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的燈光下,韓衍低着頭,默默付錢,然後拿起橫放在陳舊的木櫃臺上的匕首,藏進內兜。由始至終,他臉上平靜,不見悲喜。
“我這裡還有開山刀,你要不要?”這時,賺了一筆的老闆問道。
韓衍搖搖頭,一言不發,轉身走出這間藏於大片民居之中的地下黑店。
看着彷彿有些蕭索的背影,老闆搖着頭,口中嘟囔:“真是個奇怪的人。”
藉着人家的零星燈光,韓衍在複雜的小道中熟悉的左轉右拐,周圍的狗吠聲此起彼伏。不一會,鼎沸的嘈雜聲隨着他緩緩的前行而出現,由遠及近,越來越大聲。
他又拐了幾個彎,走到路口,一股燥熱撲面而來,眼前豁然開朗。
這是他極爲熟悉的大街不夜街,不管是盛夏還是酷暑,不夜街總是這座縣級市最熱鬧的地方,當然,這是社會底層的熱鬧。放眼望去,不寬的馬路上都擺着一個個臨時攤檔,多是燒烤檔和爆炒檔,攤檔前面,就擺着幾張摺疊桌子以及小膠凳,此時不少男人赤裸着上身,下身就套着一件大褲衩,和一些穿得也極爲清涼的女人,在盡情的吃着、喝着,扯着喉嚨喊着。
攤檔後面,也好不喧囂,奶茶店、士多店、大排檔、檯球檔等等,都是人滿爲患,不少髮廊門前,音質極差的大音箱在震着DJ,一個個穿着打扮極爲妖嬈性感的失足女人,在熱情的招攬着客人,不時被男人揩油,惹得一陣陣媚眼嬌嗲。
四周的聲色犬馬、燈紅酒綠,彷彿與韓衍無關,他避開一個個人,向前走着,那個方向,是城南,從不夜街這裡,可以看到人民醫院在黑夜中的輪廓。
城南的人民醫院是YJ市中除了酒店外最高大的建築,但是人民醫院周圍,卻是一大片這個市城範圍內最底層的土牆黑瓦民居,那裡是貧民窟,住着的都是連小偷光顧了都忍不住留下一點錢來接濟一下的家庭。
那裡,正是他的目的地。
那裡,有他的家。
家麼?
韓衍握着拳頭,停下腳步,嚥下苦澀的口水,擡頭望着星空,爲了忍住眼裡的淚。
“死窮鬼,你就算是告到法院,上訪到省裡,中央,也沒用!沒有任何證據證明老吳是闖紅燈,況且交警也說了是你媽亂穿馬路,你媽應該負全責,也就是說,撞了就撞了!我們肯賠你一萬塊醫藥費,已經是仁至義盡,你再纏着我,我告你和你媽故意演戲勒索!”
“韓衍,在高考前夕,你家出現了這樣的事,我們校方也很痛心,不過交警已經說了,這是你母親的責任,況且是方晝家的司機撞人,你要討說法也是去找那個司機而不是方晝啊。你再騷擾方晝,管他要醫院費,這是勒索!再加上在班上這麼鬧,影響了大家的複習,不少學生家長都對你有很大的意見,要求我們校方還同學們一個清靜的複習環境,所以我們校方決定,如果在高考前一週的全市聯考你還是超過三科以上不及格的話,那麼,不好意思,你不用再來了,我們校方得保證全校同學的利益。”
上面的話,都說在今天下午下課前,前面一番是方晝警告的,後面,則是校長“語重心長”的勸導!
三天前的早上,接送方晝上課的司機老吳開車將韓衍的母親,一個在路邊擺着蔬菜檔的婦女,撞得全身多處擦傷,將要變成殘疾人!
他趕到醫院的時候,醫生是這麼說的:“病人其他的傷問題不大,但是身上有兩處傷勢比較嚴重,需要開刀做手術,一個是手臂粉碎性骨折,碎成了五塊骨頭,而且碎骨偏離了主幹骨超過了五毫米,另外一處是膝關節粉骨折,主幹骨嚴重移位!幸好人沒有昏迷,你去交錢吧,兩萬塊押金,我們立刻幫病人動手術。”
“醫生,可以先做手術嗎?我現在沒有那麼多錢,你放心,我很快能拿到錢來的,麻煩你先幫我媽動手術。”韓衍乞求,他本是棄嬰,他母親,其實是養母,從農村裡來的,來到市裡賣菜,十八年前的一個早晨,撿到了被棄置在路邊的他,爲了他,她耽誤了自己的婚姻,爲了他,固執的和親朋好友斷絕了關係,靠着一點菜錢,養大他,養活這個兩人家庭,雖然困苦,但卻很快樂,現在,這點快樂,被毀了!
“這怎麼行?醫院又不是善堂,你還是快點去籌錢吧,耽誤了對病人的病情不好。”
“醫生,我求你了!”韓衍拉着醫生的手,不顧周圍的人好奇的目光,“噗”的一聲,跪了下來,他雖然是個混混,經常打架,不愛學習,但是爲了母親,他願意做任何事。
“唉,你自己想辦法吧,我幫不到你,這是醫院的規定。”
醫生甩開了韓衍,轉身大步離開。
韓衍抹開了流出來的淚水,立刻跑去找他的姑媽,他的姑媽是家裡唯一還和他母親保持着關係的人,姑媽已經離婚三年,是環衛工人。當然,只是臨時工,不享有醫保,出了事情還會被領導拉出來開脫的職位。
姑媽知道妹妹出事,也慌了神,連忙和家裡聯繫,要借錢,可是家裡卻將她大罵了一頓,說什麼沒這個女兒。
家裡不管,他母親和姑媽的積蓄,加起來也就三千多塊,遠遠不夠給押金!
而此時司機老吳來找到他,扔下了一萬塊之後,便駕着奔馳揚長而去,再也甩手不管!
韓衍顧不上太多,拿着錢回到醫院,可是這次醫院見他窮,要他將所有的手術費都交了才肯動手術,加上一些小傷,總共需要五萬塊!
任他跪下來怎麼求,醫院都不肯鬆口,最後只能交出一萬三千多塊,先選擇保守治療。
看着病牀上臉色蒼白的母親,他不服!他找不到老吳,立刻跑回學校,要求方晝賠償,但是方晝卻說了是他母親的責任!最後鬧到了校長室,又經過交警的確認,最終結論卻是老吳沒有違反交通規則,而是他母親亂闖紅燈,責任全在他母親身上!
他不信,要求看監控錄像,而交警卻說事發當天監控錄像恰好壞了!而且還有好幾個在場的人都指證說是他母親亂闖紅燈!
可是他母親說了,她當時就坐在菜攤後面,根本就沒有過馬路!說一個老老實實坐在菜攤後面的人闖紅燈,這不是說一個瞎子偷看了國家機密麼,天下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麼?
從情感上說,他當然是相信自己的母親,況且,當天攝像頭恰好壞了,更增他的懷疑。
可是在那幾個所謂的“證人”面前,他一個人的話多麼的蒼白無力。
活了十八年,這時他才意識到,這個社會,水很深,他以前看一個臺灣作者的書,說社會就是一個渾濁的醬缸,那時候他還不明白,現在,他終於明白了。
他就像個無頭蒼蠅,到處碰壁,撞得好痛。但是痛了過後,他總算明白,像他這樣一樣普通的底層小人物,根本就沒有資格和方晝這種出身於富豪家庭的太子爺較勁!甚至,連方家的一個司機,老吳,他也較勁不起!
冷靜下來之後,他開始想辦法籌錢,眼下的情況,不是報復老吳,報復方家,而是先給母親治病,可是他能找誰?他是棄嬰,就靠着一個單身女人將他拉扯大,所認識的朋友,大多都是和他家境差不多,能應付溫飽問題,但是要說拿些閒錢出來,那根本不可能!而他唯一認識的一個富二代死黨,卻在三年前就離開了YJ市,沒有任何的聯繫方式。
一直到今天,那一萬多塊加上從朋友那裡借來的幾千塊已經所剩不多,他沒有辦法,只得再去找方晝,低聲下氣求他賠償,最後,得到的,卻是方晝和校長的警告!
我不服!
韓衍看着一閃一閃的,彷彿嘲笑着他的星星,握拳的雙手漸漸收緊,指甲刺破皮膚,嵌進肉裡,幾滴鮮血,沿着他的手指,流到關節處,緩緩滴落,但他卻感覺不到任何的疼痛。
“喂,兄弟,借點錢來喝酒。”
一隻手從後面搭上他的肩膀,幾個滿身酒氣,腳步虛浮的混混,打扮得流裡流氣,每人拿着一瓶啤酒,搖搖晃晃的看着他,眼裡滿是戲謔。
“看什麼看,你他媽的,快點——呃嘔。”
搭着他肩膀的混混見韓衍不識相,立刻便喝罵,但罵聲沒完,整個人便像個蝦子那樣弓着腰,吐了起來,當然,不是醉的,而是韓衍踢的!
韓衍的臉憤怒得扭曲,他最恨的,就是別人罵他母親!
“媽的,揍他!”
過了四五秒,其餘喝得醉醺醺的四個混混才反應過來,當先的一個混混衝近了,舉着啤酒瓶,向韓衍的腦袋砸下。
韓衍沉着臉,沒等啤酒瓶砸到,就欺身上去,雙手捏着混混的兩邊腰身,擡起膝蓋狠狠的一頂,那個混混痛苦的嚎叫一聲,捂着小腹倒退幾步,“噗”的蹲坐在地上,狂吐不已。
還有三個混混見韓衍一個照面便放倒了兩個人,嚇得清醒了幾分,這時其中一個混混突然驚叫起來:“媽呀,是韓哥!”
韓哥?
其餘幾人一激靈,剩下的醉意立刻便被這兩個字嚇得消散!連忙轉身要跑。
“方晝,給老子死!”
韓衍紅着眼睛,衝上去,一個一腳,將幾個混混全部踢倒,然後瘋了那樣狠狠的踩着,將壓抑、憤怒、仇恨都發泄在幾個混混身上。
…………
半個小時後,韓衍回到了醫院下面的貧民窟,這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多。
“回到啦,快來吃點宵夜吧。”
站在門口,韓衍腦海裡浮現出往日的情景,多麼溫馨,然而,又多麼遙遠。
“阿衍,你回來了?”
這時一道聲音從屋內傳了出來,卻是姑媽藉着微弱昏黃的燈光,發現了他。
“嗯,我回來了。”韓衍深深的嘆了一口氣,推開柴扉,回到了家。
進門,發現隔壁的謝老奶奶也在。
“衍仔,我拿了點雞蛋過來,給你媽補補身子,。”謝老奶奶見韓衍回來,指着桌子上的一籃雞蛋。同樣貧民窟的人,日子也過得緊巴巴,只能送點吃的。
韓衍自然不會介意,這個時候,就算是一滴水的恩情,他都會牢牢記住。點了點頭,感激道:“謝謝你了謝奶奶。”
謝老奶奶目光慈祥和藹,她膝下無孫,而韓衍又經常幫助街裡鄰舍解決一些來勒索的人,又或者幫點小忙,所以對韓衍極爲喜愛,沒想到現在韓衍家竟然出了這樣的事,唉。
“我先過去了,你們早點休息吧。”謝奶奶嘆了口氣,柱起柺杖。
“我送你吧。”韓衍趕緊拿起手電筒,送謝老奶奶到家,謝老奶奶的家人又安慰了幾句之後,纔再次回到家。
“餓了麼?我先給你煮點東西吃吧,快要高考了,你可不要餓壞了身體。”看到韓衍回來,臉上盡是悲傷疲憊的姑媽腫着雙眼,勉強笑了笑。
“沒事,姑媽,你去休息一會吧,我去陪陪我媽。”韓衍說道。
“好吧,你媽睡着了,你輕點兒,別吵醒她,你也要早點休息,我先去沖涼去了。”姑媽拍了拍韓衍的肩膀,進了左手邊的一個房間。
韓衍轉身進入了右邊的裡房,昏黃的燈光下,母親躺在牀上,右腳和右手打着厚厚的石膏,牀邊支着一個簡易的支架,掛着輸液瓶。
韓衍輕輕的坐在母親的左手邊,看着母親臉上的痛苦,收回正要拉着母親左手的雙手,不敢輕易觸碰,怕吵醒她。
心裡,一陣陣絞痛,臉上的淚,再也忍不住,滑落下來。
“媽,我今天去找方晝了,可是被那個畜生和校長警告。媽,我真沒用,真的好沒用,你弄成這樣,我一點辦法都沒有。媽,以前你說過,不希望我出人頭地,只想我做個好人,活得幸福就好,可是,做好人真的有好報麼?那些人怎麼就沒有惡報呢?”
看着母親,韓衍心裡說着,任由淚水從臉上恣意流淌。
“媽,我真的一點用都沒,就連這點幸福也守護不住!不過我想清楚了,方家是有錢人,我告不過他們,可是,我會讓他們嚐嚐這種痛苦的滋味的,你放心吧,我沒那麼衝動,我已經有辦法弄來一大筆錢給你當醫藥費了,弄來這筆錢之後,我就去殺了老吳那個畜生,還有方晝,我弄殘他!你好好休息吧,兒子長大了,懂事了,也是時候報答你的養育之恩了。”
說完,韓衍擦乾淨臉上的眼淚,深吸一口氣,輕輕走出房間,走出泥磚房,點燃煙,猛吸起來。
報復!
我要報復!
他將菸頭扔在地上,沒有踩熄,而是拿出手機,摁了一串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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