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鷹飛秋高氣爽之時,軋犖山的南山之麓就是最好的獵場。
不管是對於遊牧爲生的草原人來說,還是對於食不厭精的中原貴族來說,黃羊都是上等的美食。
軋犖山的南麓,黃羊成羣。但放眼整個草原,幾乎沒人敢到這裡來狩獵。因爲這裡是突厥的戰神之山,是所有草原人心中的神砥之所在。
半山麓,落英繽紛枯草飛揚。一騎飛踏如火而來,藏身灌木叢中的一羣黃羊驚悸奔散開來。弓弦三響,三匹黃羊嘶鳴的倒下。
神駿的棗紅馬上跳下了一名紅衣紅袍的窈窕女子,身影矯健的幾個輕躍落入灌木從中,將三箭收穫的獵物一手提了出來。
在她身後不遠處,有四名女奴團團的伺候着一個勉強剛會下地行走的幼兒。看到紅衣女子單手提來三隻獵來的黃羊,其中兩名身強體壯不輸男子的突厥女奴,同時驚愕的瞪大了眼睛,張大的嘴巴里面足以放進一個大鵝蛋。
草原之上早有傳聞說艾顏公主弓馬嫺熟武藝高強,非是常人可比。但近兩年她一直都在懷孕或是哺乳,別說是顯露武藝就連馬都沒再騎過。
今日小露一手,技驚四座
哎,多時不曾動彈,骨頭都要繡壞了接着這是上好的補品,回去給小郎熬些肉粥艾顏神情自若的走上前來,三名女奴上前各自接過一頭黃羊雙手抱起。
公主,山下有人來抱着幼子的漢人女奴,用秦腔的漢話說道。
艾顏沒有轉頭往山下去看,卻是下意識的微然一笑。秦腔,每每聽到這樣的口音,總能讓她想起幼少之時跟隨父汗在中原關內生活時的情景。那是她一生中爲數不多的,最爲甜美與幸福的時光。
好像是阿波達幹來了。那女奴再道。
艾顏不用看也不用問,心中早已有數。除了元珍,還有誰會不經通請就擅自跑到這軋犖山上來呢
這時,被漢人女奴抱在懷裡的小娃兒咿呀呀的叫了起來,娘娘抱抱
小郎乖艾顏馬上將孩子接了過來親手抱着逗玩了片刻,再將孩子還給了漢人女奴,你們四個,先帶小郎回寒宅去。
是四名女奴乖乖的應諾,抱起幼子帶着獵物牽着馬匹先走了。
艾顏獨自一人靜靜的站在原地等着,山下的元珍一步步的走了上來。
他仍是獨自一人前來,每次來,必然會帶着一樣並不奢華但顯得非常有心的禮物。有時會是自釀的中原米酒,有時會是漢女喜愛的花鈿飾物,或是草原上難得一見的姻脂水粉。
艾顏從來都不會欣然接受,也不會固執的推辭。這就是她一直以來對待元珍的態度,不冷不熱若即若離。
元珍走上了前來,臉上泛着微笑,手裡提着一把精緻的畫眉雕紋弓。
艾顏看到這把弓,不由得眼睛微微一亮這是長安的貴族們愛用的寶弓,在草原上很難見到。
我想想這時正是狩獵的好時節,便把這弓給你送來了。元珍雙手將弓遞上來。
艾顏伸出右手將弓拿過來,反手一挽就利落的將它背在的肩上,多謝。
元珍的表情當中明顯顯露出一絲異訝和驚喜,你是在謝我
我正缺一把趁手的好弓,這弓不錯。艾顏淡淡的道,還有事嗎
呼元珍輕吁了一口氣略微一苦笑,說道,沒事,我就不能和你多說幾句話嗎
可以,說吧艾顏道,不過時間不能太久。小郎現在片刻離不得我,不然就會大哭大鬧,僕人們奈何不得。
元珍頗顯無奈的點了點頭,說道:我適才出征了回來。
黑沙那邊動靜很大,我知道。艾顏道,怎麼,看來是打勝了
何以見得元珍反問。
若非是勝了,你怎會特意跑來跟我說起此事艾顏微微一笑,笑容之中滿是戲謔的味道,再道,你不會是想告訴我,這一次你終於戰勝了他吧
何必如此冷嘲熱諷呢元珍的眉頭稍稍一皺,表情略顯苦悶,而且他轉過了身去看着遠方遼闊的草原,淡淡的道,如你心中所料,我確實又遇到他了。
艾顏的表情明顯一動,聲音也斗然提高,他輸了嗎
元珍搖頭。
那是你輸了嘍
元珍仍是搖頭。
艾顏有點急了,你別在我面前做出這副半死不活的鬼樣子,實情如何說
唔元珍無奈的嘆息了一聲,如果我告訴你,我麾下二十萬枕戈待旦的精銳之師,原本視朔代二州如囊中之物。進發之時,卻聞薛紹之名落荒而逃你信嗎
艾顏先是愕然的睜大了眼睛,隨即顯露出了怒意,你敢逗我
實情,即是如此。元珍的表現很平常。
艾顏的表情凝滯了片刻,慢慢的臉上的怒意消散淡去,轉而嘴角輕揚露出一抹奇異的笑意,這下我信了
元珍背對着艾顏,沉默。
不戰而逃威風掃地,這不可不像你的作風。艾顏問道,你專程趕來,就爲了告訴我這件事情
當然不是。元珍轉過了身來,微微一笑的看着艾顏,眼神之中精光奕奕。
艾顏突然感覺心裡稍稍有一點發毛。眼前這個男人,可以說他頗富儒雅風度,這在突厥人當中是極其罕見的。但同時,他也有着尋常之人所沒有的隱忍和心機。所以,每每當他顯露出這種充滿自信的笑容,艾顏就感覺心裡很是沒底天知道他又有了什麼驚人的陰謀計劃
那你是怎麼想的艾顏問道。
我不戰而退,是因爲此戰的戰機已失。如果是爲了顧及自己的顏面而勉強去打這一仗,哪怕是勝了,對汗國來說也是百害而無一利。元珍說道,同時也知道,薛紹現在也不想打這一仗。於是我就做了個順水人情給他,打道回府了。
他卻未必,會領你這個情。艾顏冷冷的道。
我也沒做這個指望。元珍微微一笑,說道,但是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元珍的人情,可不是那麼好領受的。
艾顏突然心裡一緊,頗懷警惕的後退了一步,你想怎麼樣
放心,我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卑劣。否則,又何必等到今天元珍笑了,再道,我說過,我會用我的行動來證明,我比薛紹更有資格做你的男人並且,做小郎的父親
艾顏的臉色頓時寒變,小郎不是你叫的
元珍略略一怔,隨即微然一笑,連忙撫胸彎腰對着艾顏一拜,至高無上的軋犖戰神,請寬恕元珍一時失語。元珍無意冒犯神鷹之子尊貴的神母,元珍乞求你的原諒
下山去吧
艾顏轉身就走,頭也不回。
元珍呵呵的笑了一笑,目送艾顏步步走遠,最終消失在了山道的轉角處。
艾顏,薛紹,神之子默唸着這幾個名字,元珍慢慢的走到了山崖邊,靜靜的看着眼前這一大片窮盡萬里的綠色草原,靜靜的沉思。
片刻後,他輕聲的自語:元珍,現在的你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還能追求一點什麼呢
艾顏,這一個我夢想多年的完美女子
如果我真要得到她,實在不費吹灰之力。
但這樣的得到實在太過輕易,必然會是一場索然無味。
薛紹再次唸到這個名字,元珍禁不住深呼吸了一口,若不能親手打敗你戰勝你擊垮你,一切都將索然無味
朔州,長城。
城關上的朔州將士們驚奇的看到,薛紹和程務挺帶出去的三千越騎回來了。
這本不是什麼驚奇的事情。
但如果是三千人一同大聲唱着大唐的軍歌歡天喜地的回來,就足以讓過慣了枯燥生活的將士們,充滿好奇了。
風飛兮旌旗揚
大角吹兮礪刀槍
天蒼蒼野茫茫
藍天穹廬兌獵場
鋒鏑呼嘯虎鷹揚
大角歌,永遠都是那樣的慷慨激昂。若是戍邊的健兒們在征塵滾滾的沙場之上唱出來,更是讓人熱血沸騰。
很快,城關上的唐軍將士也跟着唱合了起來。他們揮起了大紅的戰旗,擂響了巨大的軍鼓。
長城內外,頓時間浩氣四塞壯氣磅礴
痛快啊程務挺放聲哈哈的大笑,老程打了快四十年的仗,還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凱旋
痛快痛快痛快
他身邊的近衛將士們一同大聲歡呼,個個歡聲大笑。
不費一兵一卒不動一刀一箭,只須筆墨揮動,撫袖間退去二十萬勁敵程務挺大聲道,兒郎們,這是百年罕見的征戰之奇蹟啊
薛紹呵呵的笑,惡來,你都一路吹噓了幾百裡了,還沒夠嗎
事實如此,怎是吹噓程務挺瞪圓了眼睛認真真的道,幾百裡哪夠我還要一路喊到長安喊到朝堂上去
那好吧,你隨意。薛紹笑道,不過,長安那裡還有一大攤子事情等着。我們還是儘快交接了軍務,動身回京吧
是該回去了。程務挺深呼吸了一口,沉聲道,那裡好像還躺着我一個兒子,等着我去白髮人送黑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