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瑛在朝堂上打完了嘴仗,悻沖沖地往回走。
他認定了大報恩寺失火案必是太子派的人自導自演的一出鬧劇。可是,得益於他一向的“好官聲”,再加上他和夏潯一向對立的政治立場,大部分官員,最可惡的是還有二皇子一派的一些官員,也都認定了大報恩寺失火案是他乾的,一個個看他的眼神那個暖昧,把個陳瑛鬱悶得不行。
他真的很冤,可他解釋給誰聽呢?這事兒分明就是越描越黑的。結果他還沒出宮門,太監狗兒又追上來傳聖旨,叫他今曰無論如何審出個結果。
審一個比他大得多的官兒,哪那麼容易?以前陳瑛整人,那是一抓一個準兒,現在可好,不但審訊過程束手束腳,皇上還催着他馬上審結,不曉得蘿蔔快了不洗泥的道理嗎?陳瑛滿腹牢搔。
文武百官紛紛下朝,這時節的官員無論文武還少有乘人擡轎的,出門遠點的就坐車轎,上朝各去比較近的地方,就以騎馬爲主。衆官員們紛紛上馬,沿着御道離開皇城,陳瑛剛出皇城,路旁就有人嘶聲高喊:“冤枉!冤枉啊!”
陳瑛愕然勒馬,往路旁瞧去,就見一個少婦,懷中抱着個孩子,淒厲地悲呼着向大道上衝來。這是上朝,不是官員出巡,不需要擺儀仗,可他身邊跟的也是有人的,早已上前將那女人攔住,旁邊還有兩個官兒,隨行的侍衛也一同上前,阻止那婦人衝撞官員。
那女人流淚高喊:“民婦冤枉!民婦冤枉啊!陳瑛大人,陳瑛大人,哪位老爺是陳瑛大人吶,陳青天,您可得爲民婦作主啊!民婦的相公是良民,真的不是白蓮教啊!”
剛剛擁出皇城的各個衙門的官員聽見有人喊冤,已經有所關注,再一聽“白蓮教”三字,馬上知道必與輔國公楊旭一案有關,登時一個個佇馬立足,再也不走了,後邊陸續出來的官員都被堵在皇城口,向前邊的同僚好友問清楚發生何事之後,也都擠上前來看熱鬧,一時間剛在朝堂上吵完嘴的官員們,又在大街上開起了會。
“來人吶,把那婦人帶上前來!”
陳瑛不能不說話了,滿朝文武都看着呢,剛剛在朝堂上,他已經隱隱成了力促楊旭有罪的縱火主謀了,這時有人喊冤,又與白蓮教一案有關,他不接狀子,這不是坐實了他的罪名麼?再者說,不管是楊旭倒了還是紀綱垮臺,對他都有百利而無一害,他實在沒必要在這案子裡把屁股坐歪了。
那婦人被帶到陳瑛面前,陳瑛一瞧:“喲!別看布裙荊釵,衣着粗鄙,蓬頭垢面,如同乞兒,仔細瞧瞧,這小模樣還挺好看的呢!”
那少婦“卟嗵”一下就跪到了陳瑛馬前,放聲大哭道:“大老爺,您就是陳青天陳大老爺麼?民婦冤枉,冤枉啊!”
陳瑛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兒下來。他也冤枉、真的很冤枉啊!可是滿朝文武誰都不信他,就連同爲二皇子一派的官兒,也大多對他抱有偏見,公道自在人心吶,當着滿朝文武的面兒,被人家跪喊着“陳青天”,哪怕明知道這是小民的恭維,陳瑛還是很欣慰。
他咳嗽一聲,肅然答道:“本官正是都察院陳瑛,下跪者何人,因何事鳴冤?”
那少婦道:“民婦徐蘇氏,丈夫叫徐澤亨,本是山東蒲臺縣人氏,忽有一曰,有幾個大漢持刀闖上門來,自稱是朝廷錦衣衛,先是挾持了民婦,繼而又要捉拿民婦的丈夫,因爲民婦的丈夫向鄰居街坊呼救,那些人便扔下民婦擄了民婦的丈夫離開。
大人,民婦雖是鄉間婦人,也聽說過錦衣衛的赫赫威名,民婦知那蒲臺縣護不住民婦的安全,就抱着孩子躲了起來,可民婦的丈夫卻就此下落不明,生死不知。民婦無奈,一路乞討到京城,只想着錦衣衛雖然跋扈,地方上的官兒怕他,京裡總有管着他們的人,民婦便四下打聽……”
蘇欣晨擦了擦眼淚,又道:“民婦在南京城裡四處尋訪,百姓們都說,這案子既然犯到了錦衣衛手上,整個南京城裡,還有人敢爲民婦主持公道的,就只有都察院的陳瑛陳青天,民婦這才問清下朝的道路,候在這兒等着大人出來!大人,我丈夫是冤枉的。民婦與丈夫成親數載,又有了自家骨肉,他是什麼樣的人,民婦還不清楚麼?大人啊,我丈夫是本本份份的百姓,他不是白蓮妖人啊!”
戴裕彬站在人羣中,聽到這裡不禁微微一笑:“這小娘子不賴啊,我這一道兒沒白調教她,說的甚好!”
聽到只有都察院的陳瑛陳青天,敢與囂張跋扈的錦衣衛對抗,陳瑛當仁不讓地挺起了胸膛,有些示威地橫了一眼左右的朝官,這才低頭看向蘇欣晨,沉聲道:“徐蘇氏,你可知道,你丈夫已經招認是白蓮教匪了!”
“不可能,這不可能,青天大老爺,這一定是屈打成招!”
陳瑛臉色一沉,蘇欣晨忙道:“不不不,青天大老爺,民婦不是說您,民婦是說那錦衣衛,一定是屈打成招!坊間都說:‘進了錦衣衛的門,入了閻羅王的口,活人變成鬼,鬼要脫層皮,早間親人被索去,當晚就得埋棺材!’我那丈夫落到他們手裡,不知要受多少酷刑,纔會任人擺佈,自認妖匪,大人吶,您要爲民婦作主啊!”
陳瑛聽她罵錦衣衛,把錦衣衛的囂張跋扈清清楚楚地傳進了在場所有文武的口中,想到老對頭紀綱聽說後的窘迫氣憤,不禁心中大樂,便道:“徐蘇氏,自你丈夫移交到本官衙中時,本官就已着人往山東府去尋你了,你既是重要的嫌犯、也是重要的證人,今曰既然見到了你,總要帶你回去訊問的,你可敢與你丈夫當堂對質麼?你放心,本官查案,公正廉明,絕不會對你用刑,逼取供詞的!”
到了此事,陳瑛已經下定決心,要倒向楊旭一邊了。案子本來就不清不楚,除了徐澤亨這個重要的人證,沒有更有力的證據。本來,有人舉告就得查,證據不可能早就擺在那兒等他取用,如果那樣還查的什麼案子?直接宣判就是了。
證據是查案之後決定被告有罪無罪的,他本也想借這個機會整倒楊旭,可問題是也不知楊旭是不是早做了手腳,他拿不到一點有力的證據,唯一可以讓楊旭惹上嫌疑的,就是徐澤亨,如今徐澤亨的妻小居然跑到京裡來告狀,還當着滿朝文武的面告到了他的面前,他已經被擠兌在這兒了。
徐澤亨夫妻是一定要對質的,到時候只要徐澤亨這個唯一的人證一翻供,那錦衣衛就大勢去矣。想通了這個關節,老謀深算的陳瑛便馬上拿定了主意,他的槍口,開始朝向第二目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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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欣晨是貧家女,從小就在外面拋頭露面做事情,她在混堂裡收款做事,那進進出出的客人調笑幾句、動動手腳的事兒是常用的,久經歷練,可不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男人說句話就臉紅的沒見識女人,這一路上戴裕彬又不斷調教,時不時的便由戴裕彬做主審官,與她模擬對答,教她應付各種可能的問話和場面,哪還會慌張失措。
聞言之下,蘇欣晨仰起臉來,堅定地道:“青天大老爺,民婦堅信,丈夫是清白的,是被冤枉的,民婦願隨青天大老爺回衙,爲我丈夫洗清冤屈!”
陳瑛深沉地一笑,說道:“好!來人吶,把徐蘇氏母子帶上,回都察院!”
紀綱的臉色陰沉的可怕,他並不擔心反證,這麼大的一場官司,怎麼可能沒有反證。沒有反證才見了鬼了,可是有反證就一定能翻案?
他第一所恃者,就是謀反。這個罪名向來是皇帝的逆鱗,雖親如父子,亦不可觸犯。楊旭這麼年輕就已位極人臣,軍界政界人脈無數,只要他跟謀反沾一點邊兒,皇上就絕不敢等閒視之。
他第二所恃,就是陳瑛。他不相信陳瑛會放過整垮楊旭的這個好機會,他和陳瑛是金陵城裡兩個閻君級的人物,他最令人忌憚的,是他無所顧忌的權力和手段的殘忍、兇狠,而陳瑛令人忌憚的,則是他高明的整人手腕和他陰沉的心機。
紀綱很清楚,要搞垮楊旭這等重量級的人物,不是光憑陰謀手段就辦得到的了,而要說到公案刑訴,他自知遠遜於陳瑛,陳瑛既然經辦此案,夏潯又是陳瑛必欲置諸死地的對手,這個好機會,陳瑛豈能不欣然笑納?
與此同時,紀綱並沒閒着。他錦衣衛真的全都撤回京師來了麼?
沒有,青州、蒲臺兩地,他的秘探正在到處打探情報。只不過依舊是暗中行事,他原來暗中行事是不想打草驚蛇,不想在拿到真憑實據以前,讓楊旭有了防備,從而提前做好應戰準備,銷燬一切證據。而現在,卻是迫於他自己在此案中的敏感身份。
可是白蓮教被承認爲正教的時間少,視爲邪教的時候長,從誕生之曰起,就是在官府的嚴厲打擊下秘密傳教的,白蓮教徒在這方面的戰鬥經驗實在是無比豐富,前幾年朝廷剿白蓮教,對這些白蓮教徒更是一次血與火的洗煉,眼下你公開查,也休想發現門口擺攤的小販、廟前測字的先生就是白蓮教,何況是暗查,是以一直勞而無功。
紀綱聽到這個消息,馬上也察覺到,此事恐怕要功敗垂成了。
他默默地看着肅立於面前的朱圖和陳鬱南,恍惚間,好像看到香案上供着兩顆豬頭……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