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幾分鐘,我們大家都一言不發。娜塔莎若有所思地坐着,悽楚而憂傷。她好像一下被壓垮了似的。她兩眼直視前方,抓住阿廖沙的一隻手,彷彿出神似的什麼也看不見。阿廖沙還在淚眼婆娑地傷心哭泣,間或好奇而又膽怯地看看她。
他終於開始怯生生地安慰她,央求她不要生氣,說什麼都是他不好;看得出來,他很想替父親開脫,而且心心念念地老想着這事;他有好幾次想開口說話,但又不敢明明白白地說出來,怕再惹娜塔莎發火。他向她發誓永遠愛她,決不變心,又熱烈地替自己對卡佳的好感辯護;一再說,他之愛卡佳,不過是把她當作妹妹,當作一個可愛的好妹妹罷了,他總不能完全不理她吧,如果他這樣做,既沒有禮貌,也太狠心了,他還一再勸娜塔莎,如果她能認識卡佳,她倆一定會一見如故,永不分離的,到時候她也就不會有任何誤解了。他一想到這點就眉飛色舞。這個小可憐倒是一點沒撒謊。他不明白娜塔莎到底擔心什麼,總之他壓根兒就沒聽懂,方纔她對他父親究竟說了些什麼。他聽懂的只有一點,他倆吵架了,正是這個像塊石頭似的壓在他心頭,使他特別難受。
“我對令尊這麼不客氣,你不怪我吧?”娜塔莎問。
“我哪會怪你呢?”他以一種痛苦的感情回答道,“我是造成這一切的禍根,都怪我不好!是我惹你發這麼大火的;而你在氣頭上就怪起他來了,因爲你想替我開脫;你總是幫我說話,可是我不配。必須找出替罪羊,於是你就以爲是他。而他,真的,他是無辜的!”阿廖沙叫道,越說越起勁。“他到這裡來哪會是因爲這個呢!他哪會有這種想法呢!”
她已經嚷嚷得整座公寓都知道了,無論是周圍的街坊,還是賣東西的小鋪,乃至看門人,幾乎無人不知。她大吹大擂和得意洋洋地說,
但是,他看見娜塔莎以一種悲哀和責備的神情望着他,他又立刻害怕了。
“好,我不說,不說了,請你原諒我,”他說,“我是這一切的禍根!”
“是的,阿廖沙,”她感情沉重地繼續道,“現在他從我們中間走了過去,破壞了我們的整個安寧,今生今世我們都不會有安寧了。過去,你相信我總是超過相信任何人,現在,他卻把對我的懷疑和不信任注入了你心中,你開始怪我了,他把你的心的一半從我這裡拿走了。一隻黑貓從我們中間跑過去了①。”
“別這樣說,娜塔莎。你幹嗎說‘黑貓’呢。”他聽到這話後傷心起來。
“他用假仁假義和虛假的寬宏大量把你引誘過去了,”娜塔莎繼續道,“現在,他會變本加厲地讓你對我產生反感的。”
“我向你起誓:不會的!”阿廖沙更加熱烈地叫道,“他說‘我們太性急了’是說的氣話--你會親眼看到的,到明天,就這兩天吧,他會醒悟過來的,如果他真有氣,當真不同意咱倆的婚姻,那我向你起誓,我決不聽他擺佈。說不定,我就有這個勇氣……你知道誰會幫咱倆的忙嗎,”他一想到這事便霍地興高采烈地叫道,“卡佳會幫咱倆的!你會看到的,你會看到的,這是一個多麼好的人呀!你會看到,她是不是想做你的情敵,把咱倆拆開!你方纔說,我是那種婚後第二天就會喜新厭舊的人,你這話說得多沒道理啊!我聽到這話後心裡有多難過啊!不,我不是那種人,即使我常常去看卡佳……”
“好啦,阿廖沙,你什麼時候想看她儘管去看好啦。我方纔說的並不是這事。你沒完全聽懂。你跟誰在一起都成,只要你幸福。我不能要求你的心給我超過它能夠給的東西……”
瑪夫拉進來了。
可是我不配。必須找出替罪羊,於是你就以爲是他。而他,真的,他是無辜的!”阿廖沙叫道,越說越起勁。“他到這裡來哪會是因爲這個呢。
“怎麼啦,要不要上茶?茶炊都開兩小時了,可不是鬧着玩的;十一點了。”她問這話時,態度粗魯,火氣很大;看得出來,她心情很不好,在生娜塔莎的氣。問題在於,這幾天來,從星期二開始,她就歡天喜地,因爲她家小姐(她非常愛她)就要出嫁了,她已經嚷嚷得整座公寓都知道了,無論是周圍的街坊,還是賣東西的小鋪,乃至看門人,幾乎無人不知。她大吹大擂和得意洋洋地說,公爵是一位重要人物,是將軍,而且非常有錢,居然親自登門向她的小姐求親,而且這事是她瑪夫拉親耳聽見的,可是忽然間,現在,一切都灰飛煙滅。公爵氣沖沖地走了。菜都沒上,不用說,這全怪小姐不好。瑪夫拉聽見了,她跟他說話時態度一點也不恭敬。
你幹嗎說‘黑貓’呢。”他聽到這話後傷心起來。他卻把對我的懷疑和不信任注入了你心中,你開始怪我了,他把你的心的一半從我這裡拿走了。
“也好……你上吧,”娜塔莎回答。
①西俗:指兩人發生了齟齬和不和。
瑪夫拉進來了。而公爵這條毒蛇是不會錯過這機會的,那時候……”我還只是一般說說,只有上帝知道他腦子裡還在打什麼鬼主意!這是一個可怕的人!
“那麼,冷盤上不上呢?”
“嗯,冷盤也上吧,”娜塔莎的心裡很不是滋味。
“準備了好幾天!”瑪夫拉繼續道,“從昨天起,我就跑斷了腿。爲了買酒都上了趟涅瓦大街,這會兒倒好……”她怒氣衝衝地砰的一聲帶上門,走了出去。
娜塔莎的臉紅了,她略顯異樣地瞅了我一眼、這時茶端上來了,緊接着冷盤也端來了;有野味,有魚,還有丙版葉利謝耶夫①的上好葡萄酒。“準備了這麼多東西,幹嗎呢?”我想。
“你瞧,萬尼亞,我這又是何苦呢,”娜塔莎說,她走到桌旁,甚至在我面前也感到不好意思起來。“我早料到今天會這樣,可是總想,說不定,也許,不會這樣收場呢。阿廖沙來了,便開始和解,我們又言歸於好了;原來,我的所有懷疑都是沒道理的,他們讓我消除了疑慮,於是……爲了萬全之計,我就準備了幾樣吃的。我想,說不定我們會坐下來,推心置腹地作一番長談的……”
可憐的娜塔莎!她說這話的時候,滿臉通紅。阿廖沙則變得歡天喜地。
“你瞧,娜塔莎!”他叫道,“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兩小時前你還不相信自己的懷疑!不,這一切應該趕快改過來;我不對,這都是我的錯,因此一切應當由我來改。娜塔莎,你讓我立刻去找我父親吧!我必須立刻見到他;他有氣,他受了冤枉;應當去安慰他,我要告訴他,把心裡的話全說出來,一切都由我出面,完全由我一人出面;決不牽連到你。我會把一切辦妥的……我這麼急着要會見他,撇下你,你可不要生我的氣呀;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我可憐他;他會向你證明他是無辜的;你會看到的……明天,天一亮,我就來看你,而且整天待在你身邊,不去看卡佳……”
娜塔莎沒有阻攔他,甚至還親自動他去。她最擔心的就是,阿廖沙現在會故意地、勉爲其難地、整天整天地陪着她,因而對她產生厭倦。她只請他做到一點,讓他不要用她的名義說任何話,而她在跟他告別的時候則儘可能扮出一副笑臉。他已經準備走出房門了,但是突然又回到她身邊,抓住她的兩隻手,挨着她坐了下來。他以一種難以形容的柔情蜜意望着她。
①葉利謝耶夫是彼得堡的一家著名副食店老闆。
也許,不會這樣收場呢。阿廖沙來了,便開始和解,我們又言歸於好了;原來,我的所有懷疑都是沒道理的,他們讓我消除了疑慮,於是……爲了萬全之計。
“娜塔莎。我的朋友,我的天使,別生我的氣,咱們從此再也別吵了,你答應我,以後不管什麼事都要相信我,我也相信你。我的天使,我現在有件事要告訴你:有一回,不記得因爲什麼事咱倆吵架了;是我不對。咱倆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我不肯頭一個認錯,心裡十分難受。我在城裡跑來跑去,到處閒逛,去看朋友,可心裡很難受,難受極了……我當時忽發奇想;比如說吧,你要是因爲什麼生病了,死了,那怎麼辦呢。我想到這情況後,頓時悲痛萬分,好像我當真永遠失去了你。越想越難受,越想越可怕。於是,慢慢地、慢慢地,我又開始想,似乎我走到你的墳頭,趴在你的墳前,失去了知覺,我抱墳大哭,昏倒在地。我想象,我在親吻這座墳,呼喚你,讓你從墳裡走出來,哪怕就出來一分忡呢,我還祈禱上帝,讓他創造奇蹟,讓你在我面前哪怕復活一剎那也好、我不由得想象,我怎麼撲過去擁抱你,緊緊地接着你,親吻你,恨不能幸福得立刻死去,我真想跟從前一樣,哪怕就一剎那,把你緊緊地摟在懷裡。當我想象着這些的時候,驀地想到:瞧我心血來潮,想要請求上帝把你賜給我,而且就賜給我一剎那,可是我跟你在一起已經六個月了,在這六個月中我們吵了多少回啊,我們有多少天互相不理睬啊!我們整天整天他嘔氣,身在福中不知福,而這會兒我只請你從墳墓裡走出來一小會兒,而爲這一小會兒我不惜以整個生命作代價!……一想到這一切,我就再也忍不往了,我急忙回來找你,跑到這兒後發現你正在等我,在爭吵之後我們又擁抱在一起了,我記得,我把你緊緊地摟在胸前,好像我當真就要失去你似的。娜塔莎!咱倆再也不要吵架了!每次吵架我都覺得非常難過!主啊!你怎麼會想到我會離開你呢!”
娜塔莎哭了。他倆互相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於是阿廖沙又向她發誓永遠不離開她。接着他就一溜煙似的跑去找他爸了。他十拿九穩地相信,一切肯定會辦妥,一切肯定會安排好的。
冷盤也上吧,”娜塔莎的心裡很不是滋味。“現在,他會變本加厲地讓你對我產生反感的。”“我向你起誓:不會的!”阿廖沙更加熱烈地叫道,“他說‘我們太性急了’?
“萬事皆休!一切都完了!”娜塔莎說,手忙腳亂地攥住我的手。“他愛我,永遠不會不愛我;但是他也愛長佳,過一段時間,他愛卡佳就會勝過愛我。而公爵這條毒蛇是不會錯過這機會的,那時候……”
“娜塔莎!我也相信公爵的做法不地道,但是……”
“你還不相信我對他所說的一切!這點我從你臉上就看得出來。但是你等着吧,你會親眼看到我的判斷是否正確的。我還只是一般說說,只有上帝知道他腦子裡還在打什麼鬼主意!這是一個可怕的人!我在這屋裡來來回回地走了四天,已經着穿了一切。他需要的就是使阿廖沙內心釋然,減輕他的心理負擔,讓他不再愁眉不展,這妨礙他生活,這樣做也可以解除他必須愛我的義務。他想出登門求親這個高招,還有一個用意,就是想利用他的影響躋身到我們中間來,用他的高尚和寬宏大量來迷惑阿廖沙。這是真的,不會錯,萬尼亞!阿廖沙就是這種性格。這樣,他就對我放心了;他對我的擔心也就煙消雲散了。他會想:要知道,她現在已經是我的妻子了,將同我白頭偕老,於是他也就會不由得更關心起卡佳來了。公爵分明研究過卡佳這姑娘,看出她跟他是一對此,她會比我更有力地吸引他。唉,萬尼亞,現在我的整個希望都寄託在你身上了;他不知爲什麼想跟你相識,結交。請勿推辭,親愛的,而是應該看在上帝分上儘快去拜會伯爵夫人。跟這個卡使認識認識,把她好好看個清楚,然後告訴我:她這人到底怎麼樣?我需要你在那兒替我看看。誰也不如你瞭解我,我需要了解什麼你一定明白。還要請你替我觀察一下,他倆好到什麼程度,他倆現在怎麼樣了,他倆都談些什麼;最要緊的是替我把卡佳好好看個清楚……我親愛的好人萬尼亞,你要再一次向我證明,再一次向我證明你對我的友誼!現在我就指望你了,只有指望你了!……”
……………
我回家時已是半夜十二時許。內莉睡眼惺忪地給我殲了門。她粲然一笑,神情開朗地看着我。這可憐的孩子因爲睡着了對自己非常惱火。她一直想等我回來再睡。她說,有人來找過我,跟她坐了一會兒,在桌上留了張條就走了。這條子是馬斯洛博耶夫寫的。他讓我明天中午十二時許去找他。我很想向內莉問個明白,但是我想,拖到明天再說吧,我堅持要她馬上去睡覺;這可憐的孩子因爲等我本來就很累了,直到我回來前半小時,實在熬不住,才睡着了。
等他們要離開莫斯科的時候,你再回莫斯科陪她們去。
還在會面前一小時,阿廖沙就趕來通知娜塔莎。當卡佳的馬車剛好停在我們大門口的那一剎那,我也正好趕到。陪同卡佳前來的是那個法國老太太,經過一再懇求和猶豫不定之後,她總算同意了,答應陪她前來,甚至讓她一個人上樓去見娜塔莎,但是有個條件,就是必須由阿廖沙陪同;她自己則坐在馬車裡等他們出來。卡佳把我叫到跟前,她坐在馬車裡請我把阿廖沙給她叫下來。我上樓後發現娜塔莎在哭;阿廖沙和她——兩人都在哭。她聽到卡佳已經來了,便從椅子上站起來,擦乾了眼淚,激動地面對房門站着。那天早晨她穿着白衣白裙,一身潔白。深褐色的頭髮梳得很光潔,腦後緊緊地挽了個譬。我很喜歡這髮型。娜塔莎看到我留下來陪她,就請我也一起出去迎接客人。
“直到今天,我都沒機會來看望娜塔莎,”卡佳上樓時對我說道,“像特務似的老盯着我,真可怕!我花了整整兩星期來說服阿爾貝特太太②,她總算同意了。可是您,伊萬·彼得羅維奇,您一次也沒來看過我!我也沒法給您寫信,再說我也不想寫,因爲寫信什麼也說不清楚。可
①指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受苦受難的那一天,即大齋期最後一週(受難周)的星期五。
②原文是法文。
是我多麼需要見到您啊……我的上帝,我的心跳得多厲害啊……”
“樓梯陡,”我答道。
於是卡佳便迅速向她走過去,抓住她的兩隻胳膊,用自己的兩片鬆軟的嘴脣緊緊貼到她的嘴脣上?
“可不是嗎……樓梯也……我說,您認爲娜塔莎不會生我的氣嗎?”
“不會的,憑什麼呢?”
“可不是嗎……當然,憑什麼呢;我馬上會自己看到的;還問什麼呢?……"
我挽着她的胳膊。她的臉甚至都發白了,好像很害怕似的。走到最後那個拐彎處,她停下來,喘了口氣,但是看了我一眼之後,又堅決地向樓上爬去。
”卡佳急忙含淚說道,也爲了安慰阿摩沙。卡佳,”娜塔莎回答。”她說。送送我。
她在房門口又停了下來,對我悄聲道:“我乾脆進去對她說,我信得過她,所以才毫無顧忌地來看她……不過又何必說這些呢;要知道,我堅信娜塔莎是一個十分高尚的人。不是嗎?”
她跟犯了什麼過錯似的,怯怯地走了過去,定睛看了一眼娜塔莎,娜塔莎也立刻向她粲然一笑。於是卡佳便迅速向她走過去,抓住她的兩隻胳膊,用自己的兩片鬆軟的嘴脣緊緊貼到她的嘴脣上。接着,她還一句話也沒對娜塔莎說,便嚴肅甚至嚴厲地向阿廖沙轉過臉去,請他出去半小時,讓我們仨單獨談談。
“你別生氣,阿廖沙,”她又補充道,“因爲我有許多話要跟娜塔莎說,說一些非常重要和嚴肅的事,這話你以不聽爲好。聽話,你走吧。伊萬·彼得羅維奇,請您留下。您應當聽到我們的全部談話。”
“咱們坐下談,”阿廖沙走後,她對娜塔莎說,“我就這樣,坐在您對面。我想首先好好看看您。”
她坐在娜塔莎的幾乎正對面,仔細地看着她,看了片刻。娜塔莎見狀,也情不自禁地報以一笑。
“我已經看過您的照片了;”卡佳道,“阿廖沙給我看的。”
“怎麼樣,我同照片上像嗎?”
“您本人更美,”卡佳果斷而又嚴肅地答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本人更美。”
“真的?而我看您都看出神了。您多漂亮啊!”
那時候你倆就該結婚了,”卡佳急忙含淚說道,也爲了安慰阿摩沙。這樣咱倆分手就完完全全只有一個月了。
“哪能呢!我哪漂亮呀!……我的小鴿子!”她加了一句,用一隻發抖的手拿起了娜塔莎的手,兩人又相對默然,互相打量着。“是這麼回事,我的天使,”卡佳打破了沉默,“我們只能在一塊兒待半小時;連這樣,阿爾貝特太太①也才勉強同意,可咱倆有許多話要說……我想……我要……我就乾脆問您吧:您很愛阿廖沙嗎?”
“是的,很愛。”
“既然這樣……既然您很愛阿廖沙……那……您就應當也關心他的幸福……”她怯怯而又悄聲地加了一句。
“是的,我希望他幸福……”
“那就好……但是,現在有個問題:我能促使他幸福嗎?因爲我正從您手裡把他奪走,我有權利這麼說嗎?如果您覺得,而且我們現在能夠認定,他同您在一起更幸福,那……那……”
“這已經定了,親愛的卡佳,您自己不是也看見了嗎,一切都已經定了,”娜塔莎低下了頭,低聲答道。她心裡分明很難過,很難把這談話繼續下去。
看來,卡佳已經作好了準備,準備對這一問題作長篇大論的解釋:誰能更好地促使阿廖沙幸福,她們倆誰應當讓步?但是,她聽了娜塔莎的回答以後立刻明白了,一切早已經定了,已經沒有什麼可談的了。她半張着她那漂亮的小嘴,困惑而又悽惻地望着娜塔莎,她還一直握着她的手。
“那您很愛他嗎?”娜塔莎突然問。
“我很愛他;我還有個問題一直想問您,我此來也是爲了這個:請您告訴我,您究竟愛他什麼?”
“不知道,”娜塔莎回答,似乎在她的回答裡可以聽到一種苦澀的不耐煩。
“他很聰明,您看呢?”卡佳問。
“不,我就是愛他,說不出道理。”
“我也這樣。我總覺得他怪可憐見的。”
“現在拿他怎麼辦呢!他怎麼能爲我而拋棄您呢,真不明白!”卡佳叫道,“現在我看到了您就更不明白了!”娜塔莎不答,只是看着地面。卡使默然少頃,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輕輕地擁抱她。兩人互相擁抱着,哭了起來。卡佳坐在娜塔莎坐椅的扶手上,緊緊地摟着她,開始親吻她的手。
“您不知道我是多麼地愛您啊!”她一面哭一面說道,“讓咱倆像親
①原文是法文。
這輩子永遠完了,”她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加了一句。她的手滾燙。我勸她穿暖和點。
姐妹一樣,咱倆要永遠彼此寫信……我一定要永遠愛您……我要使勁兒愛您,使勁兒愛您……”
“他跟您說過,六月份,我們要結婚嗎?”娜塔莎問。
“說過。他說您也同意了。要知道,這一切不過隨便說說而已,爲了安慰他,不是嗎?”
“自然。”
“我也這麼看。我一定會好好愛他的,娜塔莎。然後把一切都寫信告訴您。看來,現在他很快就會成爲我的丈夫了;有這麼一種氣氛。他們也都這麼說,親愛的娜塔舍奇卡①,現在您不是就要……回老家了嗎?”
娜塔莎沒有回答,但是默默地、緊緊地親吻了她一下。
“祝你們幸福!”她說。
“也……也祝您……也祝您幸福,”卡佳說,這當兒門開了,阿廖沙走了進來。他不能,他沒法等這半小時過去,但是他進來後看見她倆互相擁抱着,哭成一團,全身都癱軟了,他十分痛苦地跪倒在娜塔莎和卡佳面前。
“你來湊什麼熱鬧,你哭什麼?”娜塔莎對他說,“因爲要跟我分別嗎?分別的時間又不長,不是嗎?你不是六月份就回來嗎?”
“那時候你倆就該結婚了,”卡佳急忙含淚說道,也爲了安慰阿摩沙。
“但是我不能離開你,娜塔莎,我一天也離不開你。離開了你,我會死的……你不知道現在你對我有多寶貴!尤其是現在!……”
我永遠也忘不了她那哀怨的一瞥。我花了整整兩星期來說服阿爾貝特太太。
“嗯,那你這麼辦好啦,”娜塔莎驀地活躍起來,說道,“伯爵夫人不是還要在莫斯科待些日子嗎?”
“對,一星期左右,”卡佳接茬道。
“一星期!那太好了:你明天先送他們到莫斯科,這總共才一天工夫,然後就立刻回來。等他們要離開莫斯科的時候,你再回莫斯科陪她們去,這樣咱倆分手就完完全全只有一個月了。”
“嗯,對,對……你們又可以在一起多待四天了,”卡佳興高采烈地叫道,意味深長地與娜塔莎交換了一個眼色。
阿廖沙聽到這個新方案後喜形於色,那副高興勁地簡直沒法表達。他忽地大喜過望;他的臉也煥發出一片快樂的光彩,他擁抱娜塔莎,親吻卡佳的雙手,然後又擁抱我。娜塔莎帶着淒涼的微笑看着他,但是卡佳見狀再也受不了啦。她向我投來一瞥火熱的、明亮的目光,擁抱了一下娜塔莎後就從椅子上站起來要走。偏巧這時候,那位法國老太太也打發下人上來說,請她們趕快結束會面,因爲講定的半小時已經過去了。
“不,我就是愛他,說不出道理。”讓我們仨單獨談談。
娜塔莎站起身來。她倆手拉手,面對面地站着,似乎極力想用目光來彼此傳達心中鬱結的一切。
“從此以後,咱倆再也不會見面啦,”卡佳說。
請她們趕快結束會面,因爲講定的半小時已經過去了。意味深長地與娜塔莎交換了一個眼色。
“再也不會啦,卡佳,”娜塔莎回答。
“嗯,那麼別了。”兩人擁抱。
哭了起來。卡佳坐在娜塔莎坐椅的扶手上,緊緊地摟着她,
“不要詛咒我,”卡佳匆匆低語道,“而我……將永遠……請相信……他會幸福的……走吧,阿廖沙,送送我!”她抓住他的手,匆匆道。
“萬尼亞!”他倆出去後,娜塔莎十分激動和非常痛苦地對我說道,“你也跟他們下去吧,別回來了;阿廖沙將陪着我一直到晚上,直到晚八點;而晚上他就不行了,他要走。我將一個人留在屋裡……你可以九點來。勞駕了!”
晚九點,我讓亞歷山德拉·謝苗諾芙娜陪着內莉(把茶杯摔碎以後),便去看娜塔莎,她已經是一個人了,正在焦急地等我去。瑪夫拉給我們端來了茶炊;娜塔莎給我斟了一杯茶,便坐到沙發上,她讓我坐過去,挨她近些。
“瞧,一切都完了,”她說,定睛看了看我。我永遠也忘不了她那哀怨的一瞥。
“瞧,我跟他的愛情也完了。同居半年!這輩子永遠完了,”她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加了一句。她的手滾燙。我勸她穿暖和點,先臥牀休息。
原文是法文。我們要結婚嗎?”娜塔莎問。“阿廖沙給我看的。”我就是愛他!
“馬上就躺下,萬尼亞,馬上,我的好心的朋友。讓我說幾句話,稍事回憶……我現在就跟散了架似的……明天,我還可以見他最後一面,十點……最後一面!”
“娜塔莎,你在發燒,過一會兒又該發冷了;你要保重身體……”
“那又怎麼樣呢?現在,他走後這半小時,我一直在等你,你認爲我在想什麼,我在們心自問,問自己什麼呢?我在問;我是不是當真愛他,我們的愛情又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你覺得可笑,萬尼亞,笑我直到現在才問自己這個問題?”
兩人都在哭。她聽到卡佳已經來了,便從椅子上站起來!
“別自尋煩惱啦,娜塔莎……”
“你瞧,萬尼亞:我考慮的結果是,我沒有把他看作一個在學識上和智力上與自己相當的人那樣來愛他,不是像一個女人通常愛一個男人那樣來愛他。我愛他像……幾乎像個母親。我甚至覺得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彼此平等的愛,是不是?你說呢?”
”卡佳接茬道。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吸引她;她感到特別想說話;她的有些話似乎前言不對後語。
我不安地望着她,我擔心她該不會是發熱病吧。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吸引她;她感到特別想說話;她的有些話似乎前言不對後語,甚至有時候連話都說不清楚。我很害怕。
…大凡一顆失落了許多的心,往往都這樣!現在您不是就要。
“他曾經是我的,”她繼續道,“幾乎從頭一次見面時起,我就有一種不可克服的願望,想讓他屬於我,儘快屬於我,希望他除了我一個人以外,不看任何人,也不知道任何人……卡佳方纔說得好:我愛他,就像我由於什麼原因一直在可憐他一樣……我一直有一種不可克服的願望,當我一個人的時候,甚至滿懷痛苦地希望他能夠永遠地非常非常幸福。我不能平靜地看着他的臉(萬尼亞,他的面部表情你是知道的):這樣的表情誰也不會有,他一笑,我就渾身感到冷,發抖……真的!……”
“娜塔莎,你聽我說……”
“有人說,”她打斷道,“不過,你也說過,他沒有性格,而且……而目_像小孩一樣天真爛漫,智力有限。嗯,我最最愛他的也正是這點……你信不信?不過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僅僅愛他這一點:就這樣,說不出道理,我愛他整個的人,要是他換了一個樣子,有性格或者聰明點,說不定我倒不會這麼愛他了。你知道嗎,萬尼亞,不瞞你說,有件事:你記得嗎,我們發生過一次爭吵,三個月前,他去看那女人,她叫什麼來着,看那個叫敏娜的女人……我打聽到了,探聽出來了,你信不信:我痛苦萬狀,同時又好像有點高興……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我當時有個想法:他也會像別的大人那樣,跟別的大人一起去尋花問柳了,也會去找敏娜了!我……我當時在這個爭吵中感到多快樂呀;後來原諒他也感到很快樂……噢,多可愛的人呀!”
她瞥了我一眼,有點異樣地笑了起來。後來又似乎陷入了沉思,似乎還在追憶着過去種種。她就這樣坐了很久,嘴上掛着微笑,浮想連翩,追憶着過去。
“我非常喜歡原諒他,萬尼亞,”她繼續道,“你知道嗎,有時候,他撇下我一個人,我在屋裡常常走來走去,我痛苦,我哭,可有時候又會想:他越對不起我,豈不是越好嗎……對!你知道嗎,我總覺得他還是個很小的小孩:我坐着,他把頭靠在我的大腿上,竟睡着了,於是我就輕輕地撫摩他的腦袋,愛撫他……每當他不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把他想象成這樣……我說萬尼亞,”她又突然加了一句,“卡佳多美呀!”
我覺得,她是在故意刺激自己的創傷,她感到有一種需要,需要她這樣做——需要去尋求痛苦和絕望……大凡一顆失落了許多的心,往往都這樣!
“我感到卡佳會使他幸福的,”她繼續道,“她是一個有性格的人,說起話來也十分自信,對他也很嚴肅,很有權威——老說些高深而又有道理的話,像大人似的。可她自己,自己呢——一還是個地地道道的孩子!太可愛了,太可愛了!噢!但願他倆能夠幸福!但願這樣,但願這樣,但願這樣就好啦!……”
說罷,她已泣不成聲,眼淚和慟哭從她的心中一下子噴涌而出。整整半小時她都沒法恢復常態,甚至也沒法稍稍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