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之後,陸沉享受了一段看起來十分安逸的生活。
所謂嬌妻美妾齊人之福,箇中旖旎難以細表,更何況厲冰雪明媚爽利,顧婉兒溫柔似水,交相輝映愈添雅趣。
在陸沉與美人相伴的時候,那場盛大婚宴的細節逐漸在京城流傳開來。
世人讚歎天子對陸沉的器重,羨慕滿朝公卿齊至的體面,同時對陸沉的敬仰和期待更上了一個檔次。
對於大部分普通百姓來說,收拾舊山河總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如果陸沉真能做到這一點,他必然會在大齊的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記載,他也將成爲無數後人追思緬懷和吹捧的中興名將。
在這種熱鬧昂揚的氣氛中,一位中年男人來到國公府登門拜訪。
其人面容清癯氣質文雅,一看便知是飽讀詩書之輩,同時從他泰然自若的臉色中又能看出久經歷練的氣度,正是當朝秘閣學士王安,表字安仲。
他還有另外一個身份,國公府王夫人的親叔叔。
大管家陳舒自然清楚這層關係,不會犯常識性的錯誤,一邊讓人入內通報,一邊直接將王安請到前宅正堂用茶。
片刻過後,穿着一身家居常服的陸沉走進正堂。
這個細節讓王安心中微動,不過他仍然起身見禮道:“見過國公。”
陸沉笑着扶起他的手臂,平和地說道:“叔父折煞小婿了。”
王安微微搖頭道:“國禮重於家禮,豈可輕忽?”
“話雖如此,我擔心初瓏會不高興。”
陸沉的解釋讓王安心中一暖,登時不再堅持,兩人分主客落座。
王安當然不是初次登門,那日婚宴亦來登門慶賀,不過他就像大部分官員一般,在旁邊看着陸沉迎接天子和招待朝中重臣,沒有仗着王初瓏的關係上前露臉,畢竟他終究只是王初瓏的叔父而非親爹。
另外還有一點,陸沉對王家的態度是王安如此低調謙遜的根源。
王家子弟之中不乏才俊,其中有些人在當初的僞燕朝廷身居要職,並不缺少精明強幹的人才,然而至今爲止,王家子弟在江北的地位可謂乏善可陳,極少有人能夠獨當一面,因爲陸沉沒有給他們這個機會。
換而言之,除了王初瓏之外,翟林王氏這個傳承千年的世族始終無法進入陸沉的核心圈子。
王安心裡清楚這是陸沉溫和的提醒,所以他甘於寂寞在京城當一個閒散的秘閣學士,同時盡力安撫族人心中的怨望之情。
寒暄過後,陸沉坦率地說道:“叔父此來必有見教,還請直言。”
“見教不敢當。”
王安神態謙和,繼而道:“日前國公府的婚宴可謂鮮花着錦烈火烹油,富貴榮寵至極,京城中人無不豔羨。尤其是陛下當衆賞賜的那副金甲,乃大齊百七十年來首次,可謂前無古人後難有來者的殊榮。只是在我看來,這副金甲暗藏兇險,國公不得不防。”
陸沉略作沉吟。
他並非輕視這位世家之主,而是對方的擔憂早在他的思考之內。
大婚當夜他便對厲冰雪說過,無論天子賜金甲還是滿朝公卿登門相賀,本質上都是爲了將他架到一個很高的位置,接下來倘若他們提出一些明面上看起來不過分的要求,陸沉就不能繼續任性耍橫。
原因很簡單,就算陸沉不在意自己在坊間的口碑,不在意江南百姓如何看他,總得顧及朝中大部分官員的態度。
要知道不是所有官員都站在陸沉的對立面,從宰執到不入流的小官,真正嫉恨和猜疑陸沉的官員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人對陸沉的觀感都不算差,他們纔是沉默的大多數,亦是維持朝廷運轉的中堅力量。
先前陸沉公然拂袖離開朝會,將天子和十餘位重臣晾在那裡,便已經引起一些京官的質疑。如果他繼續以國公的身份在朝堂上胡來,完全不在意規矩和旁人的觀感,那麼在君臣厚禮待他的前提下,他必然會成爲朝中所有官員的公敵。
等局勢發展到那一步,陸沉如何在朝中立足?
最重要的是,邊軍如何自處?
天子若是想無緣無故拿捏和分化邊軍,其實是一件很難的事情,這就是他面對陸沉剋制脾氣的緣由,但是他若有全體朝臣的支持,局面自然不同。
一念及此,陸沉鎮定地問道:“不知叔父何以教我?”
聽到這句話,王安便知這位年輕顯貴的侄婿並未迷失在溫柔鄉里,他顯然也很清楚自身的處境。
他收斂心神,正色道:“自從國公回京之後,這小半年裡發生的事情皆有跡可循。最初天子堅持要讓韓忠傑起復,一方面是因爲韓忠傑在京軍擁有不弱的影響力,另一方面則是要藉此打擊國公在邊軍將士心中的威望。韓忠傑指揮不當導致考城大敗,倘若不到一年他就起復,而且是在國公回京的時間點,邊軍將士自然就會覺得這是一種背叛。”
陸沉微微頷首,臉色柔和了幾分。他早就意識到這一點,但王安這兩年寓居京城,身上只有一個學士閒職,能夠通過一些蛛絲馬跡看清這裡面的門道,足以證明他的眼界和智慧。
王安繼續說道:“當日兵部尚書出現空缺,天子想要趁勢起復韓忠傑,榮國公異常強硬地頂了回去。不得不說榮國公把握時機很精準,避免你和天子發生進一步的衝突。其實到這個時候,天子想要打壓和削弱你的心思已經昭然若揭,讓原兵部尚書丁會前往定州更是非常直白地往你身邊安插耳目,丁會必然有監軍之責。”
陸沉不動聲色地問道:“叔父覺得天子接下來想做什麼?”
王安應道:“一計不成必然又出一計。丁會短時間內無法發揮作用,韓忠傑又被你和榮國公聯手擋在朝堂之外,那麼天子肯定就要讓你付出一定的代價,因爲你先前的反應證明你絕非愚忠之人。婚宴之上,天子賜你金甲,百官齊來恭賀,爲的就是在你身上下一道禁錮。確切來說,我認爲天子接下來會逼你做一個選擇。”
“什麼選擇?”
“要麼你向文武百官證明你仍舊是大齊的忠臣,要麼你就成爲人人唾棄的亂臣賊子。”
“如何證明?”
“古往今來,凡武勳統兵於外,只要他還受到朝廷的節制,必然要將家眷留在京城。”
陸沉摩挲着手邊的茶盞,望着王安從容又睿智的目光,會心一笑道:“叔父慧眼如炬。”
王安見狀微笑道:“你果然已經猜到天子的謀算,看來已有應對之策?”
出乎他的意料,陸沉搖頭道:“並無良策。”
王安略顯詫異。
陸沉繼續說道:“其實就算天子沒有做這麼多鋪墊,他讓人直接光明正大地上奏,要我將家父留在京城讓朝廷榮養,想來也會得到朝野上下的支持,對否?”
“這倒也是。”
王安點了點頭,緩緩道:“榮國公的家眷一直在京城,長子被派往太平州領軍,而魏國公的親眷此前同樣在京城生活。你的情況比較特殊,先前陸家從未在京城紮根,但如今你娶了魏國公之女,令尊及陸氏族人又來到京城,這個時候再拒絕天子的好意就不太妥當,而且連藉口都不好找。”
“所以我準備拿一部分軍權和天子做交換。”
陸沉十分平靜地接過話頭,微笑道:“他無非是想求一個安心,我再退一步便是。”
王安認真地問道:“不知國公準備如何退?”
陸沉道:“很簡單,遵循先帝的遺願,讓京軍和邊軍輪轉之策切實地履行起來。”
王安略顯不解。
陸沉便將當初先帝在時,爲了撬動京軍鐵幕定下的輪轉之策簡略複述一遍,當說到那時他在衆目睽睽之下挖坑,侯玉無比配合地跳下去,王安聽了也不禁啞然失笑。
“原來如此,這確實是可行之策。”
王安一言帶過,隨後有些擔憂地說道:“只不過在我看來,國公面臨最大的危險可能並非來自於天子。”
陸沉微微一怔。
王安能夠通過近來京中眼花繚亂錯綜複雜的局勢,敏銳地推斷出天子的盤算,已經讓陸沉刮目相看,不成想對方居然還能想得更深一層。
“實不相瞞,這兩年我旁觀國公和天子的紛爭,心中有一種很奇特的感覺。”
王安的神情漸漸凝重,輕聲道:“似曾相識。”
陸沉問道:“此言何意?”
王安字斟句酌地說道:“遙想當年,楊光遠坐鎮涇河防線,北方三國數次無功而返,大齊江山看起來固若金湯,河洛城裡紙醉金迷夜夜笙歌。在絕大多數世家望族看來,北方異族只是疥癬之疾,不可能動搖到大齊的根基。說來慚愧,那時候年輕的我也是抱着這種想法。對於門閥來說,毫無節制地供養和壯大邊軍纔是真正的威脅。”
“楊光遠之死,固然是因爲成宗皇帝昏聵無能,根源則是門閥世族聯手而爲的絞殺,只不過他們隱藏得太好,所以極少會被人注意到。”
“故此,我想問國公一句,三年前京城叛亂之夜,你率精銳邊軍幫先帝平定叛軍,那些藏在水面下的幕後黑手,你真的殺完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