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小妹妙錦與方先生佳兒中憲文定佳期,承蒙各位親朋好友光臨道喜,徐輝祖真是感激不盡呀!”
眼見人來得差不多了,徐輝祖便走到堂前,向各位來賓抱拳道謝,他行了個羅圈揖,衆人紛紛站起還禮。李景隆懶洋洋的,最後一個站起來,隨隨便便地向他一拱手。
方孝孺滿面c混風地道:“徐氏有佳女,知書達理,姿容秀麗,犬子中憲,正當適婚年齡,承蒙禮部尚書陳迪大人從中撮合,方某今日得與徐家結下百年之好,呵呵,今日文定,擇日成親。唯願以後,小兒女們夫妻保守,嗣續繁昌,今日各位親朋故舊、同僚好友到賀,也請爲彼此做個見證!”
徐輝祖便笑道:“呵呵,我那妹子嫁到方家以後,便是方家的人了,孝敬公婆、和睦手足,那是份內之事,若有不當之處,希直先生就該教訓,可不要寵慣着她。”
旁邊便有人起鬨道:“婚書一換,定了終身,便是真正的親家了,魏國公對希直先生怎麼還是這般客氣?”
“是啊,是啊,應該換個稱呼了。”
徐輝祖扭頭一看,見那起鬨的幾個都是自己好友,不由笑道:“今日你們來,只做一個陪客,多喝幾杯酒,便是與我的賀禮了,休得聒噪。”
轉過頭來,徐輝祖又對方孝孺道:“希直先生,你我這就交換婚書,做個真正親家吧,呵呵,你看,大家都有些着急了。”
方孝孺神秘地一笑,擺手道:“國公莫急,再稍候片刻,還有貴客未到啊。”
徐輝祖奇道:“還有貴客?”
他想了想自己所請的客人,方孝孺未必是在乎的,這貴客一定是方孝孺請來的人,可是環顧席上,正談笑晏晏的幾個官兒,幾乎已涵蓋了六部九卿,要說還有貴客,那還能有誰?
徐輝祖想問,可是見方孝孺一臉神秘的樣子,自己終究是女方家長,不好表現得比對方還要着急,只好揮揮手,讓那捧着準備讓雙方簽字畫押的通婚書、應婚書上來的侍婢又退了下去。
李景隆是曹國公,地位不在徐輝祖之下,故而也坐在首位,看見方孝孺那副德性,不屑地撇了撇嘴,茹常捻着鬍鬚,肩膀頭兒向他這邊一歪,低聲道:“故弄玄虛!”
李景隆“嗤”地一聲冷笑,說道:“一朵鮮花,插在狗屎上了!”
在他右首旁坐着的是促成這樁婚姻的大媒人禮部尚書陳迪,李景隆的聲音雖小,卻未着意在掩飾,被他聽見了,不禁扭頭看了一眼。
李景隆嘻皮笑臉地對他道:“天天朝堂上相見,時不時的還鬥鬥嘴皮子,陳大人還沒看夠麼?”
他轉而對兵部尚書茹常道:“茹大人,本國公真有如此風流倜儻、玉樹臨風麼?”
茹常拱手笑道:“曹國公風度翩躚、一表人才、謙謙君子,溫良如玉啊。”
李景隆捏着下巴沉吟道:“哦?原來我還是個君子……”
這時徐增壽答對了幾個客人,剛剛回到席前坐下,看出他好象在說怪話,便瞪了他一眼,說道:“九江,今兒是我妹子大喜之日,你給我消停着些,否則,我可不饒你!”
李景隆聳聳肩,哼道:“既是君子麼,我就當一回啞巴得了。”
這句話剛說完,他突然“咦”了一聲,本來懶洋洋地癱在椅子上的身子攸地一下坐直了,兩隻眼睛也亮起來,坐在斜對面的徐增壽察覺他神情有異,順着他的眼光扭頭一看,不由也吃了一驚,失聲道:“小妹!她來做什麼?”
今日是方、徐兩家文定之期,可這當事人卻是不必露面的,尤其是女方,根本不需到場,特別是中山王府這樣的人家,哪裡需要小郡主拋頭露面,這是極爲失禮的行爲,起碼要被人說一聲管教不嚴,陡見茗兒出現,徐增壽自然大驚。
今日賀客中認得徐茗兒的,都不禁目瞪口呆,有那不認得的,眼見別人神情詭異,低聲問上兩句,自己的神情也立即詭異起來,才片刻的夫,整座勝棋樓上鴉雀無聲,徐輝祖驚見自己小妹出現,急忙站起來迎上去,小聲道:“茗兒,你……你怎麼來了?”
“你議的是我的終身大事,我怎麼就不能來?”
徐茗兒推開徐輝祖,雙眼冷冷一掃,依着夏潯教她的話兒,明明看見了方孝孺,以前也曾在府中見過的,偏做出一副不認得的樣兒,把小瑤鼻兒一翹,大聲道:“哪個是方孝孺,請出來一見!”
方孝孺眉頭大皺,他知道徐家這個女兒不大願意做自己家的媳婦,當日聽她吟出一首荒唐之極的詩來,他就知道這個小姑娘對方家有些成見了。不過爲了大業,他勉強也能忍得。再說,她那三個姐姐嫁的雖然尊貴,如今卻也不過是朝不保夕的王妃,其中代王妃更已做了蜀中一囚徒,自己當世大儒、當朝隱相,自己的兒子難道還娶不得他中山王府的姑娘?
所以在方孝孺料來,徐妙錦縱有不滿,待到生米煮成熟飯,也會回心轉意的,想不到她竟然如此不知禮儀,這可是方家的未來兒媳,拋頭露面丟他方面家的臉也就罷了,居然還敢直呼自己名姓,就連她大哥都要稱自己一聲希直先生,她竟敢直呼自己這老公公的名姓,方孝孺大爲不忿:“馬上就要做我方家的媳婦,還敢對我端郡主的架子麼?”
他把臉一沉,緩緩起身,端起公爹架子道:“方某在此,姑娘是什麼人?”說着向徐輝祖不斷地打眼色。
依着他的意思,皇上的欽使馬上就要到了,甭管在座的賓朋認得她還是不認得她,只管佯做不識,叫徐輝祖見機把她拉走,面子上過得去就成了,先應付了今日的事,回頭等她嫁到自己家裡,到那時想怎麼管教她,可就連徐家都不能插手了,何必當着滿朝公卿的面丟人現眼。
可是徐茗兒被夏潯連哄帶嚇,已是牢牢記住了夏潯告訴她的話:“方孝孺這個人,好名重於性命,你非得羞辱他一番,讓他主動放棄聯姻才成。要不然,他爲了得到你大哥的支持,你的些許不是他都隱忍下來,非要與你家結親,那麼你就算逃掉天涯海角去,也仍然是方家的媳婦,因爲不管你願不願意,只要你大哥簽了字,你可就是方家公認的兒媳了呀!”
所以一見方孝孺裝佯兒,徐茗兒也不點破曾與他見過一面,只是一甩袖子掙開大哥的手臂,對他大聲說道:“你就是方孝孺?好教你知道,本姑娘就是徐妙錦!”
四下裡議論聲像蒼蠅般嗡嗡起來,衆人紛紛交頭接耳起來。
“不對勁兒呀,小郡主好象不同意這樁婚事呢,你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什麼呀!怎麼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這不挺好看的嘛,我還是頭回看見徐家小郡主,嘖嘖嘖,還真俊吶。”
“你廢什麼話呀,我說的是她的神氣!”
茹常肩膀一歪,又湊到了李景隆身邊,耳語道:“國公,有好戲看了。”
李景隆正襟危坐,精神奕奕,只回了他兩個字:“看戲!”
議論聲傳到方孝孺耳朵裡,弄得他臉上紅一陣青一陣的,一時間那股子書生犟勁兒也上來了,眼見徐輝祖要把妹子拖走,反而被他攔住,沉聲道:“原來是小郡主,不知郡主要見方某,有什麼事?”
徐茗兒道:“方先生名滿京華,誰人不知,哪個不曉,聽說大哥要把妙錦的終身許配與方家二公子,小女子特意趕來瞧瞧。”
方孝孺聽了一怔,聽這口氣不大對勁兒,聽她說的話卻是在稱讚他,一時間他也拿不定這小姑娘的心思了。
徐茗兒大聲道:“我聽說太祖皇帝三十年勵精圖治,使得大明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物阜人豐,四海昇平,自建文皇帝繼承大寶,請了你方博士入朝輔政,只三年夫,便鬧得皇室操弋、戰亂頻仍、府庫空虛、民不聊生,可有此事麼?”
“你……你……”
方孝孺的麪皮如同打了雞血,赤紅赤紅的,一口氣兒堵在喉嚨裡,指着徐茗兒竟然說不出話來。
徐輝祖大怒,拔腿就向徐茗兒衝來,徐增壽一見他那副窮兇極惡的樣子,還道他要對小妹動手,連忙向他的好哥們大都督陳暄使個眼色,一左一右衝上去,架住了徐輝祖,拉起了偏架。
徐茗兒用清清脆脆的聲音說道:“我聽說,藩籬天下是太祖遺制,方博士甫一入朝,便鼓吹削藩,太祖屍骨未寒,皇子們便死的死、囚的囚,骨肉相殘,致有今日之亂;
我聽說,方博士博學多才,當世大儒,最爲推崇上古井田之制。自古銳意改革者,必有人受益、有人失意,有人擁戴,有人反對,唯有方博士井田古制一出,普天之下,無論士農工商,莫不羣起反對,也算得是古今第一人了!
我聽說,方博士崇尚禮教,傾慕周官度,認爲只要按照周禮命名官署治理天下,我大明就能繁榮昌盛,遠邁太祖,所以今日省州,明日省縣;今日並衛,明日並所;今日更官制,明日更官階;宮門殿門名題日新,日不暇給而不曾休,常常是各個衙門口兒的牌匾油漆未乾而再做新匾?”
“你……你……”
方孝孺氣得哆嗦起來,人羣中卻已有人吃吃偷笑起來。
同後世文人吹捧的所謂“四載寬政解嚴霜”不同,民間對方黃之流的改革卻有着不同的評價。
實際上也是如此,朱元璋是狠、是嚴,可他的狠與嚴是對誰呢?所謂四載寬政解嚴霜,是哪些人的感慨之言呢?會是平民百姓嗎?朱允炆上臺的這四年,戰事不休,不斷地徵兵徵役,會有平民百姓歡欣鼓舞地得出這麼一個“四載寬政解嚴霜”的結論嗎?
恰恰相反!民間對方孝孺等人的所謂建文新政、愚蠢改革,是持反對和譏笑態度的。
削藩不用說了,已經逼反了燕王,百姓們便不敢妄議了,因爲這時候再提反對,就可以給你扣上同情叛逆的罪名;恢復井田制也不用說了,連他最堅定的盟友都不支持他,這種天真到難以置信的想,剛在朝堂上提出個設想,就被隸屬於不同派系的官員們一齊撲滅了,連個火星都不給他留下,並不曾真個危害人間,無須議論。
對官員和百姓們來說,最煩不勝煩的就是方孝孺的復周官度,合併幾個州縣,把官名換個古老的名稱,改宮殿名、改城門名,而且還是改了一遍又一遍。
他改一遍,各個衙門口兒就得跟着動彈一遍,牌匾要換、官印要換,在大明嚴格的戶籍制度下,涉及到的州縣及其百姓,有無數的證件都要換。他動動嘴皮子,就得有無數的人忙得跟陀螺似的,做的卻是些無用,民間豈能不怨聲載道?
方纔徐茗兒所說的第三條中那段“今日省州,明日省縣;今日並衛,明日並所;今日更官制,明日更官階;宮門殿門名題日新,日不暇給而不曾休。”就於民間的一段歌謠,類似於現在的“你拍一,我拍一”,被小朋友們早就傳唱開來的。
徐茗兒又道:“方博士能以三年之,毀掉太祖皇帝夙興夜寐、殫精竭慮的三十年奠基,這樣的大本領,徐妙錦可不敢高攀方家,小女子擔心蟻蛀棟樑,萬一大廈傾覆,會連我徐家都受了牽累。方博士這等人才,虎父無犬子,令子方中憲定也是一等一的人中俊傑了,小女子自慚形穢,同樣不敢高攀。所以,承蒙青睞,好意心領,徐妙錦言盡於此,告辭了!”
徐茗兒一副稚嫩的少女聲音,可是字字句句如戟似刀,戳得都是方孝孺的痛處,把方孝孺氣得一佛出世,二佛昇天。徐輝祖鼻孔冒煙,氣極敗壞地吼道:“徐妙錦,反了你了!來人吶,把她給我拿下!拿下!”
李景隆一看,“噌”地一下,跟兔子似的就躥了出來,張開雙臂擋在徐茗兒前邊,眉開眼笑地道:“別動!誰也別動!哎呀,我說老徐呀,跟個小孩子嘔什麼氣嘛,小孩子不懂事,說話沒深沒淺,你別往心裡去,希直先生,你也別往心裡去,來來來,咱們喝酒、喝酒!”
夏潯早已料定徐茗兒進去說這番話,可以從容出來的。自家小孩子當衆說了不該說的話,當家主事人該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當然不是教訓自家小孩子,他得先向被氣瘋了的那位賠不是。再說,且不提這勝棋樓上有多少他的人,就是徐家那些親戚朋友,也得蹦出來勸和呀,徐茗兒只說退親,沒說逃走,還能馬上把她捆起來不成。
果不其然,根本不用夏潯事先安排的人出面,懷慶駙馬、尚書茹常、御使鬱新、黃真,乃至所有自認爲和徐家有交情的,或者正想攀交情的賀客全都蹦了出來,拉這個、勸那個,七嘴八舌,亂作一團。
趁這夫,徐茗兒已大模大樣地出了勝棋樓,上了候在門口的那輛馬車,臨時客串車伕的夏潯把氈帽往下一壓,大鞭一揮,馬車便揚長而去。
“罷了,罷了,我方家……我方家不敢高攀你中山王府,這樣的好媳婦,我方家娶不起!”
方孝孺氣得嘴脣發木,這句話說完,氣兒都喘不勻實了。
徐輝祖怒不可遏,可他被徐增壽和陳喧緊緊抓住雙臂,面前又有茹常擋在那兒苦口婆心地解勸,也衝不出去抓人。
正忙碌間,樓梯口兒噔噔噔一陣響,一個穿着靛藍太監袍兒的小太監手持拂塵,領着四個宮中侍衛走上樓來,後邊那四個侍衛手裡還託着漆盤,上邊放着如意、玉佩等物。
那小太監正是御前行走的小內侍木恩,勝棋樓上熱熱鬧鬧的,他可不知道倒底發生了什麼事,辦喜事可不就是熱熱鬧鬧的麼。
木恩跑到臺階上站定,把拂塵一揚,眼皮子一壓,看也不看衆人,便拉着長音唱起來:“皇上有旨~~~~”
“唰!”
勝棋樓上原本吵吵鬧鬧的人們立即肅靜下來,許多人仍舊保持着拉扯、推拽的動作,一齊扭頭向樓梯口看來。
木恩頭不擡眼不睜地道:“皇上說了,欣聞中山王府妙錦郡主與希直先生次子中憲喜結佳緣,朕心甚慰,特賜玉如意一對,龍鳳玉佩一雙,銀鎏金鑲玉嵌寶魚藍觀音桃心一枚,霞帔墜掛薰香繡囊一隻,願新人雙雙,舉案齊眉、白頭偕老、兒孫滿堂……”
木恩像唱喜歌兒似的說完,又把拂塵又一揚,這才睜開眼皮。一睜眼把他嚇了一跳,只見滿堂賓客都在看着他,一副呆若木雞的模樣。木恩也不覺奇怪起來,他左看看、右看看,沒發現自己有什麼毛病,便把脖子一梗,拂塵一揚,又唱道:“徐輝祖、方孝孺,上前接旨、謝恩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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