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道四年,春,三月。
傍晚。
細雨濛濛,天氣微涼。
高子瞻從衙門裡走出來,神情有些疲憊。翰林院雖然清閒,然後他手上的事情卻不少。
細雨中,一輛純黑色的馬車停在路邊,車伕見人出來,突然跳下馬車,走上前。
“請問可是高府公子?”
高子瞻一愣,道:“正是,請問有何貴幹?”
“高公子,我家主子有請。”
高子瞻臉色微微有些冷。
如今的時局是父親和太后在朝堂之上鬥得不可開交,已經有水火不容之勢,莘國文武百官分成兩股勢力。
父親爲相,身份地位令人望塵莫及,而他是高家大少爺,僅在翰林院當差,故想通過他來結交父親的人,一月之中總有那麼十幾天,會等在衙門口。
倘若他心情略好,便會見一見,應酬一番,只是今日嗎……
高則誠傲倨的看了看眼前的人,淡淡道:“對不住,我還有事,改日再說。”
一般這話出口,來人便會知難而退,自行離開,今日這位不僅沒有退,反而笑眯眯的上前一步。
竟然有如此沒眼色的下人,高子瞻心中微惱,正想甩袖而去,卻見那人從懷裡掏出一方帕子遞了過來。
“高公子,您瞧瞧這東西可眼熟。”
帕子裡包着東西,高子瞻握在手中,迅速打開來看上一眼,心裡咯噔一下,當下變了臉色。
“你家主人是誰?在哪裡?”
來人伸手,指了指馬車。道:“我家主人靜候多時,公子一看便知。”
高子瞻眸色一亮,撂起衣衫迅速走過去,在馬車前忽然頓住腳步。他深吸兩口氣,猛的一掀簾子。
“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否?”
林西如願的看到了高子瞻眼眸深處的那抹驚色,她滿臉盈盈笑意。道:“怎麼。連故人都認不出了。”
高子瞻似不敢相信的睜大了眼睛,幾疑剛纔眼花看錯。
“你……你……竟然是你!”
林西笑意靜然:“趕了很久的路,肚子很餓。想找人請我吃飯,不知子瞻心下可願意?”
眼前的女子一身白衫,臉上粉黛未施,頭上朱釵未着。偏偏一張笑臉白皙如玉,一雙黑眸亮若星辰。
高子瞻心跳如擺。許久才笑道:“你千里迢迢來尋我,僅僅是爲了吃飯嗎?”
“順便喝一喝酒?”
“然後呢?”
“然後……”
林西歪着腦袋想了想道:“然後,想與子瞻在欣然院下一盤棋。”
……
欣然院裡。
荷花姑娘正指揮着小丫鬟們打掃院落。
大少爺訂婚了,女方是戶部孫尚書嫡出的大小姐。聽說琴棋書畫,無所不通,最是貞靜幽閒不過。婚期定在夏末初秋。老爺說這院裡需得重新收拾收拾方可。
荷花從來喜歡把事情做在前頭,因此。趁着雨天無事,她已開始令人打掃。
“荷花姐姐,大少爺打發人過來傳話,今日有客人來,趕緊備上一桌上好的酒菜,置與書房。還有,大少爺說八寶閣頂上的那套棋拿下來。”
荷花皺眉。
府中有客,素來是在花廳中宴請,大少爺把人請進院已是極爲難得的事,偏偏還要在書房與人用膳,真真是奇了。
荷花走到書房,踩高凳子把棋小心翼翼的拿下來,掏出帕子擦了擦灰。
這棋拿回來後,大少爺就再也沒碰過,他說需得找個懂棋的人,方可對奕。荷花輕輕一嘆,這世上最懂棋的人除了她,再不會有第二人。
一切準備妥當,荷花立在廊下靜等。
細雨中,大少爺撐着一把油紙傘慢步而來,傘傾斜着,落在與他並肩的白衣女子的頭頂,自己則淋溼了半邊身子。
荷花一驚,拿起牆角的傘正要衝過去,將走兩步止住了,一把捂住了嘴巴,眼淚簌簌而下。
去年冬,她封公主和親而去,入了莘,魏邊界後便再無消息傳來。有傳言說她不堪受辱,自盡而亡;也有傳言說,她與世子遁世而去;還有傳言說,她做了楚王妃,享盡榮華。
“你說,她見着我,會不會以爲是做夢?”
“也許以爲是見了鬼。”
“有長成我這樣的鬼嗎?”
高子瞻聞言不由看向林西,林西朝他眨眨眼睛,快行幾步後已然握住了荷花的手。
“荷花姐姐,我的荷包壞了,快替我做一個。”
荷花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林西,哽咽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
美食當前,林西食慾大動,頻頻下筷,忙裡偷閒擡個頭,對着已然看呆的主僕二人,笑道:“滋味不錯,還是原來的廚娘。”
“林西。”
高子瞻憋着一肚話要問,偏偏數次開口均被她擋了回去。
她去和親,半年後孫統領帶兵回京,帶來的消息說魏國主動放棄和莘國的和親。她去了哪裡?林北呢?魏國六個城池,怎麼就肯輕易放手?
目光絲絲縷縷,依舊那麼灼熱,林西微微嘆一口氣,笑道:“高子瞻,聽說你訂婚了,這一杯酒,我敬你,祝你夫妻恩愛,白頭到老。”
高子瞻嘴中苦澀,“林西,我聽說……”
“端酒杯啊。”
林西又一次打斷了他,似笑非笑道:“高子瞻,聽說這兩個字,最不靠譜。喝完這杯酒,你陪我去老爺書房走一趟,然後……你心裡想問的,我都會告訴你。荷花,你替我做件事……”
……
翰墨院裡。
荷花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交到陳平手裡。
“有要事,請交給老爺。”
“等着!”陳平斜眼看了她一眼,走進書房。
短短一息時間,書房裡傳出一聲尖叫。垂手而立的荷花驚出一聲冷汗。
門忽然被打開,高相爺一臉慌亂的衝出來,厲聲道:“人呢,送信的人呢?”
“老爺,人在……”
“我在這裡!”
林西款款從院外走來。她慢慢走到高相爺跟前,然後衣衫一撂,就在雨中直直的跪了下去。
“父親在上。受女兒一拜。”
高相爺一個踉蹌。臉色變了幾變,呆呆的看着跟前的人,身子像被定住了似的。
而緊隨其後的高子瞻如遭雷擊。臉色慘白成一片。
……
半個時辰後,高則誠跌落在太師椅中,臉上血色盡褪,半晌未有動靜。
高子瞻目光呆呆。原本事情的真相……竟然如此。
那個如玉的男子。竟然用他換回了她,情深至此。他又如何比得過。如今也不用比,兜兜轉轉,未曾想她竟是他的妹妹。
高子瞻嘴裡的苦澀,越來越濃烈。
林西接過荷花遞來的茶。一飲而盡,目光環視父子二人,她靜然而立。淺笑道:“事情便是這樣,我知道你們一定不信。也罷,有個故人我聽說父親找了許久,正陽……”
一個身影從屋頂飄然而下,推門而入,擡頭正色道:“老爺。”
竟然是她。
高則誠從椅子上掙扎着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到正陽跟前。
正陽輕道:“夫人走前,讓我帶句話給老爺。”
“她……說什麼?”
“夫人說,長相思,長相思,欲把相思說似誰,情淺人不知。”
高則誠聞言,心房猛然一跳,淚如雨下。
這句話,是她死前在他的懷裡,兩人云雨過後,他將要沉沉睡去的瞬間,她在他耳邊低喃的。
高子瞻從未曾見過父親這般模樣,慢慢的偏過頭,目光落在林西的臉上。
怪不得從一開始,他便覺得林西身上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讓他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怪不得夏氏抵死不肯應下這門親事,原來……她是……
心忽然空蕩蕩的,不知歸向何處。
他是清醒着,還是在夢裡?
林西目視二人,半晌無語,許久後,才輕輕道:“今日我來,只爲求父兄一件事……”
……
春日夜漸短。
雨停,清晨第一抹亮光照着大地,翰墨院裡的燭火,將將熄滅。
門吱呀一聲被打開。
林西從屋裡走出來,回首凝望,然後展顏一笑,悄然離去。
高則誠父子並未止步,而是將人送出了院門,久久未曾離去。
許久後,高子瞻朝父親拱了拱手,帶着發黑的眼圈回了欣然院。
欣然院裡,荷花聽到動靜迎上來,道:“大少爺,她走了?”
高子瞻點點頭,“剛走。”
荷花一臉惋惜道:“這麼快就走了,爲什麼不多住些時日,大少爺還未與她下棋呢?”
高子瞻笑笑,走到窗下的榻邊,看着已然擺好的棋子,道:“荷花,你過來,我且問你。如果一個男子爲了女子,連命都不要了,你說這個男子是不是傻?”
荷花並未坐下,思了思道:“大少爺,人各有志,奴婢不覺得這男子傻,必是這個女子值得他如此。”
高子瞻想着那抹淡影,又笑道:“倘若,你家主子我,也想爲了那女子,做幾件驚天動地的事,你覺得如何?”
荷花察覺到這話中的深意,思索了許久,才道:“奴婢沒讀過書,只在這內宅裡走動,大少爺凡事還需三思而後行。”
高子瞻捻起一顆白棋,輕聲道:“確實應該三思而後行。但是爲了她,我願意搏一搏。”
除去爲她之外,爲高家他也要搏一搏。都說居安思危,朝堂的局勢已然如此,不搏,高府便要被人踩到腳底下了。
“啪!”
一顆白棋放入棋盤,高子瞻擡首笑道:“荷花,她是我妹妹。”
……
朝春院裡,景色依舊。
高則誠走進內屋,看着屋裡的擺設,如夏氏在時,一模一樣。
柔兒,你真真是傻,爲什麼不早些與我說,反而要白白送死。不管你是亡國公主,還是罪臣之後,我總能護你左右。
高則誠心痛如裂,目光漸漸黯淡。欲把相思說似誰,情淺人不知。
你的情,爲誰深,爲誰淺,是他亦或是我?
罷了,罷了,不管是誰,你捨命要護住的人,我必會護住;而奪你命的人……
高則誠猛的起身,目光如炬。
奪你命的人,便是我的敵人,柔兒,你放心,這仇早晚要報,爲你,亦爲咱們的女兒。
……
黑色的馬車駛入官道,一路向北。
“小主子,老爺和大少爺會幫着咱們嗎?”
林西笑笑,眸光如水,看向正陽,“正陽,我若連他們都拿不下,這以後的漫漫長路,可如何一步一步走下去。”
正陽輕出一口氣,道:“小主子,高家解決了,就該去崔家了?”
“不急,出京前,我還想再去見個人?”
“莫非是侯府的人?”正陽奇怪。
林西面色一哀,道:“他老人家一定是等急了吧。”
逍遙侯府的祖塋在城外的燕山腳下,極容易找,一盞茶後,林西已立在墳前。
三柱清香燒上,林西蹲了下來,低聲道:“祖父,侯府現在很好。大爺承了爵,比着以前長進不少,聽說大奶奶懷上了,盼了這麼多年,也算可喜可賀;二爺的小日子過得也不錯,再有幾個月,**奶就該生產了。至於您最疼的三爺,呵呵。”
林西撫額輕笑。
三爺李從望雖然本性不改,好在正室給力,又是表兄表妹的關係,李從望不敢太過放肆。不過此人雖然好色,卻長了一個好腦袋,做買賣是一把好手。
“祖父啊,太后把虧欠了你的,都補償到了他們身上。你放心吧。還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
林西嚥了一口口水,苦笑道:“我不是你的外孫女,你真正的外孫女是當今皇后。不過,在我心裡,你永遠是我的祖父。你給我的那些東西,我先借用着,以後加倍償還。”
“小主子,該走了。”正陽輕聲他催促。
林西點點,慢慢站起來,低聲道:“祖父,我下面要做的事情,可能大逆不道,我知道你這輩子護着的,就是她。祖父,我今天來,就是想和你說一聲。”
林西輕輕嘆了一口氣。
在這偌大的京裡,她最最對不起的人,便是逍遙侯爺。老爺子爲了她,不僅傾盡財力人力,到最後竟連命都送掉了。
林西咬咬牙道:“祖父,你放心,就算我將這天都翻過來,那府裡的人,我必保他們一世富貴。而你護着的那個人……勝負未定之前,我不能應答你什麼。原諒我,祖父!”
一滴清淚落下,林西扭頭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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