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潯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在他零碎雜亂的記憶裡,似乎有一段刺駕的故事,具體是誰做的他記得比較混淆,應該是印象裡較深的那幾個人之一,那幾個人是卓敬、景清、練子寧。這幾個本該都關在獄裡的,現在景清被放出來了,莫非……
“怎麼了?”
茗兒雖然驕傲地昂着頭,故做目不斜視狀,不過夏潯的表情變化她都看在眼裡,她知道夏潯露出這種表情的時候一定是在思考什麼問題,本來還想矜持一把,卻終究是少女心性,按捺不住好奇問了出來。
夏潯略一沉吟道:“我們順道去一趟錦衣衛吧,有點事兒得交待一下。”
“好!”茗兒溫馴地點點頭。
她是不會在夏潯做正事的時候和他拗氣鬧彆扭的,茗兒雖然年紀還小,卻是公侯世家子弟,高門大戶教養出來的姑娘,大局觀還是有的。
夏潯笑笑,扭頭對侍衛們道:“去錦衣衛!”
如果是景清,刺駕的事還會發生麼?
會的!
有些東西,不是他能改變的,比如一個人的品性、一個人的人生價值取向,這是夏潯影響不了的。他並不想沾手朱棣登基後必然要用的這場政治大清洗,但是他無法確定如果自己置之不理,歷史上本來沒有成功的行刺事件是否這一次也不會成功。
因爲,雖然他無法影響人的性格和對人生價值的取向,也就無法左右某些人的行爲,但是通過他的作用和影響,一些具體而微的歷史事件,會發生微小的變化,時間變了、地點變了、事發時的一些客觀條件變了,整件事的成敗就有可能發生變化,所以他得提醒紀綱。
如果紀綱能在景清入殿前就發現問題、搜出兵器,把行刺事件的影響最小化,那就可以把這場風波最小化。
紀綱正在錦衣衛裡忙碌着,昨兒晚上他壓根就沒回自己的住處,他把這錦衣衛當成家了,連夜從報名參加錦衣衛的軍戶餘丁資料裡選出了一批人,今天一早便都叫來,再面試核檢了一番,馬上當差,安排任命。
他本想所有的人都用新人,因爲這樣的人更好調龘教,可塑性更強,也能保證他們對自己的絕對服從。不過爲了應急,他不得不從宮中調換出來的天威將軍中又挑選出了一批人,這些人是馬上就能得用的。還好,劉玉珏那邊兩個衛指揮殘了還被關進大獄的事已經在錦衣衛裡傳開,起到了殺一儆百的作用,這些原天子近衛倒也沒有敢起刺耍橫的。
紀綱雖然忙碌,心情卻很好,每下一道命令,都馬上有一羣人去做,他的一個決定,就可以安排左右別人的命運前程,這種大權在握的感覺讓人飄飄欲仙,非常舒服。
紀綱正埋頭忙着,忽地有人進來傳報:“啓稟指揮使大人,輔國公到。”
“喔?”
紀綱一聽,連忙振衣而起,快步迎出門去,夏潯正笑吟吟地走進來,看見進進出出、行色匆忙的錦衣衛,對紀綱笑道:“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你這把火,燒得可着實夠旺啊。”
紀綱連忙趨前拜見,笑道:“卑職諸事都無頭緒,只是閒忙,倒教國公見笑了。”
他的身子還沒拜下去,夏潯搶上一步,已經把他扶住了,笑道:“我又不是外人,無須行此大禮。”
紀綱一笑,便順勢站起來,側身讓道:“國公請進,來人,看茶!”
他把夏潯讓進書房,着人上了茶,自在下首坐了,笑道:“卑職剛剛接手錦衣衛,以前也沒做過官兒,很多事都還沒有頭緒,本打算理出點眉目,再去拜訪國公,怎麼勞動你過來了,如果有什麼事,只須着人傳喚一聲,卑職自去國公面前聽候訓示就是了。”
夏潯趕緊擺手道:“噯,你我關係不比尋常,那些官場上的繁文縟節就不要搬出來了,咱們還是如往常一般說話比較痛快。”
說着,他神情一肅,微微傾身,向紀綱問道:“紀兄,你對‘奸佞榜’諸人現在的情形,瞭解多少?”
紀綱一怔,不知道他問這個幹什麼,不過他也不便動問,只略一思索,便道:“‘奸佞榜’上,共計二十九人,有的還未抓到,像黃子澄、齊泰;有的已經自盡,象王叔英、黃觀;有的法外施恩,只免了官職,未曾入獄關押,像長興侯耿炳文,實際入獄的只有十四人,及其部分家眷。”
夏潯有些訝然,不禁注意地看了紀綱一眼,他雖問起,卻只是開個話題,原本沒指望紀綱瞭解的這麼清楚。要知道,抓捕看押這些人,現在還不是紀綱的責任,紀綱剛剛接手錦衣衛,連人手都還沒有擺佈開,完全不瞭解‘奸佞榜’官員現在的情形也不算失職,可是沒想到他已把這些打聽的清清楚楚。難怪此人能得重用,這份能力着實不凡,他靠的可不是當初爲燕王牽馬墜鐙的那份功勞,而是確有本事啊。
紀綱說完道:“國公怎麼突然問起他們的事來了?”
夏潯道:“那麼,你可知道,這十四人中,已經有人被放出來了?”
紀綱不知夏潯所爲何來,本來還有點緊張,一聽這話不禁笑起來:“喔,原來是爲了這件事啊。呵呵,卑職知道,這十四人中龘,一共放出六人。”
紀綱以前不曾在朝任職,對京中官員皆不熟悉,可他竟然如數家珍,非常流利地答道:“這六人是景清、馮萬順、石允常、徐安、趙清、周緒,他們已經上了請罪的奏摺,都察院陳瑛大人請旨赦免了他們,今天剛剛放出刑部大牢。”
夏潯對他真是有點刮目相看了,紀綱此人在史上風評不管好壞,但他絕對是個幹吏能臣,而不是一個庸碌無爲的蠢貨,既然如此,夏潯對自己將要交待給他的事也就更放心了。
夏潯點點頭道:“我要跟你說的,正是有關他們的事。宮衛、禁衛、朝衛,這都是錦衣衛的職司。所以,如今宮中禁衛,是由你負責吧?”
紀綱道:“是,宮中侍衛的排布、調整都是由卑職負責的。宮中的規矩,輕易變動不得,雖然侍衛人馬換了燕山三護衛的精銳,不過一切仍然沿襲舊時規矩,卑職雖然接手,也只是按部就班,未敢變動。”
夏潯道:“嗯!”
紀綱忍不住問道:“國公,這些方面,有什麼不妥嗎?”
夏潯心想:“皇上爲了安撫建文舊臣,登基之後,並未大開殺戒,與民間傳說大不相同,這是一件好事。爲了“靖難之役”名正言順,除了黃子澄、方孝孺、齊泰這三人該死得死,不該死也得死,其他官員縱然不肯請罪臣服,皇上也是不會輕易起殺心的,估計最後頂多坐牢、流放,甚或只是罷官免職,遣返家鄉。但是若有人假意臣服,卻暗揣利刃上朝刺駕,恐怕就會激起皇上的殺機了,這件事務必得阻止!”
紀綱見夏潯沉吟不語,不禁又問道:“國公?”
“喔!”
夏潯醒過神來,鄭重提醒道:“紀兄,我今天來,是忽然想到一件事情。這些人都是當初力主削藩的強硬派,如今向皇上請罪投降,可能是真心歸服,卻也不能排除其中有人包藏禍心,假意歸降,實則是想找機會行刺皇上,你如今負責宮廷警衛,對這些剛從牢裡放出來的降臣,務必要加強警惕。”
紀綱愕然道:“國公多慮了吧?他們既肯認罪,還會再起反心?建文已經自龘焚了,他們又效忠於誰呢?難道就不爲自己的父母親人們着想嗎?”
夏潯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可這總歸是我的擔心,無憑無據,不好奏與天子。你是負責宮廷警衛的,如果真的有人心懷叵測,傷了皇上,你可難辭其咎,我與你是患難之交,想起了這件事,便來提醒你。”
紀綱想了想,也覺得皇上安危關係重大,這種事雖然有點荒唐,就因爲楊旭的一個想法就得進行戒備不免小題大做,不過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還是小心爲上,便慎重地點點頭,不過轉念一想,又覺有些爲難,便道:“國公,百官上朝,沒有搜身的道理,如果他們之中真的有人心懷叵測,卑職也無法防備呀。”
夏潯道:“第一個,當然是要保證陛下無恙,所以,站殿將軍和御階前四個帶刀侍衛,你應該挑選爲人機警、武藝高強的侍衛,並且特意提醒一下,這樣就能最大程度的保證陛下的安全。只要陛下安全,也就沒有大礙了。
再一個,這幾個人都是文官,如果懷中揣一柄利刃,乾的又是刺駕這樣的大事,不管是舉止還是神態,與平時必定有些異樣,錦衣衛和都察院負有糾察百官風紀的責任,你可以安排……不!你親自去,觀察這些官員上朝的情狀,如果有異,立即搜身,身上若有利刃,還不是人髒並獲麼?”
紀綱連連點頭:“不錯,國公所言有理,卑職照辦就是!”
夏潯笑笑,說道:“他們幾個都是文臣,殿上又有武士拱衛,百官距御案又有一定的距離,想刺殺天子?就是荊軻那樣以地圖與人頭籍故接近也難得成功,更不要說他們了,不過如果在金殿上鬧出刺駕的事情來,終究有損天子顏面,所以,如果你能提前制止此事,皇上知道了,必定贊你能幹。如果這是我多慮了,也沒有什麼損失嘛,只是你紀兄要早起幾日,不能睡個好覺了,呵呵……”
紀綱一想能在天子面前展示自己幹練,也興奮起來,搓了搓手,呵呵笑道:“是,卑職知道了,這件事,卑職馬上着手去辦。”
夏潯一笑起身,說道:“好,看你現在忙碌的很,我就不打擾了,這件事,千萬放在心上!”
“卑職明白!國公別急着走,事情再忙,國公來了,那些事都不叫事了,卑職陪國公喝幾杯吧,咱們可是有日子不曾相聚了。”
夏潯笑道:“不成不成,我還有事,得趕去王駙馬府,咱們改日再聚。”
紀綱聽了也不再挽留,便將他一路送出衙門。
夏潯這些天確實在忙着自己的事,卻也是有意的不想沾惹皇帝清洗舊臣的事情,可是既然想起了這件事,不管是爲了永樂皇帝,還是爲了那些建文舊臣,他都想把這件事阻止掉,讓它消彌於無形。
如果真是景清想要刺駕,在進入朝堂前便被抓獲,皇上既不丟面子又不丟裡子,殺也不過殺景清一人,斷不致怒髮衝冠。能少造殺孽,總是好的。紀綱很精明,今日看來,他何止精明,簡直是一隻精明伶俐鬼,這件事既然提醒了他,以紀綱的精明,應該能夠辦得非常圓滿。
事情已經交待了,又親眼見證了紀綱的精明,夏潯便放下心來,兩個人有說有笑的走出錦衣衛衙門,到了門口,卻把紀綱嚇了一跳,他沒想到門外還有一位郡主等在那裡。
當初在慈姥山下小山村,紀綱是見過茗兒的,這是一見小郡主騎在馬上,趕緊神情一肅,快步走到面前,當頭一揖,恭聲道:“下官紀綱,見過郡主。”
“紀大人,免禮!”
茗兒淡淡地應了一聲,將馬鞭輕輕一擡,就算是扶禮了,紀綱不敢多言,唯唯兩聲,退到一邊。
夏潯道:“好了,紀兄,你事務繁忙,不勞相送了。”說着翻身跨上馬去,向紀綱拱了拱手。紀綱立即跨前一步,一個長揖幾乎到地。
“國公,我們走吧!”
茗兒對夏潯柔聲說了一句,兩個人帶着侍從們離開了。
紀綱緩緩直起腰來,望着二人的背影,神情有些得雜。他和夏潯非常熟悉,在浦臺縣、在濟南城,當初都只是一個秀才。再後來同在飛龍秘諜,雖是夏潯的下屬,他也沒有太多的敬畏。
所以方纔夏潯說無須見外,他便從善如流了,除了仍舊稱夏潯爲國公,而不便呼其表字,不過態度舉止上都和往昔一樣從容自在,方纔從衙門裡出來,也是並肩而行,並未依照官場規矩站後半步。
如今他向郡主恭敬施禮,人家坐在馬上一動沒動,只是輕揚了一下馬鞭,就算是跟他客氣了。可是依照人家的身份地位來說,卻也不算失禮。但是對夏潯呢,她可是恭敬的很吶!
再說夏潯,到衙門裡來說事兒,皇帝的小姨子都得在外邊等他,這副派頭兒!
兩相比較,紀綱開始意識到彼此地位上的差異了,一方面,他對夏潯如此的飛黃騰達更加羨慕,另一方面,他也開始暗暗警惕自己:“可不能人家一說,你就真的不知好歹,跟人家稱兄道弟了,那是國公,你能比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