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樓之上,旌旗招展,侍衛宮女層層環繞,戒備森嚴。臨近城牆處高高架起一座鑾駕,大黃的鑾帳隨風飄舞,正中處擺着一張巨大的鑲金寶座,座上墊着一塊金黃絲緞,四邊團團雕刻着神色各異、五彩繽紛的金龍,個個張牙舞爪,氣勢非凡。
龍椅上端坐着一個神態威嚴、臉色略帶蒼白的老者,身着一身緞黃龍袍,袍子上繡着五爪金龍,臉上雖是帶笑,眼中卻射出點點的寒光,不怒自威,氣勢凌人,目光所到之處,無人敢與他相對。
“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臺下壁立的羣臣見皇帝神態威嚴,不言不語,皆是心中一凜,一齊拜倒在地,無人敢看皇帝一眼,唯恐褻瀆了天顏。
望着跪伏在地上的羣臣,皇帝臉色不變,點點頭道:“衆卿平身吧。”
“謝皇上。”羣臣急忙叩頭起身。
位列羣臣左側之首的,乃是當日林晚榮在桃園中巧遇的誠王,這誠王身軀比皇帝還要魁梧幾分,臉上帶着絲絲微笑,與威嚴的皇帝相比,更顯得和藹可親。右側衆臣,打頭的卻是戶部尚書徐渭,以他在皇帝心中的位置,站在這裡是衆望所歸,無可厚非。
見衆人忐忑,皇帝卻是微微一笑,開口道:“聽說,相國寺的牡丹開了,昨日的賞花會,朕因國事耽於宮中。抽不出功夫。衆位愛卿都去看了嗎?”
衆人面面相覷,不敢吱聲,今日明明是來看這沙場點兵的,怎麼皇上開口不提兵事,反而先是提到了那賞花會?相國寺的賞花會雖然遠近聞名,卻沒必要拿到朝中來說吧,皇上是什麼意思呢?
“徐愛卿,你是天下第一的學士,文采風流,昨日那賞花會你去了麼?”見諸位大臣無人發言,皇帝便對徐渭問道。
徐渭急忙出列,躬身道:“臣前日與李老將軍把酒言歡,一宿宿醉,未來得及趕赴賞花會,心中也甚是遺憾。不過微臣聽說,誠王爺昨日蒞臨相國寺,賞花論佛,與民同樂,百姓風評甚佳。”
“哦?”皇帝驚奇的看了誠王一眼,笑道:“王兄倒好興致,那相國寺賞花會如何?可有什麼好玩的?”
誠王恭謹道:“稟皇上。昨日相國寺中牡丹怒放,桃李芬芳,香飄萬里,美不堪言,百姓安居,共賞春色,正是天降祥瑞,佑我大華。預兆皇上龍體康健,江山萬年,我大華必定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皇帝輕輕咳嗽了一聲,臉色微微蒼白,點頭道:“龍體康健?很好,很好。若照王兄這樣說來,這百花競放,倒真是天大的喜事了。”
衆臣頓時溢美之詞不絕,阿諛奉承,歌功頌德,聽得徐渭直皺眉頭。那誠王僅是微微一笑,也不說話,看起來甚是穩健。
耳聽衆人奉承不已,皇帝面色不變,接道:“相國寺我是好久沒有去過了,朕昔年尚在潛邸之時,曾在那裡遇過一回刺客,還受了傷,幸得神靈庇護,才能安然無恙。後來父皇在寺中養病,傳了聖旨,諭朕繼承大寶,說起來,相國寺也算是朕的福地了。”皇帝似是自言自語,誠王低頭不語,臉色平靜,似是在聽一段與他不相干的故事。
“相國寺人傑地靈,是個講佛法的地方,自有神靈照應,容不得什麼醜事。住持大師慧空禪師,修行有爲,道行高深,昔年父皇殯天的時候,便是在那裡唸的佛經。父皇他老人家生前囑咐我愛護子民,善待衆生,屈指算來,竟已二十餘年,憶起他老人家地音容笑貌,歷歷盡在眼前。王兄,來日若是得空,朕便與你一起,再去爲父皇誦上一宿的佛經,聊表我等子孫的思慕之情。”皇帝對誠王說道。
誠王眼神閃爍,躬身道:“臣弟謹尊聖譽。臣弟也和皇上一樣,思慕聖顏,激動難已。”
衆人聽皇上提起往事,又是遇刺,又是繼承大寶的,頓時有些心驚。再聽他提到先皇殯天,又提起相國寺的佛經,心中更是惴惴。帝王心思最難揣摩,金殿之上絕不會說些無用之事,這話裡定是大有深意。只是皇帝今日提起的這幾件事,究竟是個什麼意思?又想說什麼?
衆臣雖是揣度皇帝心思的高手,但面對這樣地迷案,就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除了少數幾人,無人能解其中滋味。
皇帝似是醒悟了,笑道:“此乃是朕思慕父皇,感慨而言,諸位聽聽也就算了。”他臉色一轉,肅容道:“今日乃是李泰大軍演兵之時,我大華飽受胡人騷擾多年,此次李泰遠征,便是爲了一勞永逸擊潰強敵。如今相國寺中天降祥兆,我大華百萬雄師,金戈鐵馬,必能奮勇直前,血戰殲敵,建立不世功勳,保我大華江山萬年。”
“金戈鐵馬,奮勇直前,建功立業,江山萬年。”羣臣一起高呼道。
皇帝眼中閃過一絲厲色,喝道:“李泰,今日這沙場點兵,你是如何安排的?”
方纔拍馬趕來的李泰急急出列道:“稟皇上,今日這沙場點兵乃是實戰檢驗,由兩位將軍捉對廝殺,不論手段,不論計謀,三局定輸贏。”
“哦?”皇帝微微一笑道:“三局定輸贏?倒有些看頭。這二人都是你手下的將領麼?”
“稟皇上,其中一人乃是皇上前些時日委給老臣的帳中副將。”
李泰抱拳挺胸答道,他鬚髮皆白,虎目微張,氣勢十足,雖是年事已高,卻叫人不敢小覷。
皇帝臉上浮起一絲笑容,點點頭道:“是他啊?如此甚好。李老將軍勞苦功高,世代中良,如此年紀還要上陣爲我大華再建新功,朕心中雖感欣慰,卻又深有愧疚。如果有些年輕人能夠給將軍打打下手,分擔些重任,讓老將軍少操勞幾分,你就讓他們去做吧。這也是朕體貼將軍的一片心意,還望老將軍善待之。”
“謝皇上厚愛。”李泰感激抱拳道。
“那另外一人呢?也是你軍中的將領?”皇帝接着問道。
“另外一人?”李泰微一沉吟,搖搖頭道:“他非是老臣手下大將,乃是徐渭大人親自推薦,不過說來,也不是外人。”
皇帝看了徐渭一眼,徐渭急忙抱拳道:“稟皇上,臣在山東剿滅白蓮時,這人是我手下右路大軍統帥,率領千餘雜牌糧草兵,於微山湖上擊斃白蓮第一勇士,後又一鼓作氣擒下白蓮聖王陸坎離、取下濟寧城,論起剿滅白蓮的功勞,他是首功。”
皇帝點頭道:“你這樣一說,我倒想起來了。他便是你說的那位立了大功卻不貪犒賞、不求揚名的無名英雄麼?若真是他,倒叫朕好生期待呢。”
“正是此人。”徐渭恭謹道:“此人性格與衆不同,雖有絕世之才,卻外表奸猾、不計人言,遊戲於風塵之中,正應了大隱隱於市這句老話。他對兵事頗有見解,可謂處處驚人,卻又不願從軍。此次是微臣使了些手段,請李老將軍的愛孫做了一出好戲,才請了他出來。今日實兵對抗的另一方,便是此人。”
若是林晚榮在此,聽聞這一切皆是徐渭安排的,怕是早就暴跳如雷了,你這老頭,又陰了我一次。
徐渭是什麼樣的人物,才學無人能比,眼光也老辣狠毒。聽他如此推薦這位“奇人”,羣臣紛紛議論起來,就連那沉穩的誠王也雙目微啓,眼中神光湛然,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皇帝大笑道:“聽你說來,這人竟是大才了,他在哪裡?朕要看看他是何方神聖。”說話間,皇帝卻是起身下了龍榻,急急向城牆邊上奔去,一衆宮中內侍急忙扶住了他,鑾駕也向前移動,衆臣跟隨在皇帝身後,往牆邊涌去,爭相一睹那奇人的容貌。
“老臣斗膽,請求皇上一事。”徐渭一閃身,攔在了駕前,躬身說道。
皇帝急切道:“徐愛卿,你是吊朕的胃口嗎?有什麼事,便快快說來。”
徐渭苦笑道:“非是微臣吊皇上胃口。只是這奇人做事向來不拘小節,風格出位大膽,天下幾無他不敢做之事。稍待一會兒地實兵對戰,老臣不敢保證他不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在他身上,一切皆有可能,發生了何事都屬正常,老朽特請皇上和諸位同僚注意此事,勿要責怪與他。”
皇帝意味深長的一笑,話裡有話道:“這算何事,凡是奇人,必有奇行。今日實兵之戰,既是貼近於戰,便無不能之事,處處都有意外,不管他有何作爲,朕都赦免他無罪。”
皇帝似乎對這奇人甚感興趣,話一說完便迫不及待的靠近了牆邊,向遠方眺望起來。
那遠處約有一千多兵丁,兵強馬壯,氣勢雄偉,皇帝微微遙望了一陣,指着那陣中一人道:“徐愛卿,那陣中的白袍小將,便是你說的無名英雄,市井奇人麼?”
“白袍小將?”徐渭也是一愣,什麼時候多了個穿白袍子的?他急急跟到皇帝身前,向遠處望去,只見那新開來的軍中,一片土黃色的盔甲中,卻有一人披着一件白色的披風來回奔走,氣勢凜凜,很是拉風。
雖然看不清那人的相貌,但看那騷包的樣子,不用猜就知道是誰了。好一個白袍小將林三,徐渭深深一笑,心中越發的期待起來。
“你知道你的對手是誰嗎?”徐小姐見林三氣勢非凡,心中也是微微一震,旋即問道。
“這是一場遭遇戰,對手是誰並不重要,我相信我手下的弟兄們。”林晚榮大義凜然的說道,旋即卻是神奇的變出一個笑臉:“唉,徐小姐,這話你可不要當真啊,這就是場面上的話,走走過場、喊喊口號而已——對面那傢伙是誰啊,如此不知死活?”
他氣勢變了又變,叫人看不明白,徐小姐心中好笑,不上戰場,還真不知道誰不知死活呢。
“對面那位是皇上前些時日派到李將軍帳中做副將的輔佐將軍,我也是昨日初見,說起來,你也認識。”徐芷晴神秘一笑道。
“我也認識?”林晚榮奇道:“不會真地是那個什麼狀元吧?”
徐芷晴點點頭道:“正是蘇狀元。你可不要小看了他,他熟讀兵書,陣法熟練,胸有萬千丘壑。近些時日在軍中操練的陣型有模有樣,李將軍也贊他練陣有方。”
真的是蘇狀元?靠,那傢伙還真有兩把刷子,玩了筆桿子玩槍桿子,簡直就是文武全才。林晚榮微微一笑道:“謝徐小姐提供這樣重要的信息,不過他遇上我,那就是他倒黴了。我林三在山東打仗的時候,手下弟兄們送我一個綽號,叫做心有千千結,日用萬萬套。哦,日用萬萬套這幾個字,你懂麼,徐小姐?”
徐芷晴見他臉上笑得淫蕩,就知準不是什麼好話,美目嗔他一眼,便當作沒聽見他的話般,略過了。
“請將軍訓示。”胡不歸走過來大聲道。林晚榮點點頭,瞥了自己身上一眼,手下兄弟們都穿的威風凜凜了,他地行頭還沒置辦整齊呢。
“你不用穿盔甲麼?”見林三手下兵馬集合齊全,卻唯有他這統帥一身便裝沒個正經,徐芷晴忍不住眉頭一皺,輕聲問道。
“我沒有盔甲。”林晚榮嘻嘻一笑。轉身喝道:“許震,取我戰袍來。”
“得令!”許震催馬上前,勒住馬繮,雙手恭敬送上一套行頭。徐小姐略掃一眼,卻見是一件白色的披風,和一件不知從哪裡找來的破羽毛扇。
林晚榮將那披風套上,輕輕一抖,便獵獵作響甚是威風。他手執羽毛小扇,微微搖了兩下,一副仙風道骨模樣:“徐小姐,你看我這身行頭怎麼樣?是像常山之龍,諸葛之亮,還是應夢賢臣?”
“什麼常山之龍、諸葛之亮、應夢賢臣?”徐小姐微一搖頭,這人說話古里古怪,叫人聽不懂。林晚榮膚色本就甚黑,這一做白袍小將打扮,卻是煤渣上敷了點點白雪,望着甚是顯眼。徐芷晴忍住笑道:“你準備好了麼?”
汗,林晚榮這纔想起,這個世界沒有趙雲和諸葛亮,更沒有《說唐傳》和薛仁貴,自然沒人認出這身行頭,難怪方纔囑咐許震去辦的時候,他一副摸不着頭腦的樣子。媽的,老子本來還準備上演一場“白袍小將”與“應夢賢臣”的好戲,這下卻是成了笑柄,這作秀太他媽失敗了。
眼下也顧不得那麼多了,林晚榮在數千將士陣前來回走了一圈,目光掃處,見衆兵士臉上滿是期待之色,林晚榮羽扇輕搖,微微一笑道:“諸位兄弟,知道我們這是要幹什麼嗎?”
“兵演!”衆人齊聲答道。
“嘶——”林晚榮身前一匹黑馬前蹄躍起,卻原來是林晚榮一刀把擊在了馬屁股上,黑馬長長地嘶鳴壓住了衆人的聲音,林晚榮目露兇光,惡狠狠的大聲喊道:“我沒聽清,再說一遍!”
“兵演!”衆人又是一起喝道。
“嘶——”又是一陣驚鳴,接着一股血光升起,衝起數尺來高,嘶鳴聲噶然而止,那戰馬的頭顱與身體剎那分開,卻是林將軍手起刀落,見了血氣。
“演習?這是演習嗎?”林晚榮手持長刀,刀尖上滴滴血漬順序滴下,他雙目赤紅,殺氣騰騰的道:“軍人的字典裡找不到演習兩個字,這是戰爭,是你死我活,明白嗎?”
見了血光,經歷了血戰的老兵瞬間驚醒,渾身血液沸騰,頓時明白了林將軍地意思。林晚榮目光平緩,面無表情道:“我再問一次,我們要做什麼?”
“你死我活!”衆人長刀出鞘,一股驚天的殺氣瞬間迸發出來。
林晚榮身後的杜修元幾人看的心驚膽顫,推演如實兵雖是沒錯,可這畢竟是演習,要照林將軍這個打法,那是真的要拼起來的。
唯有胡不歸和李武陵看的心曠神怡,李武陵渾身熱血沸騰,大叫道:“打他奶奶的。”
胡不歸咧開大嘴,舔舔乾澀地嘴脣道:“對了,仗就是要這樣打,兵是在戰鬥中殺出來的,不是平日裡花拳繡腿練出來的。”
杜修元憂心道:“胡大哥,照林將軍這樣打,會不會出事?”
胡不歸搖頭道:“怕個鳥蛋,全軍之中除了林將軍一人,其他人手中的兵器皆是槍無槍頭,刀無開封,頂多是摔個斷胳膊斷腿、挨幾棒子肺腑出血,死不了幾個人的。胡人戰力強悍,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們族內尚武,崇拜強者,內部爭鬥不斷,這纔有瞭如今的實力。”[天堂之吻手打]
杜修元搖頭道:“這一拼殺,縱是死不了幾個人,但那傷損卻是大大的增多了,會不會引起對方軍士的譁變?別忘了,上面還有皇上和各位大人盯着呢。”
胡不歸眼睛一瞪:“書呆子,你怎麼越活越回去了,這是實戰,不是演習,我老胡最佩服林將軍的就是這一點,軍人字典裡沒有演習兩個字。胡人會因爲皇上和各位大人在旁邊盯着,就對你手下留情?叫我說,這是給對方軍士上課,經此一戰,他們將來對上胡人才能少流血。”
林晚榮聽到身後二人的爭論,卻是一言不發,將那滴血的長刀扔給許震,回默默道:“將這戰馬,厚恤葬了。”
這一幕看的徐芷晴目瞪口呆,這人變化也太快了吧,方纔還在嘻嘻哈哈,眨眼之間就手起刀落,連眼珠也不曾動一下,什麼叫彪悍?這就是彪悍?
不打演習打實戰,這是一種全然不同的軍事思想,帶有強烈的功利主義色彩,卻非常實用,叫人心驚膽顫,卻又熱血澎湃。他在山東就是這樣打仗的麼?徐芷晴有些懂了。
諸事皆已準備完畢,見徐芷晴策馬遠去,林晚榮神色肅穆的對李聖道:“李大哥,我讓你準備的東西,你都置辦好了沒有?”
李聖道:“方纔時間緊急,我找到的數量不多。不過那乾草倒有的是!”他順手一指,只見四周堆滿了乾草垛子:“這些是近幾日兵演中戰馬的口糧,至少三天的。”
林晚榮俯身在他耳邊說了幾句,李聖一驚道:“這,這如何使得?”
林晚榮眼中射出堅定的光芒,狠道:“實戰,什麼都會發生。李大哥,你就照我說的去做吧。”
李聖領命去了,林晚榮這邊整兵完畢,列隊待發。
林將軍正要發令,忽聽對面一聲炮響,接着便是一陣驚天的吶喊,數不清的兵馬高舉刀槍,如潮水般衝了過來。
媽的,這就來了!林晚榮看了一眼,心中罵道,旋即覺得不對勁,他以不可置信的眼光,伸出指頭一個一個數去,數了幾個實在數不下去了,將那羽扇重重一砸,跳起來怒吼道:“操他奶奶的,上當了,這哪是一千人?這分明是五千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