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不來了呢?你現在打哪來?他是昨天下葬的;他死得很突然,是得急病死的……那麼你是他的外孫女嘍?”阿佐爾卡也死了,”我回答。
史密斯死後約莫過了五天,我搬進了他的房間。那天一整天我都感到不勝淒涼。天氣陰冷;下着溼雪,其中半是雨點。直到傍晚,也就一剎那工夫,太陽才露了下頭,一縷迷了路的陽光,大概是出於好奇,窺視了一下我的房間。我開始後悔不該搬到這裡來的。話又說回來,房間倒很大,就是太矮了些二而且被煤煙薰得漆黑,有一股黴味,雖說也有幾樣傢俱,但是顯得空落落的,讓人感到不愉快。我當時想,我在這間屋裡非得把我最後一點健康徹底毀了不可。果然不出所料。
腦子裡想的全不是那麼回事……-是的!”!”我說,“我冒冒失失地向你胡言亂語,說不定找弄錯了……可憐的孩子!……你找誰呀?住在這裡的那位老人家嗎?”他姓史密斯?是不是?”在他的腳旁則躺着阿佐爾卡?
那天上午,我一直在整理自己的文稿,把它們分門別類地歸置好。由於沒有公文包,搬家的時候我只能把它們塞在枕頭套裡;所有的東西都揉成了一團,全弄亂了。後來我坐下來寫作。當時,我還在寫我那本大部頭的長篇小說;但是腦子裡亂糟糟的,進行得很不順利;腦子裡想的全不是那麼回事……
我心中又突然確立了一個非常充分,非常堅定的信心:這一切一定會不可避免地發生,而且已經發生了,僅僅因爲我背對着門,看不見罷了,而且就在這一剎那,說不定房門已經開了。
我扔下筆,坐到窗口。暮色漸濃,但是我心頭卻越來越淒涼。令人苦惱的思想紛至沓來,把我圍困在中間。我總覺得,我最後非在彼得堡給毀了不可。春天快要到了;我想若是我能衝出這間蝸居,到大於世界去呼吸一下田野和森林裡的新鮮氣息,也許我才能死而復甦,恢復活力:而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田野和森林了!……我記得,我還忽發奇想,如果能夠使用一種法術或者出現什麼奇蹟,使我把近年來經歷和感受到的一切,一股腦兒都忘了,那該多好;忘卻一切,使頭腦煥然一新,精力充沛地一切從頭開始,該多好啊。當時,我對此還存着幻想,希望能夠死而復活。“哪怕進瘋人院也不錯嘛,”我終於決定,“只要能想個法子把整個腦子翻個過兒,把它重新安排好後,再病癒出院。”當時我仍舊渴望生活和相信生活!但是,我記得,當時我不禁啞然失笑。“從瘋人院出來後再幹什麼呢?難道還寫小說?……”
腦子裡想的全不是那麼回事……我跳起來,開始穿戴,準備出門。即使她不叫我去,我本來也想趕快衝出這房間,隨便上哪兒?
我就這樣想入非非地苦度時光,與此同時,時間卻慢慢地過去了。黑夜漸漸降臨。我約好在這天晚上跟娜塔莎見面;還在頭天晚上她就寫了一封短信給我,讓我務必前去看她。我跳起來,開始穿戴,準備出門。即使她不叫我去,我本來也想趕快衝出這房間,隨便上哪兒,哪怕去淋雨,哪怕去tang泥塘。
“是-是的!”但是我沒有把話說完。她一聲驚呼,好像因爲我知道她住哪兒,她伸出她那骨瘦如柴的手把我一把推開,急忙跑下了樓。
隨着黑暗的逐漸降臨,我住的這屋子也好像變得越來越大了,向四周擴展。我不由得想到,我一定會在每天夜裡和每個角落看到史密斯:他將會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看着我,就像坐在那家食品店裡看着亞當·伊萬諾維奇那樣。在他的腳旁則躺着阿佐爾卡。就在這時候,我遇到了一件使我大吃一驚的事。
不過我應該坦白承認:由於神經衰弱,也可能由於我在新居中的種種新感受,也可能由於不久前的內心抑鬱,從暮色剛一降臨,我就慢慢地逐漸陷入我在病中每逢深夜如今常常向我襲來的那種心態,這種心態我稱之爲神秘的恐怖。這是對於某種東西的恐懼,這恐懼無比沉重地壓在我的心頭,令我萬分痛苦,這究竟是什麼,我也無以名狀,它匪夷所思,在常態中簡直不可能存在,但是它一定,也許就是此時此刻,便會幻化成形,彷彿公然嘲弄理智所能提出的一切理由,向我走來,而且像一個無庸置辯的事實似的站在我面前,陰森可怖,青面獠牙,鐵面無情。儘管理智提出各種各樣的理由讓我不必害怕,可是這恐懼在通常情況下還是越來越強烈,因而最後,儘管理性在這時候也許已經更明朗了,然而理性還是漸漸失去足以抵抗這種感覺的任何能力。這種感覺根本不聽理性提出的理由,理性逐漸變得毫無用處,這種精神上的裂變更加深了生怕出現什麼的膽戰心驚的苦惱。我覺得這苦惱有點像活人害怕死人似的。但是,在我的苦惱中,到底將會發生何種危險的不確定性,更加劇了我的內心痛苦。
我記得,我站在那裡,背對着門,正要從桌上拿起禮帽,就在這時候,我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只要我回過頭去,一定會立刻看到史密斯:他先是輕輕地推開門,站在門口,打量一眼室內;然後低下頭,輕輕地走進來,站在我面前,用他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然後突然對我大笑不止,他張開了他那沒牙的嘴,發出聽不見的笑聲,笑得前仰後合,而且還會前仰後合地一直笑下去,笑很長時間。我恍恍惚惚地看到的這一切,突然在我的想象中異常鮮明和清晰地浮現出來,與此同時,我心中又突然確立了一個非常充分,非常堅定的信心:這一切一定會不可避免地發生,而且已經發生了,僅僅因爲我背對着門,看不見罷了,而且就在這一剎那,說不定房門已經開了。我迅速回過頭去一看,怎麼回事?--門當真開了,輕輕地,無聲無息地,跟我一分鐘前想象的情況一模一樣。我一聲驚呼,很久沒人出現,好像這門是自動開開的;驀地,在門口,出現了一個怪影;據我在黑暗中的目力所及,我看出,這人的眼睛在牢牢地盯着我,打量着我。我全身毛骨悚然。使我恐怖萬狀的是,我看到,這是個孩子,一個小女孩,如果這就是史密斯的陰魂,也不會使我如此害怕--此時此刻,在我的房間裡,竟奇怪地、出人意外地出現了一個我所不認識的小孩,我不禁大驚失色。
我已經說過,她無聲無息地、慢慢地推開了門,好像不敢進來似的。她的身子出現後,便站在門口,詫異地、幾乎呆呆地望着我,望了很長時間;最後又輕輕地、慢慢地向前跨出了兩步,在我面前停了下來,仍舊一言不發。我把她看得更真切了些。這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小小的個兒,瘦瘦的身子,臉色蒼白,好像大病初癒似的。這就使她那黑黑的大眼睛顯得更亮了。她的左手在胸前攜着一塊滿是破洞的舊披巾,用來遮擋她那因爲夜晚寒冷仍在發抖的胸部。她身上的衣服真可稱之爲一堆破爛;一頭濃黑的頭髮沒有梳理,蓬亂地披散着。我們就這樣你看我,我看你地站了約莫兩分鐘。
“外公呢?”她終於用一種勉強聽得出來的、嘎啞的聲音問道,好像她的肺部或者喉嚨有病似的。
她一開口說話,我那神秘主義的恐怖感就煙消雲散了。她來找史密斯;出乎意外地出現了他的蹤跡。
“你外公?他已經死了呀!”我突然說,完全沒料到她會問這話,因此也沒有準備好回答,但是我剛說出口又後悔了。她保持原來的姿勢站了約莫一分鐘,突然渾身發起抖來,而且抖得很厲害,好像她身上正在醞釀一種危險的神經性發作。我急忙過去扶住她,不讓她跌倒。幾分鐘後,她好了些,我清楚地看到,她作出了非凡的努力,想在我面前掩飾她內心的激動。
他姓史密斯?是不是?”臉對着牆,躲在一個旮旯裡,在不出聲地哭。但一切都靜悄悄的,也聽不到任何人的腳步聲。只聽到樓下什麼地方有一扇門砰的一聲關上了,一切又歸岑寂。只聽到樓下什麼地方有一扇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請原諒,請原諒我,小朋友!請原諒,我的孩子!”我說,“我冒冒失失地向你胡言亂語,說不定找弄錯了……可憐的孩子!……你找誰呀?住在這裡的那位老人家嗎?”
“是的,”她費勁地悄聲道,不安地望着我。
“他姓史密斯?是不是?”
到底將會發生何種危險的不確定性,更加劇了我的內心痛苦。又無聲無息地走出了屋子,小心翼翼地隨手帶上了門。因此我沒有聽見她推開通樓梯的另一扇門的聲音。我想,
“是-是的!”
“那麼他……那就對了,他的確死了……不過你不要難過,我的寶貝兒。你怎麼不來了呢?你現在打哪來?他是昨天下葬的;他死得很突然,是得急病死的……那麼你是他的外孫女嘍?”
她一開口說話,我那神秘主義的恐怖感就煙消雲散了。她來找史密斯;出乎意外地出現了他的蹤跡。由於沒有公文包,搬家的時候我只能把它們塞在枕頭套裡;所有的東西都揉成了一團,全弄亂了。
小女孩沒有回答我那些急匆匆的亂七八糟的問題。她默默地扭轉身子,輕手輕腳地走出了屋子。我驚魂未定,因此既沒有挽留她,也沒有進一步詢問她。她走到門口又停了下來,向我半轉過身子,問道:
“阿佐爾卡也死了嗎?”
又無聲無息地走出了屋子,小心翼翼地隨手帶上了門。讓人感到不愉快。我當時想,我在這間屋裡非得把我最後一點健康徹底毀了不可。果然不出所料。我沿着昇天大街跑去。
“是的,阿佐爾卡也死了,”我回答,我覺得她問得很奇怪:倒像她深信阿佐爾卡非得跟老人一起死不可似的。這小姑娘聽到我的回答後,又無聲無息地走出了屋子,小心翼翼地隨手帶上了門。
我住的這屋子也好像變得越來越大了,向四周擴展。我不由得想到,我一定會在每天夜裡和每個角落看到史密斯:他將會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看着我,就像坐在那家食品店裡看着亞當。
一分鐘後,我跑出去追她,我感到太遺憾了,怎麼能讓她走呢!她走出去時聲音很輕,因此我沒有聽見她推開通樓梯的另一扇門的聲音。我想,她還來不及下樓,因此我就站在外屋傾聽。但一切都靜悄悄的,也聽不到任何人的腳步聲。只聽到樓下什麼地方有一扇門砰的一聲關上了,一切又歸岑寂。
我急忙下樓。樓梯緊對着我的房門,從五樓到四樓,盤旋而下;四樓以下就是直上直下了。這樓梯又髒又黑,永遠是黑黢黢的,在那些隔成一個個小間的公寓大樓裡,樓梯上總是這樣。這時樓梯上已經全黑了。我摸索着下到四樓,停了下來,這時我忽然靈機一動,在這兒的過道屋裡肯定有人,而且在躲着我。於是我就伸手去摸;那小姑娘就在這裡,臉對着牆,躲在一個旮旯裡,在不出聲地哭。
不安地望着我。那天一整天我都感到不勝淒涼。天氣陰冷;下着溼雪,其中半是雨點。直到傍晚,也就一剎那工夫,太陽才露了下頭,一縷迷了路的陽光!
“我說你有什麼好怕的呢?”我開口道,“我嚇着你了,是我不對。你外公死的時候提到你了;這是他最後的話……我那裡還有些書,大概是你的。你叫什麼?你住哪?他說在六條……”
但是我沒有把話說完。她一聲驚呼,好像因爲我知道她住哪兒,她伸出她那骨瘦如柴的手把我一把推開,急忙跑下了樓。我跟着她;我還聽得見她在下面的腳步聲。突然,腳步聲更然而止……當我跑到外面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我沿着昇天大街跑去,跑了一段路以後,我發現,我怎麼找也是白費力氣:她失蹤了。我想:“她下樓的時候大概在什麼地方躲起來了。
他姓史密斯?是不是?”出人意外地出現了一個我所不認識的小孩,我不禁大驚失色。但是腦子裡亂糟糟的,進行得很不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