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南城在前面走着,龐大的身軀每邁出一步,都能感覺到沉重的壓力,可是橋身絲毫沒有晃動。碎影橋宛如天梯,身臨其上卻是另一番感受。靈石上游移不定的光芒,附在腳下,雖是虛幻卻實有其形,踏上去如履平地,令高庸涵不禁生出幾分讚歎。
玉南城在前面埋頭疾走,一言不發,與初識時的談笑風生截然相反,走出大約兩三裡,才轉過身來沉聲道:“高帥,我有一事不明,想要請教一二?”
“請講!”
“你倒底是怎麼到的碎影橋?就算你修爲很高,也不可能一點痕跡都不留!”玉南城對於高庸涵的突然出現,始終有一點疑惑,以玉南顧和石百重的實力,何以能讓人悄無聲息地潛進來?思前想後,越來越覺得是兩人有意如此,所以纔有這一問。
高庸涵並不急於回答,而是往橋身一側的深淵躍下。
這一下大大出乎玉南城的意料,禁不住一聲低呼就準備出手相助,可是看清高庸涵的動作之後,登時收手凝神細看。但見高庸涵如流星般墜下,差不多離橋面百十丈距離,身形猛地一頓,就如同踩在了實地之上,停在了半空。跟着腳下交錯虛踢,身形不斷拔高,到最後反而高出橋面數十丈,隨後輕輕巧巧地落回到橋上,靜靜地看着玉南城。
高庸涵心裡很明白,玉南顧和石百重二人在自己闖關之後,很明顯沒有通知碎影橋這邊。其中的緣由,只要一聯想到石百重的態度,就十分了然了。之所以使出騰雲術,就是爲了向玉南城證明,自己的確有這個實力從深淵中繞開來,這麼做便是擔心因此連累到兩人。
玉南城久久無語,過了半晌才緩聲說道:“你的這門法術很是了不起,但還是瞞不過我大哥的耳目。”頓了一頓,跟着問道:“你可曾和我大哥交過手?”
以“大哥”而不是“十一哥”稱呼,可見玉南顧和玉南城確是兩兄弟,高庸涵心頭大定,點頭應道:“不錯,我與九哥、十一哥都交過手。”
“嗯!”玉南城眉頭一寬,悠然問道:“那麼你一心想要趕往真玄觀,想必對於此中發生的事情,也是有所耳聞吧?”
高庸涵笑笑不答,反問道:“玉先生當日盛情相待,想必也是爲了真玄觀的事情吧?”
此話一出,兩人相視片刻,然後同時放聲大笑。再次上路,玉南城心中的隔閡已消,又恢復了當日侃侃而談的興致,當下仔細詢問了一下高庸涵和鳳五的交往。高庸涵於是將如何結識鳳五,以及後來在焚天坑內的情形大致講了一遍,但是有意隱去了他化身爲蟲人,以及七蟲族內部紛爭等事。
聽完之後,玉南城慨然長嘆:“我與鳳師道相識兩百多年,幾十年前一別,沒想到他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情,性情卻是一點都沒變。高老弟,以我對鳳師道的瞭解,他很少這麼看重一個人,你是個例外!”
“我明白!”高庸涵擡頭看着天邊隱隱泛出的一抹紅色,淡淡說道:“五哥對我恩同再造,我惟有盡心盡力完成他的諸多心願!”
這句話很是平淡,但是內中流露出的那份情意,令玉南城大感觸動,當即讚道:“早就聽說‘東陵府雙傑’的大名,高老弟果然是性情中人,沒有世俗間的虛僞,好,好!”
“我和五哥的交情大家都默然在胸,所以根本沒有必要多說。而五哥囑託的事情,到現在我幾乎毫無頭緒,玉先生這般誇我,實在是愧不敢當!”高庸涵搖了搖頭,轉而問道:“不知玉先生對我五哥知道多少?可否爲我細細說上一說?”
玉南城的腳步慢了下來,彷彿陷入到回憶之中:“我與鳳師道初識是在倚剛山,那時他剛剛拜入拓山老宗主門下,我與他麼,倒也算是不打不相識。起因是——”
起因在於,源石族一直都看不慣鳳羽族的陰柔,而且鳳羽族羽農曾經挑起了石魂之戰。當時玄明盛世剛剛開始不久,種族、門派之間的仇恨還未完全消除,所以鳳五等人跟隨拓山上了倚剛山之後,便處處受到源石族人的冷遇和敵視。鳳五對此倒是毫不在意,一心一意跟隨拓山修行。時隔數日,拓山接到玄元道尊法諭下山,將鳳五和其他弟子留在幻石峰。拓山性情粗豪,慮事常有不周的地方,他根本沒有顧及到族人對外族的排斥,這麼一走,立刻便引出了一些變故。
起初,部分源石族人只是惡語相向,後來是百般刁難,再後來甚至開始動手打人。鳳五身爲拓山的幾名大弟子之一,自然是極力維持,多方疏通。可惜他的脾氣與族人的陰柔大爲不同,急躁且暴烈,終於按捺不住和一衆源石族武士打了起來。怎麼說鳳五皈依玄元宗以前,也是究意堂的修真者,對付普通的源石族武士,當然不在話下。幸好他出手極有分寸,沒有傷人性命,只是將擁在幻石峰上的源石族人,全部給趕了出來。被異族之人欺負到家門口了,源石族豈能善罷甘休?巨擎閣登時就派出了幾名修真者,其中便有玉南城。
玉南城初見鳳五時,鳳五端坐在一塊巨石之上,似乎是恭候多時,面對巨擎閣十餘位修真高手毫不畏懼,反而孤身一人迎了上來。源石族人性情質樸豪邁,愛憎分明,對於鳳五的這一舉動,大家驚訝之餘均是暗暗豎起了大拇指,玉南城當然也不例外。
動手之前,照例都有一番說辭,可是鳳五一張嘴言辭犀利無比,把十餘位源石族的修真者駁的啞口無言。石百重性子最急,口舌又笨,大怒之下搶先出手,和鳳五戰作一團。當時鳳五剛剛拜在拓山門下,並沒學到玄元宗的高深法術,而且他當年在究意堂中也只是普通弟子,那些擾人魂魄的法術對於源石族人根本無用。在石百重兩條巨臂揮舞下,節節敗退,尤其是石百重使出千疊掌之後,躲閃不及被擊成重傷,所幸沒有性命之虞。
石百重雖然莽撞,但是並非不明事理。他很清楚一旦把鳳五殺死,日後恐怕很難向拓山交代,所以只是要求鳳五等人速速離開,不準再呆在倚剛山。因爲臨來時,巨擎閣就定好了策略,對這些異族只需將其趕走即可,免得拓山回來顏面無光。如果拓山不滿,那麼多族人衆口一詞,想必他也沒辦法。在石百重等人看來,鳳五作爲這幫玄元宗弟子的師兄,一旦他服了軟,其他人必定沒有話說。誰知鳳五打死也不走,硬挺着攔在衆人面前。說是當日曾答應師尊,在幻石峰好好照顧師弟師妹,今日要是被趕下山,便是有違誓言,如果真要如此除非從他屍體上邁過去。
石百重當然不會被這種話給攔住,於是一次次將鳳五擊倒,而鳳五又一次次站起來。如此反覆了幾遍,看着搖搖晃晃,滿身墨綠色鮮血的鳳五,石百重厚重的手掌終於揮不出去了。這個鳳羽族人的剛烈、堅毅,遠遠出乎衆人意料,幾乎所有人都微微變色!
玉南城知道,鳳五最多再挨三五下,鐵定喪命,不由得生出愛才之心。當下走到石百重身旁,一把將鳳五提了起來,放到一邊的岩石上就要前行。可是令他沒有想到的是,鳳五居然放出了自己的靈胎拼命!所有的人都爲之動容,自行退避到一旁,隨後轉身離去。感念到鳳五一片至誠,信守然諾,巨擎閣在後來於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等到拓山回來之後,原本以爲他會上巨擎閣質問,哪知足足過了半年都沒有任何舉動,玉南城好奇之下一打聽,才知道是鳳五有意將當日的事情隱瞞了起來。
從那日開始,玉南城便同鳳五成了好朋友。後來,鳳五在倚剛山一呆就是一百年。這一百年中,鳳五除了修爲大進之外,豪邁的性情也被源石族人認可,在倚剛山可謂是交遊廣闊,而石百重等人對他更是敬重有加。相反,鳳五交往的本族之人,卻幾乎沒有,想來另有一番不足爲外人道的隱情。
鳳五自修爲大成之後,離開倚剛山行走世間,闖出了好大的名聲。不過每隔一二十年,他總會回到倚剛山,回到真玄觀,除了處理一些師門事務外,便是與玉南城等好朋友把酒言歡。直到幾十年前,鳳五最後一次回倚剛山,雖然仍是飛揚灑脫,但是眼神中卻說不出的落寞。在玉南城的一再追問之下,才藉着酒勁說出了一段辛酸的往事。
原來,鳳五喜歡上了一個族中女孩,可是由於種種原因,結果卻被逐出了究意堂,而且還遭人追殺。幸虧遇到拓山搭救,才保住了性命,於是轉投玄元宗門下,成爲拓山的弟子。等到他修爲有成之後,時常偷偷去看望那個女孩,可是這一次去的時候,那裡已是人去樓空,沒有一點消息。當玉南城追問詳情之時,鳳五便不肯再多說了。
“我們源石族乃是石魂所生,所以不懂你們那些感情的事。”說道這裡,玉南城長嘆一聲:“不過,我看得出來,鳳師道對於此事極爲傷心,可惜我卻無能爲力,唉!”
“五哥可有提過,那個女孩是誰麼?”高庸涵不禁想起了紫袖,心中一痛,明知沒有答案還是問了出來。
“換作是你,你會說出來麼?”玉南城有些奇怪高庸涵居然問出這句話,不禁扭頭看了一眼,輕聲反問。
高庸涵搖搖頭,又點點頭,然後默不作聲跟在玉南城身後,繼續前行。玉南城的這番話,使他對於鳳五的生平,總算是大致有了個瞭解,想不到看起來豪邁不羈的鳳五,卻原來也有一段傷心往事。其實仔細想一想,每個人都是如此,誰心中沒有遺憾,誰心中沒有愁苦?難道說,人自出生之日起,就是來受苦的麼?要不然,爲何墜地之日便啼哭不已?就算是那些異族,據說也都會哭泣。那麼,倒底有沒有辦法,能如人所願呢?
這個問題太深,太難,以至於想到最後,高庸涵渾然忘了已經身在何處。不知不覺間,早已踏上了幻石峰。沿着陡峭的山路向上走了約莫七八里,轉過山頭,一片刺眼的金光灑落,高庸涵悚然一驚,才發覺太陽已經升起。此處山勢比之身後的山崖高出許多,視野極其開闊,但見茫茫雲海之上,一輪紅日高懸碧空,將所有的陰暗驅除。
高庸涵精神爲之一振,胸間鬱結一掃而空,忍不住縱聲長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