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4章 852【母子】
皇宮內外,一片肅殺之氣。
披甲執刃的禁軍將士嚴陣以待,各級將官神情肅穆,氛圍極其壓抑。
天矇矇亮,和寧門外的廣場上已經站了二十餘位衣紫重臣,他們沒有像平時那樣三五成羣竊竊私語,而是一個個沉默地站着,臉上的表情悲痛且沉重。
還有幾分難以遮掩的擔憂。
沒人能想到僅僅一個雷雨之夜,宮裡就會發生這種天塌地陷的大事,堂堂大齊天子竟然會在自己的寢宮裡遇刺。
翻開浩瀚的史書,上面確實有一些類似的記載,但是紙上得來終覺淺,當兗兗諸公真正遭遇這種驚悚奇詭的事情,他們心中的驚懼和惶然很難用言語來形容。
而且這件事不能細想,當今天子確實比不上先帝,這不代表皇宮就是四面漏風,至少有禁軍、禁衛和內衛從外到內的三重保護,即便這次是天子的貼身宮女深夜行刺,當時寢宮外圍負責值守的內衛在做什麼?
這些重臣都知道,天子這兩年不斷調整內侍省的格局,新上來的各局主官都是他信任的太監,即便苑玉吉這段時間出京公幹,陳鴻等人難道都是死人不成?
換而言之,想要悄無聲息地害死天子,首先幕後主使需要長時間滲透宮闈之內,其次還需要皇宮裡面有人配合。
在衆人眉頭緊鎖的時候,御街之上傳來一陣整齊的馬蹄聲。
他們扭頭望去,藉着微亮的天光以及廣場四周點燃的火把,看見數百名披甲騎兵到來。
人羣之中,左相薛南亭和右相許佐對視一眼,一同邁步迎了過去。
他們已經知道來者是誰,在這個無比緊張的時候,任何風吹草動都有可能造成難以想象的後果,他們必須嚴肅對待。
那羣騎兵在距離廣場還有二十餘丈的時候停了下來,緊接着四人並肩而來。
待看清其中一人的面龐,薛南亭瞳孔微縮,後面跟來的諸位重臣同樣心中一凜。
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大齊現有的三位國公,還有扶着厲天潤手腕的厲冰雪。
薛南亭同三人見禮,然後不着痕跡地看了一眼他們身後氣勢凌厲的數百騎兵。
在當下這個場合,蕭望之身爲執掌軍事院的首席軍務大臣,而陸沉是手握十餘萬邊軍精銳、去年還曾提督江北三州軍務的實權國公,二人卻極有默契地閉嘴不言。
反而是已經長期遠離朝堂、手中並無實權的魏國公厲天潤讓厲冰雪放手推開,單手握着刀柄,環視衆人道:“薛相,許相,諸位大人,陛下駕崩因奸人所害,此事關係到社稷安危,在沒有查明真相之前,本公亦無法坐視。如今京城與皇宮盡已戒嚴,爲了防止有人渾水摸魚,本公特請榮國公、秦國公,召集府上親兵,前來皇城協助護衛,還請諸位莫要驚慌。”
衆人不敢質疑。
他們或許會暗中猜忌陸沉,甚至會懷疑蕭望之的忠誠,卻不敢對厲天潤稍有不敬。
這不僅僅是因爲先帝對厲天潤的信任,更靠着他鎮守靖州十餘年、立下功勞無數的威望,而且最後沒有任何怨言地交出軍權,安心回京城養老,此等高風亮節足以讓人敬服。
薛南亭點頭道:“國公之言甚爲妥當。”
厲天潤朝他身後看去,問道:“敢問薛相,爲何宮門還不打開?”
薛南亭神情凝重地回道:“剛纔禁軍主帥沈玉來傳太后懿旨,讓所有人到齊之後再入宮。”
厲天潤便道:“如此也好。”
陸沉鎮定地聽着兩人的對話,視線掃過對面的十餘位文臣,在吏部尚書李適之的臉上稍作停留。
似是感應到陸沉的目光,李適之面色沉肅地朝他看來。
兩人目光交錯,並無進一步的接觸。
片刻過後,厚重堅固的和寧門緩緩推開,禁軍主帥沈玉來快步走到廣場上。
他顯然早就知道御街上數百名精銳騎兵的來歷,臉上並無忌憚之色,徑直來到兩位宰相和三位國公身前,高聲道:“奉太后懿旨,召薛相、許相、魏國公、榮國公、秦國公、吏部尚書李適之、禮部尚書胡景文等七人入景仁宮,其餘大臣暫於崇政殿等候。”
這道懿旨的含義很清晰,七位重臣代表文武百官前去確認天子的死因,其他人需要等待一段時間,然後纔會商議天子駕崩之後的各項事宜。
薛南亭等人領旨,將要邁步之時,沈玉來忽然對厲天潤說道:“國公,這把刀……”
厲天潤轉頭看了他一眼,右相許佐便已當先說道:“先帝特旨,魏國公可攜兵刃入宮,此事人盡皆知,莫非沈侯忘了?”
沈玉來連忙告罪道:“末將一時疏忽,還請國公見諒。”
厲天潤平靜地說道:“如今社稷安危壓在你一人肩上,這點小誤會值當什麼?”
這句話讓沈玉來心有慼慼,他從得知天子遇刺那一刻起,整個人便徹底繃緊,一邊要應對宮裡那幾位貴人,一邊要整肅禁軍戒嚴全城,還要操心各方勢力是否安穩,從頭到尾沒有片刻放鬆。
一個小插曲過後,數十位重臣邁步走入遍佈肅穆的皇宮。
及至端誠殿後方,其餘人在禁軍和內監的引領下前往崇政殿,七位重臣則繼續往後宮行去。
此刻景仁宮外依舊有大量禁衛,他們沉默地望着沈玉來和七位重臣的身影,臉上既有悲痛又有揮之不去的愧疚。
外殿那些宮女的屍體已經暫時移到殮房,八人邁着沉重的步伐走入內殿。
天子依舊躺在龍牀之上,周遭已經佈置冰塊。
許太后、柳太后、寧皇后和延寧郡王李道明站在一旁,哀慼地看着八位重臣。
“陛下!”
薛南亭當先跪下,痛呼道:“陛下!臣有負先帝所託,有負陛下信重,臣萬死莫贖其罪哉!”
餘者無不跪倒在地。
薛南亭看着龍牀上的天子,老淚縱橫,其音哀絕:“山陵崩塌,舉國同哀,陛下遭賊人毒手,臣等愧爲公卿,豈有顏面存活於世!陛下,臣薛南亭,罪該萬死!”
殿內諸位貴人好不容易止住的悲痛再度瀰漫,寧皇后哭得傷心欲絕幾近昏厥。
許太后含淚說道:“薛相,諸位大人,如今皇帝賓天社稷堪憂,還望諸位同心協力,扶保大齊江山。”
“臣自當死而後已。”
薛南亭這一刻彷彿蒼老了很多。
“諸位大人還請平身。”許太后的視線掃過三位國公,注意到厲天潤腰畔的長刀,眼角猛地一跳,隨即強行壓制心中翻涌的思緒。
衆人起身之後,太醫院的三位名醫走上前,向他們陳述天子遇害的具體情況。
當確認天子是被幾名宮女合力勒死,許佐臉上的煞氣幾乎無法掩蓋。
這是何等喪心病狂的事情?
如此行徑,幾乎是將大齊的臉面和滿朝文武的尊嚴踩在地上蹂躪。
先前他們只知宮女深夜行刺,並不清楚這等細節。
如果不將幕後真兇找出來挫骨揚灰,所有人都會被大齊子民戳一輩子脊樑骨。
薛南亭剋制着心中的憤怒,沉聲道:“陛下的死因不可外泄,只說是宮女持刃行刺。”
許太后眼中閃過一抹欣慰,頷首道:“薛相所言極是,哀家已經嚴令任何人不得私下謠傳,發現皇帝遇刺的人皆已被控制,宮禁短時間內不會取消,直到一切風波平息。”
薛南亭雖然知道許太后有趁機掌握後宮大權的意圖,但眼下當以大局爲重,所以他沒有出言反對。
寧皇后見狀悄悄握緊李道明的手,心中泛起一片悲哀。
短暫的沉默過後,殿內忽地響起一個冷漠的聲音:“奉國中尉,你爲何會出現在這裡?”
正是陸沉。
他漠然地注視着角落裡一名男子,眼中殺氣隱隱。
其實幾位重臣在進來的時候便已經看見李宗簡,問題在於他們畢竟是大齊的臣子,總得先向遇害的天子表達哀悼之情。
李宗簡一窒,看着陸沉冷厲如刀的目光,下意識地緊張起來。
許太后轉頭望着陸沉,沉聲道:“奉國中尉既是哀家的兒子,又是大行皇帝的親弟弟,他爲何不能出現在這裡?”
陸沉迎着這位太后娘娘不善的眼神,毫不遲疑地說道:“太后,大行皇帝又非沒有子嗣,就算要摔盆捧喪也輪不到他李宗簡。”
“你——”
許太后極爲不悅。
陸沉正色道:“大行皇帝離奇遇刺,至今真兇尚未抓到,奉國中尉身爲大行皇帝唯一的弟弟,自然也會被世人懷疑。退一萬步說,大行皇帝賓天不到兩個時辰,奉國中尉就出現在天子寢宮,難道太后就不怕天下人非議?”
許太后登時語塞。
古往今來,在這種皇權更替的關鍵時刻,任何一個細微的差錯都有可能導致結果離題萬里。
許太后今日重掌後宮大權,柳太后明顯不擅權爭,寧皇后又差了輩分,再加上沈玉來雖然忠誠卻沒有表露出足夠堅決的態度,李宗簡才能順利進入皇宮。
“朝廷自有規矩法度,後宮亦不能例外,太后若不想世人妄議天家清譽,理應讓奉國中尉謹守本分。越是這種人心惶惶的時刻,越不能讓局勢進一步混亂。臣受大齊兩代天子信重,不敢不爲社稷安危謀算,還望太后恕罪。”
陸沉有理有據地說完,隨即看向那四位執掌朝廷大權的文臣。
許佐當先說道:“稟太后,臣贊同秦國公所言,而且臣認爲奉國中尉理當主動自囚於府,這樣方爲顧全大局之舉。”
薛南亭看了一眼那幾位貴婦人,隨即點頭道:“秦國公和許相言之有理,還請太后命奉國中尉即刻出宮。”
蕭望之和厲天潤齊聲道:“請太后降旨!”
李適之和胡景文雖然落後一步,但也正色道:“請太后降旨!”
許太后看着這些共同進退的重臣,雖然她現在至少已經掌控景仁宮內外,看似大權在握,但她猛然感覺到一陣暈眩,心裡極其發虛。
尤其是連李適之都開口附和,這讓她難免有些慌亂。
縱然她是太后之尊,也不可能忽視這八人聯合起來的力量。
“此事是哀家思慮不周。”
一陣沉默之後,許太后略顯尷尬地說道:“宗簡,你回去罷。”
李宗簡方纔很清晰地感受到這些重臣尤其是陸沉身上的殺氣,不由自主地有些腿軟,雖然他真的很想繼續留在宮中,留在母后的身邊,近距離看着那張龍椅,但也知道此刻若是敢胡來,說不定會被厲天潤一刀砍死,因此畏縮地說道:“兒臣遵旨。”
薛南亭心中暗歎一聲,轉頭對沈玉來說道:“沈侯,請你調派一隊軍士護送奉國中尉回府。”
望着左相深邃的目光,沈玉來如何不明白保護和監視互爲一體,這句話顯然是要他以保護的名義看住李宗簡。
他並不覺得這很爲難,反而心中一鬆,因爲終於有人幫他扛起如斯重擔。
不對……
他看了一眼淵渟嶽峙的陸沉,這位年輕的國公纔是那個真正決斷的人啊。
沈玉來心中感嘆不已,親自陪着李宗簡出去。
經過這麼一鬧騰,許太后的臉色顯然有些難看,不復之前的鎮定。
而站在側後方的寧皇后依舊握着皇子李道明的手,力道卻已經卸去大半,心裡似乎寬鬆不少。
寧皇后不動聲色地朝那邊看去,恰好撞上陸沉望過來的眼神。
不知爲何,寧皇后隱約有一種感覺,自己的心思已經被這位年輕的國公看穿。
但是她沒有絲毫慌亂,相反悄然生出一抹希冀。
仿若遮天蔽日的烏雲之中,有一絲亮光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