也能享受到太平安樂。”
說到這裡,豐臣秀長停頓了停頓,又是開口說道:
“我日本不問出身,英雄豪傑都有自己的位置,沈先生若是肯入我日本,榮華富貴唾手可得,守五十萬石之地也是有的。”
聽到這話,沈枉心中大跳了下,五十萬石的數目在倭國來說也是一方的諸侯了,而且是那種中等的大名,這五十萬石放在大明去,一個府甚至幾個府都是有的,有這樣的地位,自己就不是一個海盜的頭目,而是有官身的人,在倭國,有了武家的身份可以傳承世代,說的難聽些,這樣的地位,就算是去了大明,也是外藩的貴客
沈枉心中激動,不過他也不是小孩子,也知道對方這樣身份的人過來見面,又給出了這樣豐厚的條件,不會那麼簡單,沈枉反倒是淡然下來,開口問道:
“昨日燈花爆,今日秀長大人就過來給我這等大福緣,不過,無功不受祿,秀長大人想要我”
秀長在沈枉這裡呆的時間不長不短,等離開之後,宅邸裡面那些熟悉沈枉的下人們發現自家老爺突然間輕鬆了起來,情緒也高昂了不少。
沈枉不敢把這些事情對別人講,但給他生了兒子的那個女人在平戶無親無故,甚至在內宅和下人們都不太熟悉,倒是個適合傾訴的對象。
對於沈枉來說,並不需要有人和他討論什麼,他只是想找人說一說罷了。
“咱們從平戶到天津衛,又從那邊回來,有這麼多船,這麼多人,爲什麼總是被人趕來趕去的,還不是沒個根基,福建和廣東那幾家,船沒我多,人沒我多,可爲什麼越活越滋潤,那是因爲手裡有私港,靠着本家在幹”
女人聽的懵懂,不過卻知道自己只要聽着就好了,沈枉倒是愈發興奮:
“不用多久,咱們也可以有個港口,到時候就不是現在這樣的局面了,到時候就算是那遼國公也要對咱們客氣,我帶着小洋和你,風風光光的回去
馬上就要萬曆十九年了,松江府上上下下洋溢着一股節日的氣氛,而且這氣氛顯得比從前往日都要濃重。
松江府許多人,不管是本地的還是外地的,許多人在開埠的過程中發了財,許多人在這個過程中日子變好了,松江的臘月間港口什麼的都是一切照常,但很多人寧可不去做生意也要好好過這個年。
相對於天津衛就好很多,那裡富貴了近十五年,大家已經習慣,對發財了好好過年這件事已經淡了,可松江不同,雖說江南富庶,窮人畢竟是多。
對於遼國公府的內眷來說,王通能在家裡過年,而不是出去征戰,可是了不得的大事,這讓府中的節日氣氛甚至要比松江府還要濃重。
女眷們高興不提,王夏更是格外的高興,他小孩子也說不清楚爲什麼,只是覺得興奮。
王通也難得的休閒了些日子,他召集能工巧匠在一起,花了大價錢給自家的孩子做的玩具,倒也沒什麼超越時代的東西,王通自己也沒有什麼記憶,只不過給王夏做的小推車,又用木頭做的各種兵人玩具,還請來皮影戲和木偶戲班來演戲,劇目什麼的,王通自己還編了幾個,真是讓小孩子高興到了極點。
王蘭和王忠也有玩具,王通專門用上好的料子,自己畫圖,弄出了大大的玩偶,別說是孩子們喜歡的了不得,就連幾個妻妾都看着稀罕,每人要了幾個。
做這個的裁縫倒是看出來裡面的商機,寧可不要工錢,也要求王通將這個樣式准許他們學做,這絕對有的賺啊!
很快的,萬曆十九年的正月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