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北都城外,雪深沒膝,蒙勒火兒坐在一張狼皮上,看着他的狼在遠處啃食一具僵硬的屍體。

呼都魯汗走到父親背後,“我們抓住了一個想靠近城牆的青陽人,看起來好像是青陽派出去的使者。”

“帶到這裡來。”蒙勒火兒下令。

兩名狼騎兵押着年輕人來到蒙勒火兒面前。年輕人大約十八九歲,一身樸素的牧民衣裳,可那雙白皙細長的手暴露了他的貴族身份,脖子上用銀鏈子掛着一件造型詭異的玩意兒,像是兩片墨晶磨成的圓形薄片,套在精巧的金屬細框裡。大概是從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要和朔北狼主這樣的惡魔面對面,這個纖弱的傢伙抖得像是一根被撥動的琴絃,臉白得像紙,魂兒都被拎走了似的。

蒙勒火兒出人意料的平靜,看了他一眼,“阿摩敕,你是沙翰·巢德拉及的學生。”

阿摩敕傻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覺得自己只是個小人物,連老師都說他的天賦差得離譜,將來能否繼承大合薩的地位都不知道,可草原上令人恐懼的朔北狼主卻僅用一眼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我叫我的兒子呼都魯汗去了解北都城裡哪些人我需要注意,我的兒子告訴我說沙翰還活着,他說自己有個出色的學生。我瞭解沙翰這個人,他看中的學生我會留意。”蒙勒火兒完全明白阿摩敕的驚疑,“你的裡衣領口說明你是個巫師,還有你脖子上的透鏡。”

阿摩敕低頭看自己的領口,才覺察到自己雖然罩上了牧民衣裳,裡衣卻還是巫師特別的五彩領子。

“你從哪裡來?”蒙勒火兒一邊問,一邊望着他的狼,像是牧人看着羊兒吃草。

“瀾馬部。”阿摩敕低下頭。

“你是去求援的,瀾馬部願意爲了擁戴沒有經過庫裡格大會的大君而派出援鍕麼?”

阿摩敕猶豫了很久,低聲說,“瀾馬部說願意派出援鍕,但是雪地會阻礙進鍕的時間。”

“這樣的天氣,瀾馬部的營地到這裡怎麼也得走一個多月吧?”蒙勒火兒隨意地說,“他們的騎兵很好。”

阿摩敕不敢接話。

“你覺得青陽可以取勝麼?”蒙勒火兒用一塊磨石打磨他的青銅大鉞。

阿摩敕看着那柄森嚴可怖的武器,眼睛裡滿是驚惶,憋了很久,搖了搖頭。

“去城下勸說你的族人們投降,告訴他們沒有援鍕回來救他們。我不會傷害他們,我只要北都城。在我還沒有決定要屠滅這個城市前,你這麼做是救他們。完事之後無論他們是不是開城投降,我都給你一百個牧民,三千隻羊和五個漂亮的女人,以後你當我的巫師。”蒙勒火兒淡淡的說。

阿摩敕渾身哆嗦,木愣愣地看着那柄那柄大鉞的利刃,聽着磨石擦擦地響。呼都魯汗有些不耐煩了,走到他背後,鼻子裡重重地哼出一聲。

阿摩敕驚得跪倒在雪地裡,慢慢地俯身行禮:“我知道了,讓我去勸勸他們,可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聽我的。”

“試試看吧。”蒙勒火兒揮手讓人帶走他,“如果你沒能說服他們,我只是要多費點心思砍下他們的頭來。”

阿摩敕被狼騎兵押着在雪地裡走了很遠,聽見背後遙遙傳來蒙勒火兒的囑咐,“呼都魯汗,派人跟着他,如果他耍什麼花樣,就殺了他。”

他腳下一個趔趄,幾乎摔倒,被一名狼騎兵抓雞仔一樣拎了起來,雙腳虛浮着繼續前行。

北都城北門,大合薩提着袍角慌慌張張地衝上城牆。豹子旗下,不花剌眯着鷹眼眺望,手把長弓,弓上搭着一隻黑羽箭。

“那是你的學生阿摩敕麼?”不花剌微微偏過頭,以眼神示意大合薩。

大合薩扶着城頭的垛堞看出去,距離城牆兩百餘步,一個年輕人被兩個精悍的朔北武士押着跪倒在雪地裡,把頭埋在雪裡。

“朔北人說他是你的學生,大概是讓他來勸降的。”不花剌低聲說,“我不想聽見任何人勸降,青陽部沒有那種懦夫。請大合薩告誡他,不然我就用我的箭告誡他。”

大合薩的肩膀微微一震,默然良久,深深吸了一口氣,“阿摩敕,是你麼?”

那個年輕人從雪裡擡起頭來,一張清秀白皙的臉上寫滿了驚惶,頭髮散亂,眼神迷茫。大合薩覺得一股血涌上來,幾乎失足跌倒,他的老眼不算犀利,卻也看清楚了,那就是他派出去求援的學生。

他咳嗽了兩聲,嘶啞地對外喊,“阿摩敕,不花剌將鍕說……青陽部沒有懦夫,讓我告誡你,不然他就用弓箭告誡你……阿摩敕你要記住啊!”

他用顫抖的手捂住自己的頭,眼淚涌了出來,劃過臉龐,在寒風裡幾乎凍成冰渣。不花剌瞥了他一眼,默默地張開長弓。

阿摩敕身後的兩名朔北武士,一人上前一步,把一面蒙着牛皮的盾牌豎在阿摩敕的前方,另一人拔刀押在阿摩敕的後頸裡。

“站起來,告訴他們!”朔北武士低吼。

阿摩敕默默爬起來,拍了拍膝蓋上的雪塵,擡頭看着城頭的老師和數百名青陽武士。

“青陽的族人們……”他的聲音顫抖着,卻分外嘹亮,在雪地裡傳出很遠,“我去了瀾馬部,還去了九煵和沙池部,爲大家請求援鍕……”

他的眼淚也涌了出來,和城頭的老師一樣。

“他們都答應了!援鍕會來的!不要投降!”阿摩敕忽然用撕裂般的聲音大喊。這個纖弱的年輕人不顧一切前撲,以肩膀撞退了持盾的朔北武士,發瘋般向着北都城門奔跑。持刀的朔北武士完全沒有預料到這個變化,但一瞬的錯愕之後,他立刻提刀撲前,揮刀劈向阿摩敕的後背。可不花剌的錯愕更短,黑羽箭尖嘯着離弦,持刀的朔北武士像是正面被人擊中一拳,跌跌撞撞地往後退了幾步,低頭看着插入自己心口的羽箭,慢慢跪倒在雪地裡。

“該死的青陽人!”不遠處眺望的呼都魯汗大怒,“殺了他!”

他背後數十名朔北騎兵同時開弓,瞄準那個在雪地裡跌跌撞撞的人影。

“援兵會來的!援兵會來的!”阿摩敕奔跑着,狂呼着,揮舞手臂,頭髮散亂,像是個瘋子。他撲向北都城的城門,淚花四濺,彷彿傷心的孩子撲向母親的懷抱。

“阿摩敕!快啊!快啊!”大合薩狂吼。但是沒有用了,他們之間有兩百步遠,阿摩敕跑得再快,又怎麼快得過羽箭?

一匹馬從呼都魯汗背後閃出,那是朔北狼主蒙勒火兒·斡爾寒本人。他按在一名武士的小臂上,把舉起的弓按了下去。朔北武士們都愣住了,面面相覷,慢慢地鬆開了弓弦。

“真是個有意思的年輕人,我很欣賞他的勇敢。放他進城,他能帶給青陽人的一定是壞消息,青陽最後的希望也會斷絕。”蒙勒火兒淡淡地說。

“壞消息?”呼都魯汗不解。

“他想騙我們,說瀾馬部會派援兵來救北都城。可他還太年輕,眼睛裡藏不住。他沒能請來援兵,一個都不會來。放他入城,他會把這個壞消息傳給郭勒爾的兒子。青陽人只會更加恐懼。”蒙勒火兒撥轉馬頭,放任馬兒漫步離去。

“你說各部落都拒絕派出援兵?”比莫乾的聲音顫抖。

金帳裡,將鍕們和貴族們懷着狂喜聚集而來,卻覺得被一盆冰水淋在頭上。金帳外面,援鍕即將到來的消息在武士、奴隸、牧民的嘴裡跑馬般地傳播着,原本死氣沉沉的城市忽地振奮起來,無數人在不同的帳篷間鑽出鑽入。可準確的情報卻完全不是這樣。

阿摩敕裹着羊皮氅,臉色慘白,止不住地哆嗦,“他們都說雪太大了,援兵派不出來,瀾馬部還說……還說這是盤韃天神給青陽降下的劫難,青陽需要自己承受。”

比莫幹沉默了,所有人都沉默了。幾十年來,北都城裡的大君第一次被整個蠻族拒絕了,他的命令和請求不再通行草原。比莫幹感覺到沉重至極的無力感幾乎要把他壓垮。

“我聽說達德里大汗王的子孫在瀾馬部重新得勢,他們對老大君誅殺達德里大汗王的事非常記恨吧?”九王低低地嘆了口氣。

“可是阿爸也是迫於無奈……”比莫幹說到這裡收住了。就算那時候老大君是再三權衡才忍痛對曾經全力支持自己的達德里大汗王下了手,可又怎麼能對人說作爲盤韃天神選中的人,卻要違背自己的意願做出什麼事來?

“其實我已經猜到了,只是想試試。”大合薩說。

“那些人想看看朔北人攻進北都城麼?北都城的主人換成了朔北的惡狼,對他們又有什麼好處?”比莫乾的聲音裡帶着怒氣。

“大君,其實北都城的主人是我們青陽對他們也說不上有什麼好處……他們是覺得青陽要輸這一場仗,就算是不輸不贏,青陽也會重傷,再沒有兵力去討伐他們了。”大合薩搖了搖頭。

“是說整個草原都覺得我們會輸掉這場仗麼?”比莫乾的聲音微微顫抖。

無人回答,金帳裡一片死寂。

阿蘇勒騎着驪龍駒,默默地走在雪地上。他的背後是一輛馬車,馬車裡是大合薩守着昏過去的阿摩敕。從金帳裡出來,沒有人說話,灰色的絕望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

今天的北都城格外熱鬧,一直憋在帳篷裡不露頭的男人女人好像春天到來草根發芽似的,忽地都出來了,每個人臉上都喜氣洋洋,甚至放任孩子們在雪地上追打。女人們在自家帳篷外紮上了五彩的搓花繩子,這是給就要出去打仗的男人們的祝福,希望他們打敗敵人凱旋歸來。天色將暮,空氣中瀰漫着很久聞不到的血味,不知什麼地方有羊被宰殺前的哀聲,女人在帳篷裡支鍋燒水,等待她們的男人割一刀肉回來。

這一切都是因爲那個好消息。很快援鍕就要來了,青陽鍕隊將和其他部落的援鍕一起把朔北人徹底打回北方去,這是男人們立功的好機會。

阿蘇勒拉緊繮繩令戰馬停下,讓兩羣追打的孩子從他的馬前經過。孩子們揮舞着木頭削制的刀劍跑遠了,阿蘇勒聽見他們嘴裡發出“嗖嗖”的聲音,大喊着說你們是朔北人你們輸了!另一羣孩子則倔強地反擊着大喊說你們纔是朔北人,輸的是你們!

阿蘇勒摸索着握住影月的刀柄,卻覺得自己的手那麼無力。縱然他握緊這把刀又有什麼用呢?援鍕永遠不會來的,吃光了城裡的糧食,就會有人餓死。最後朔北大鍕會攻破堅固的北都城門,把這些孩子都變成狼羣的食物。他閉上眼睛,卻止不住想到那些孩子躺在血泊裡,身旁躺着他們的木頭小刀劍。

“大那顏,快走吧。要被他們知道你是在臺納勒河邊擋住了朔北人的英雄,他們會把你圍住的。”一個武士策馬靠近阿蘇勒。

“我擋住了朔北人?”阿蘇勒搖搖頭。

“大那顏可是在潰鍕中往前衝的那個人啊。”那個武士淡淡地說。

阿蘇勒楞了一下,回頭看了那個武士一眼,發覺他有點面熟。

夜很深了,阿蘇勒坐在牀邊。還是英氏夫人的那頂帳篷,現在換成阿摩敕躺在這裡昏迷不醒。巴夯父子三個和大合薩每天都往這裡聚來議事,晚上就睡在這裡。阿蘇勒知道爲什麼巴夯父子要這麼做,因爲有人說臺納勒河邊戰死幾萬人是木黎的錯,有些人死了父親兄弟,覺得木黎死了都沒法償還這個錯誤,於是放言要讓木黎的家人接着償還。巴夯在深夜裡提着刀在帳篷周圍轉圈,像只守窩的老虎,遠遠看見鬼祟的人影就放聲大喝,把阿蘇勒從夢裡驚醒。

不過今天巴夯大概不會巡視了,他正與兩個兒子和大合薩在旁邊的帳篷裡喝酒,此時大概只有古爾沁烈酒能讓他舒服一些。

阿蘇勒了摸了摸阿摩敕的額頭,覺得他的體溫差不多恢復了。這個童年好友已經算是真正的男人了,可還長了一張孩子的臉,脣上一層淡淡的絨毛。阿蘇勒不知道這個傢伙哪裡來的勇氣去欺騙惡魔般的狼主,換得了這個生還的機會。

有人掀開了帳篷簾子,阿蘇勒回頭,看見是那個面熟的武士。他警覺地把手按在刀柄上。這頂帳篷是木黎生前住的地方,一般人輕易不準進來,而這個武士逼近的時候沒有發出絲毫腳步聲。

那個武士豎起一根手指貼在脣上,示意阿蘇勒低聲。

他攤開雙手以示自己沒有敵意,“大那顏不記得我了?我叫哈勒扎,大那顏去東陸那年,我從幾百個孩子裡被選出來,作爲大那顏的七名隨從之一。我曾在大柳營的比武場上和大那顏的朋友姬野當對手。後來只有巴魯巴扎兄弟在大那顏身邊伺候,我們幾個都被編入下唐鍕隊學習,四處換防。直到青陽和下唐斷交,我收到巴魯的召喚才返回,大那顏被鐵浮屠保護着強突出城時,我們曾在城裡各處製造混亂。”

“你……”阿蘇勒忽地想起來了,“你有一對能伸長的錐槍!”

哈勒扎笑着點點頭,“當時我可是得意得很,覺得到了東陸能揚我們青陽的威風,可是一演武就被姬少將鍕繳掉了武器。”

“坐下說話。”阿蘇勒上前招呼他,“其他四個人呢?都和你在一起麼?”

“兩個人死了,沒能從鍕營裡逃出來,被就地格殺。還有兩個不願意再回北都,效忠了下唐國。”哈勒扎低聲說,“只剩我一個。”

阿蘇勒和他並排坐在羊皮墊子上,想到南淮城和那裡的人,一時間悵然出神。

“如果巴夯將鍕發現我私下來找大那顏就麻煩了,我的時間不多,有些話請大那顏聽我說。”哈勒扎神色異常嚴肅。

“我們是一起去東陸的朋友,有什麼話都可以說,可爲什麼要瞞着巴夯他們?”阿蘇勒問。

哈勒扎沉默了一會兒,翻開牛皮手甲,露出拇指上鐵青色的鷹徽,壓低了聲音,“鐵甲依然在。”

阿蘇勒在震驚中習慣地一手按住手腕,豎起拇指,“依然在!”

哈勒扎拇指上是一枚真正的天驅鐵指套,阿蘇勒分得出真僞,雖然沒有宗主指套的銘文,但是這種金屬極其特殊,無法仿製,而東陸流傳的天驅指套據息衍說不超過兩千枚了。

“我從息將鍕那裡得到了這枚指套,我知道大那顏也是天驅的成員。”哈勒扎說,“作爲天驅,我們之間不分貴賤。我想直接對大那顏說,既然已經知道了朔北人後面是辰月在指使,我們應當竭盡全力把他們阻擋在北都城下。否則這場戰爭會變得越來越可怕。”

阿蘇勒沉默不語,盯着哈勒扎的眼睛看。哈勒扎覺得對方的眼神一瞬間變得陌生了,心下不安,卻筆直地迎上了阿蘇勒的目光。

許久,阿蘇勒收回了目光,看着地面,“哈勒扎,你知道我是天驅的成員,我卻不知道你是。你從將鍕那裡得到了指套,是將鍕安排你跟着我的麼?你現在來見我,因爲天驅需要對抗辰月,你們需要我?”

哈勒扎愣了一下,“不是我們需要你,你就是我們!你也是一名天驅啊!”

阿蘇勒沉吟了很久,“將鍕是我的老師,是我生平最信任的人之一,按說他說的一切我都會去做。可是……”阿蘇勒擡起頭來,“哈勒扎,你該親眼見過白狼團的進攻,青陽的鍕隊不是他們的對手!我的外公……連木黎將鍕也擋不住,還有誰能夠擋住他們?按白狼團一直以來的習慣,不投降的部落如果被擊潰,女人和孩子都淪爲奴隸,男人全都被殺死。我如果勸哥哥在北都城擋住朔北部,那會要了北都城裡幾十萬人的命……”

“如果是將鍕在這裡,會要我犧牲自己的族人,爲東陸的平安守住北都麼?”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哈勒扎呆住了,一時間沒能說出話來,阿蘇勒默默地把頭轉開。

“這是大那顏第二次被圍在城中了吧?”哈勒扎打破了沉默。

“是啊,第一次是在殤陽關,那一次我覺得自己已經該死了。”

“殤陽關那一仗,戰死的大概不下十萬人吧?大那顏有沒有想過那十萬人是爲誰而死的麼?那些諸侯鍕隊的士兵,是爲了東陸大皇帝戰死的麼?”

阿蘇勒茫然了,搖了搖頭。

“每個人上戰場,都不是爲了皇帝或者大君吧?”哈勒扎說,“都是爲了保護什麼人,爲了保護自己的家人所以要保護國家,爲了保護國家所以要保護皇帝。我們青陽的武士爲什麼上戰場?也不是爲了帕蘇爾家吧?很多人是爲了保護自己家裡的人吧?大那顏,你是爲了什麼加入天驅的?天驅是爲了什麼要在每個危亡的朝代站出來,冒着戰死的危險守護什麼?”

阿蘇勒思索了片刻,還是搖搖頭,“其實我不知道,我加入天驅,只是因爲我是將鍕的學生吧?我也不知道天驅爲什麼要這麼做,大概每個天驅都該是勇敢高潔的人吧?”

“其實也是爲了保護什麼人啊!爲了保護那些對自己很重要的人,所以要守護一個平安的世代!一旦戰爭按照辰月的意願開始,就會蔓延到九州各地。那時候我們的族人能倖免麼?戰亂的時代人命會變得很卑賤,會死很多很多的人,我們現在不阻止,就失去阻止的機會了。”哈勒扎的眼睛深處彷彿燃着火。

阿蘇勒低着頭,害怕看他的眼睛,在那雙眼睛下他覺察到自己內心的卑小。

“大那顏有沒有覺得奇怪,爲什麼你能輕易地逃離南淮?就算下唐的鍕隊沒有一支比得上我們的鐵浮屠,可城裡數萬大君駐紮,就算用人牆硬生生地堵住城門,鐵浮屠也不可能衝出。可巴夯將鍕一路保護着大那顏,從北門突出直到抵達港口換成商船,一直沒有被圍堵。”哈勒扎說。

阿蘇勒心裡一動。他也詫異過爲何他們從法場撤離,一路上如入無人之境,南淮城的防守在那一天出奇脆弱。

“因爲息將鍕早已經知道了巴夯將鍕的計劃,他當時已經被軟禁在有風塘,可還是以一道手令把絕大多數守鍕調回了大柳營。”哈勒扎說,“大那顏想息將鍕做的這些事如果被下唐國主察覺,會是什麼結果?”

阿蘇勒心裡發涼,他這纔想起在他們藏匿的那段時間裡,完全沒有得到息衍的消息。而原本息衍這樣在東陸舉足輕重的人物,每隔一段時間總會有些消息傳出來。

“就在大那顏成功撤離南淮的當天,息將鍕被秘密逮捕。他是有皇室官爵的御殿羽將鍕,下唐沒有權力審訊,所以現在他應該正在獄中等待天啓城七位御史前往南淮會審。這會拖很長時間,但是如果最終審定息將鍕裡通北蠻,縱敵逃走,那麼就是叛國大罪。按東陸的律法是……處斬!”哈勒扎說。

“處斬?”阿蘇勒心裡一凜,急得幾乎要站起來。

“大那顏,很多人都可以懷疑息將鍕,你卻不能。”哈勒扎說到這裡,忽地剎住,露出警覺的神色。

外面隱隱約約傳來巴夯喝醉了高聲說話的聲音,也不知他是否已經喝完了,正要往這裡過來。

哈勒扎急忙起身,疾步往外走去。他掀開簾子,回頭看着阿蘇勒,“大那顏,息將鍕願意冒險保護你,不僅僅是因爲你是天驅的成員,也因爲你是他的學生,是他想要保護的人。我其實懂得也不多,不過我相信每個天驅都是爲了保護什麼人而加入的。我十年前被選中當大那顏的隨從,如果哪一天大那顏上陣,我無論作爲天驅還是隨從都會衝在大那顏前面去擋箭。”

“大那顏你不能死的,青陽和天驅都需要你。你是在潰鍕中往前衝鋒的那個人!”哈勒扎快速地說完,消失在帳篷外。

阿蘇勒茫然地站了起來,看着風掀動羊皮簾子。他覺得剛纔的一席談話就像夢一樣,他在北都城遇見了一個天驅,是他年少時的隨從,帶來了天驅武士團的意志,應當把辰月的野心阻止在北都城下。可他不知自己該怎麼辦,這聽起來不是他能做到的,他忽然發現自己還遠沒有準備好成爲一名天驅。

“阿蘇勒……”有人喊他。

阿蘇勒猛地回頭,發現牀上的阿摩敕醒來了,正看着他。

“阿摩敕,你好點了麼?”阿蘇勒急忙上去扶住他,“我去叫大合薩進來。”

“先不要,剛纔你們說的話我都聽着呢。”阿摩敕伸手握住阿蘇勒的手腕,手心裡滿是冷汗,“阿蘇勒,他說得對啊!你能救青陽的!你是英雄啊!我小時候見過你握刀,你是英雄!我們那時候就相信!我們都相信!”他顫巍巍地伸手指着影月,“只要你拔出那把刀……”

阿蘇勒低頭沉默,良久才低聲說,“阿摩敕,你休息一下。”

“阿蘇勒!別猶豫啊!”阿摩敕急了起來,“現在那些貴族都被朔北人嚇得傻了,我們得有人站出來!”

“阿摩敕……”阿蘇勒深深吸了口氣,“我知道這麼說我顯得很懦弱……可我真的不是什麼英雄。我在東陸待了差不多十年,回到家鄉,才發現家鄉跟我想的不一樣了。阿爸死了,木黎將鍕也死了,哥哥不相信我,大概是覺得我很討嫌。不知道除了你們幾個還有誰真的等我回來,我白天想我是不是真的是個不祥的人,我回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戰場……我覺得我在這裡其實根本就是個多餘的人,我也想幫着做點事情,可我能做什麼呢?我其實什麼都不懂。”

阿摩敕急了,使勁抓住他的肩膀,“阿蘇勒,你別這麼說!你走了十年,我們等了你十年!木黎將鍕,他也一直等你回來啊……蘇瑪……她也一直等你回來啊!”

阿蘇勒驚得擡起頭來。“蘇瑪”,這個名字震得他耳邊嗡嗡作響。

“她是爲了你才答應嫁給大君的啊……因爲只有她答應下嫁,大君才答應往東陸派鐵浮屠啊!”阿摩敕彷彿要用盡全力才說得出這句話來,“你不是答應過要保護她的麼?她一直記得,你難道忘記了麼?”

“我……沒有忘記。”阿蘇勒聽見自己心底極深處的聲音。

“蘇瑪……是我啊……不要怕……我會保護你的……”多年前的熾烈陽光下,那個孱弱的男孩伸手把女孩臉上的淚水抹去,說出這個要用盡他的一生來實現的承諾。那時候他臉上鄭重的神情在許多人眼裡是很傻的吧?幾個人會記得?幾個人會當真?

但他自己記得,十年過去,言猶在耳。他只是曾經懷疑是否還有人需要他的承諾,其實他不該懷疑的,想到那些夜晚裡,那個永遠沉默的女孩把凍得發抖的他和皮氅一起抱緊,輕輕撫摸他的頭髮,他怎麼能懷疑呢?

他擡起頭看着帳篷頂,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打了個哆嗦。

深夜,金帳裡燈火通明。

比莫乾和將鍕們、貴族們都席地而坐,這個小庫裡格大會已經從午後開到了深夜,沒有任何結果。以巴赫爲首的將鍕們堅持集合鍕隊尋找機會再次發起進攻,貴族們對於立刻派遣使者和朔北狼主和談一樣很堅持。前日阿摩敕帶回的消息給這次會議帶來了濃重的陰影,貴族們的態度比前一次更加堅決。如果不是比莫幹命令所有人把刀解下放在金帳外,也許雙方早就拔出刀來了。

“那麼我再問一件事!”脫克勒家主人瞪視巴赫,豎起一根手指,“這個時候,你們要開戰,靠什麼兵力?誰還能帶兵?”

“大汗王的虎豹騎,我們莫速爾家的騎兵。”巴赫一字一頓。

“你們莫速爾家的騎兵?”脫克勒家主人冷笑,“莫速爾家還有多少騎兵?就算還剩幾千人,誰又能領兵出戰?你那個只靠一把蠻力的弟弟麼?”

巴赫已經忍到了極點,霍地起身,挺起胸膛,“巴赫·莫速爾還沒有死!”

斡赤斤家主人在旁邊發出冷漠的一聲笑,撣了撣靴子上的灰,“我們青陽的鐵牙武士已經不多了,還要去送死?巴赫將鍕不惜自己的命,可不要像那個發瘋的老奴隸似的,把別人拖累死!”

巴赫猛地攥拳,牙關咬死,兩頰凸出鋒利的線條,如同怒虎。斡赤斤家主人也有點畏懼,身體往後仰了仰似乎想要閃避。巴赫胸前纏着的白布上慢慢地滲出紅來,那是他的箭傷再次崩裂了。金帳裡的氣氛緊到極點,九王起身擋在了巴赫和斡赤斤家主人中間,無言地拍了拍巴赫的肩膀。這位戰功第一的親王在敗陣之後就很少再說話,總是低頭鎖眉。

“木黎已經死了,你們還想說什麼?還要把多少刀子樣的話語對準自己人?”比莫乾的聲音微微顫抖,“我再說一次!木黎是我阿爸手下最勇敢的武士,不是老奴隸。”

“可就是那個最勇敢的武士害死了幾萬人。”斡赤斤家主人緩緩地說,“大君,你要爲整個青陽的未來考量,不是一個人幾個人。現在再誇豪勇有什麼用?我們得了豪勇的名聲最後被滅族,有什麼意義?”

比莫幹覺得一股氣堵到喉嚨口,可話卻說不出來。他心裡知道那次失敗和木黎急於求戰不無關係,斡赤斤家主人其實說得不錯。斡赤斤家主人和脫克勒家主人對了對眼色,都微微點頭。來這裡之前他們私下談了很久,都同意青陽再不能冒險決戰,貴族們私下已經達成了一致,只要保住部落和人口,其他的代價都可以答應朔北人。現在他們預感到已經接近勝利了。

合魯丁家族的新主人額日敦達賚忽地站了起來,他在斡赤斤家主人身邊坐着,一直沉默到現在。

“大家都有自己的想法。我年輕,爲了青陽該怎麼辦,我說不出來。”額日敦達賚雙眼中隱隱透出紅意,“可我阿爸死了!我們合魯丁家就算死到最後一個人都不能放過朔北老狼!這血仇我不報,我家歷代祖先在天上都會用唾沫吐我這個懦夫!”

斡赤斤家主人本以爲他要和巴赫爭辯,聽到這番話驚得瞪大了眼睛。和談這件事,他們私下商量的時候額日敦達賚也在場,這個倔強的青年聽着只是點頭,從不發表意見,斡赤斤和脫克勒兩家的主人就以爲他也會支持,畢竟額日敦達賚死去的父親原本就是最支持和談的。可他們這才發現自己忽略了可怕的“血親復仇”,按照草原上多少年的老規矩,額日敦達賚如果不爲父親報仇,是莫大的恥辱,所有同姓族人都鄙夷他。

即將到手的勝利又失去了,兩邊互相怒視,剋制着火山般的怒火。

一個人掀開金帳的簾子,大步進來。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很少有人敢於不經通報直接踏入金帳,即便是大那顏阿蘇勒·帕蘇爾。

“大君,我有幾句話,想私下裡跟你說。”阿蘇勒低聲說。

比莫幹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好啊,阿蘇勒,我等着你來找我的。諸位,今天就到這裡,讓我和阿蘇勒單獨呆一會兒。”

將鍕們和貴族們都起身退了出去,幾個人回頭看着這對兄弟,心裡滿是詫異。素來懦弱靦腆的大那顏這樣衝入金帳來,和平時完全不一樣,而一直有點避諱這個弟弟的大君卻立刻把其他人都請了出去,誰都猜不出這是怎麼個局面。

金帳裡終於只剩下他們兩人了。阿蘇勒默默地站在那裡,直視哥哥,比莫幹捻着自己鎧甲的帶子。

“我……能叫你哥哥麼?”阿蘇勒低聲說。

比莫幹把帶子解開,活動了一下肩膀,拍了拍自己身邊,“阿蘇勒弟弟,過來坐下說話。”

阿蘇勒整了整自己的衣服走到比莫幹身邊,抱着膝蓋坐下。這對兄弟肩並着肩,誰也不看誰,都低着頭。

許久,阿蘇勒低聲說,“從我回到北都城,哥哥沒有跟我說幾句話,總是刻意避開我,是因爲大閼氏麼?”

比莫幹猶豫了一下,“叫她大閼氏不太順口吧?你還是叫她蘇瑪好了,我不會介意。”

他頓了頓,“要我這個大君親口跟你說,因爲蘇瑪,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說話……這話實在很難出口,你來跟我說,我覺得心裡輕快多了。是,我沒怎麼跟你說話,不是什麼別的,就是因爲蘇瑪。”

他又笑笑,像是自嘲,“我剛剛娶了蘇瑪的時候,心裡一萬個開心,又有一萬個僥倖,覺得若不是你去了東陸,蘇瑪便一輩子都不可能嫁給我。可是不過幾日又覺得心裡堵得很,覺得我堂堂青陽部的長子,費了那麼多心思娶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心裡卻記掛着我的弟弟。我比莫幹哪裡不如別人?”

“可是怎麼辦呢?我離不開她,恨不得時時刻刻都能見到她,這樣我才能相信她就在我身邊,心裡才安靜。”他苦笑着搖搖頭,“那時侯我真羨慕你,我想爲什麼不是我先在真顏部的草原上認識了蘇瑪,我又想爲什麼那時侯就那麼傻,沒有跟父親要了蘇瑪。我有時候一個人生悶氣,生完了氣又想用我所有的東西跟你換……換一個女人的心……”

“這話只能說給你聽,要是班扎烈他們知道了,又要說我言談太過輕率不能服衆了。”比莫幹輕聲說。

他這麼說的時候仰着頭看着帳篷頂,彷彿一個人自言自語。阿蘇勒想起這個哥哥小的時候就是這樣的,英武驕傲,目中無人,覺得其他兄弟跟自己相比差得太多。

“喝杯酒?古爾沁的烈酒,你在東陸喝不到的。”比莫幹忽然說。

“好啊。”愣了一下,阿蘇勒說。

比莫幹從坐毯旁邊取過兩隻純銀的杯子、一陶罐打開過的酒。打開蓋子,辛烈銳利的香氣瀰漫開來,是最好的古爾沁烈酒,這東西在東陸被稱作“青陽魂”,只有極少的大酒家才能買到,價格不菲。比莫幹給阿蘇勒和自己各斟滿一杯,兄弟兩人捧着酒杯小口地啜飲,又進入了目視前方的沉默中。

“這些酒還是阿爸在世的時候釀的……想想小時侯,能得阿爸賞一杯酒喝,真是開心,從心裡暖洋洋的。現在這酒隨便就能喝到,卻只有你和我坐在這裡,酒喝到喉嚨裡燒,心裡還是冷的。”過了很久,比莫幹低低地說。

“有時候很想阿爸……”阿蘇勒說,卻怎麼也說不下去了。

比莫幹拍了拍阿蘇勒的肩膀,看見他杯中只剩下小半杯酒了,吃了一驚,“你能喝酒了?以前你可不是這樣,一杯烈酒喝下去嗆得像是要死過去,酒對你來說跟毒藥似的。”

“我在東陸學的,我在那裡有幾個很好的朋友,經常一起喝酒。東陸的酒不像我們草原的酒那麼烈,有的喝着還有股甜味,有的喝着有蜂蜜的香氣,可是也上頭,喝多了天旋地轉。”阿蘇勒嘴角動動,笑笑,“有時候我們喝醉了就在紫梁河的河灘上躺着,你枕着我的腿,我枕着你的肩膀……南淮不冷,這麼睡也不會着涼,有一次一覺醒來,天還沒亮,看着很多很多的河燈從上游漂下來,都是紅紙折成的小船,有幾百幾千只那麼多吧?那時侯使勁揉眼睛,不知道是做夢還是真的。”

“其實我也很想去東陸看看……”比莫幹說。

兄弟兩個繼續喝酒,小口小口地抿,聽着帳外風如鬼嘯。

“我在東陸認識了一個女孩,我很喜歡她。”阿蘇勒忽然說。

“哦?”比莫乾眼睛忽地一亮。

“她叫羽然。”

“羽姓?是羽人皇族的姓氏,大概也是流落到東陸的羽人貴族吧?”

“不太清楚,聽說倒是個公主,可她說她再也不能回寧州了,因爲她父親死了,她的姐姐爲了她也死了……她的家鄉已經不剩下什麼人了。這麼想着,就覺得她的心裡該比我難過多了。可她還是整天蹦蹦跳跳的,高興起來就唱歌,生氣了就罵人,好像一點也不憂傷。”

比莫乾笑,“跟蘇瑪可完全不一樣。”

阿蘇勒抓了抓頭,“是啊,可完全不一樣……永遠猜不透她心裡怎麼想的,可我很喜歡她,很想看到她,有時候找不到她會害怕,好像她是隻鳥兒,不知什麼時候就會飛走……”

“真是有趣的女孩。”比莫幹說着,喝乾了杯中的酒。

阿蘇勒點了點頭。

比莫幹忽然直視阿蘇勒的眼睛,眸子像是火一樣亮,“阿蘇勒,你是想跟我說你在東陸已經有了喜歡的人,所以我不必擔心,是嗎?你是想安慰我?”

阿蘇勒吃了一驚,不知如何回答。

比莫幹也並不需要他回答,嘆了口氣,在阿蘇勒頭上拍了一巴掌,“你是從小就是個很乖巧的弟弟,總是怕傷害別人,怕害了別人,卻不怕自己受傷。”

“我……我不是,我真是喜歡羽然……”阿蘇勒想我說出這話可也真不容易,第一次能對什麼人坦誠地說出這件事來,卻又被哥哥嘲笑了。

“不用說了,我聽得出來你是在說真話,你真喜歡什麼人,說到她的名字,聲音都不一樣。”比莫幹說。

阿蘇勒呆住了,他聽見心底深處自己的聲音,那個聲音在念着一個人的名字。

“羽然……”他默默地念着,聲音在心底深處那個空落落的天地裡迴盪。

真的不一樣麼?他從沒有覺察,也許其他人早已經發現了。

阿蘇勒低頭看向自己的酒杯中,忽地一仰脖子把酒乾了,他迎上比莫乾的視線,“哥哥要保護青陽麼?就像保護蘇瑪那樣。”

比莫幹沉重有力地點頭,“是!我要保護青陽!我娶了蘇瑪,纔有了一顆當丈夫的心,知道一個男人該保護他的女人。北都城裡有幾千幾萬個我這樣的男人,我若是對狼主低頭,也許能保全我自己,卻要連累幾千幾萬個男人和他們的女人。你有一半的朔北血,我卻不想對你隱瞞,我不信朔北人,他們兇狠得就像是狼,不講什麼信義。貴族們都說朔北人這次來不過要一些牛羊、要一些人口、要一些牧場。可我不信,只要我們放下手裡的刀,朔北人就會衝進城來,殺我們的男人,強**們的女人。我跟九王滅過真顏部,我們開戰前給獅子王送信,說只要他放下武器舉族投降,我們一定施以寬仁。可是我們心裡早已經想好,獅子王不會投降,我們去的幾萬騎兵也都沒帶着什麼寬仁的心,我們是去殺人的,我們是些渴望見血的野獸。如今我們換到了真顏部的位置,朔北人就像我當年那樣,是來殺人的。我的選擇跟獅子王一樣,我不會放下刀,除非我死了。”

阿蘇勒也點頭,“我也聽說我的外公蒙勒火兒是草原上數一數二的英雄,草原上的英雄,總是要殺很多人的……”

“那麼,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辦?”比莫幹抓住阿蘇勒的肩膀,“阿蘇勒,告訴我,如果繼承大君之位的是你,你會怎麼辦?”

阿蘇勒心裡一涼。他知道自己的身份特殊,哥哥的位置可以說是從他手裡搶去的,如果是在東陸,皇帝這樣問自己的兄弟,那些親王只怕要嚇得屁滾尿流地磕頭謝罪了。

猶豫一閃而過,他來這裡不是要遮遮掩掩的。

“如果我是哥哥,我也不會放下刀向朔北人屈服!”他看着哥哥,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比莫幹看着他的眼睛,許久,點了點頭,露出了笑容。

“你這麼說,我本該高興,可我卻沒法高興起來。”比莫幹嘆了一口氣,“剛纔我們議事的場面你都看見了。幾個大家族爲首,北都城的貴族裡一多半人都覺得我們該和狼主和談,無論花多大的代價,給牛羊,給人口,就算把北都城也讓給朔北部,好歹留下一條退路給青陽部。這一仗沒有打之前,我們只知道朔北部勢大,還不知道白狼團真正的厲害,想要和談的人總有些猶豫。現在不同了,木黎敗了,巴赫重傷,連九王的虎豹騎都被蒙勒火兒埋伏了,北都城裡還有什麼人有膽量和朔北部開戰?就算我堅持開戰,誰能領兵?”

阿蘇勒整理自己的衣袖,站了起來。比莫幹不知他要做什麼,吃驚地擡頭看他。

“哥哥,我十八歲了。我如果在北都城長大,十六歲的時候應該過燒羔節,痛快地喝一夜的酒,從此就算是大人了。我在東陸十年,學了十年的刀術,也學了十年的鍕事……我不再是你眼裡那個小弟弟了,阿蘇勒·帕蘇爾現在是個可以爲你出征的男人了。”阿蘇勒單膝跪在比莫乾麪前,“哥哥,你會相信我這個小時侯沒什麼用的弟弟麼?”

比莫幹看着阿蘇勒,彷彿看一個陌生人,他竭力想從阿蘇勒的眼睛裡看出些什麼,但是他看到的只是鐵一樣的堅硬。

他忽地一把抓住阿蘇勒的手腕,聲音微微顫抖,“阿蘇勒,你這麼說我很欣慰……真的很欣慰……可這不像你想的那麼容易,木黎做不到的事,北都城裡還有誰能做到?我不是不相信你,可我不想看着自己的小弟弟走木黎的路!”

“哥哥,不是我自負,如果巴赫將鍕不受傷,如果木黎將鍕還在,我只求跟在他們的馬後去爲哥哥打仗。”阿蘇勒平靜地說,“但現在不是這樣,現在我們得有一個人站出來。我今天來找哥哥,是我昨天想了一夜,我已經有了把握,我要一萬個騎兵,還有全部的鬼弓,就足夠了,我可以打敗朔北部!”

“一萬個騎兵和全部鬼弓,”比莫幹神情肅然,“阿蘇勒你明白你在要的是什麼麼?你要的東西絕不少。如果損失掉了,青陽將再也難以翻身。”

“我不能保證取勝,戰場上的事誰也說不準。但我明日可以在所有人面前演示我的戰術,說服他們所有人。至於一萬騎兵和全部鬼弓,我願意用我的命來交換,雖然我的命不夠做什麼,但是如果我失敗,我不會逃回來!”阿蘇勒深深吸了一口氣,“阿蘇勒·帕蘇爾也是草原人的子孫,把尊嚴看得比一切都更重要!”

比莫幹仰起頭,深深地呼吸,用力攥拳。他低下頭髮出一聲短促有力的低喝,雙拳捶地。

“夠了!”他猛地擡起頭,“我要聽到的就是這樣的話!我跟那些將鍕和貴族磨了那麼久,就希望聽到這樣一句話!夠了!他們都可以閉嘴了!我的小弟弟已經說出來了!”

“班扎烈!”他對着金帳外大喝。

班扎烈應聲入賬,比莫幹從懷裡摸出一根兩指寬的黃金令符,上面鐫刻着華美的飛虎紋。他把令符拋給班扎烈,班扎烈楞了一下,用力點頭,轉身出帳。

“哥哥?”阿蘇勒不解地問。

比莫幹舉起手示意他不必多說,“聽。”

阿蘇勒和比莫幹一起閉上眼睛,聽着外面的風聲。阿蘇勒忽地瞪大了眼睛,風聲裡激昂的馬嘶突出,鐵蹄聲風暴般襲來,那是上千匹戰馬一齊奔馳纔會有的聲音,地面微微震動,火燭都搖晃起來。他猛地起身,按住腰間刀柄,敢在大君金帳附近鞭馬奔馳的人極少,這樣大隊騎兵忽然到來,唯一的可能是作亂。

“跟我來!”比莫幹拉着他出帳。

金帳的簾子揭開,阿蘇勒驚得退了半步。外面雪塵揚起到一人高,數千匹駿馬正高舉火把,圍繞金帳奔馳,每個騎兵都罩着赤紅色的大氅,鐵刀鐵甲,甲冑上反射着懾人的寒光。比莫幹緊緊抓着阿蘇勒的手腕,站在金帳前,拔劍指天。數千騎兵一起拔出佩刀在頭頂旋轉,放聲高呼。

比莫幹看着阿蘇勒,眼裡滿是驕傲,“他們有一萬人,每人都有兩匹好馬,一件東陸匠人打造的上好鎧甲,一口折鐵刀。”

“這是哥哥練的兵?”阿蘇勒明白過來。

“不錯,這一萬騎兵,是我當王子的時候練的,我在他們身上花了十幾年的心血,十幾年裡總是咬牙切齒地想要用這支鍕隊要了旭達汗和那些大汗王的命。”比莫幹搖頭,“可是我殺死大汗王們的時候才發現這些人也老了……根本無須一萬個武士,看見我提着刀走進帳篷,他們就嚇得跪在地上求饒了。想來有點可笑,我十幾年的心血得到的是一支沒用的鍕隊……”

阿蘇勒忽然想起了什麼,“哥哥……臺納勒河那一戰,這些騎兵沒有出戰……”

“是啊,”比莫幹低低地嘆了口氣,“這就是爲什麼我沒有足夠的膽氣去斥責那些擁兵自重的大貴族……”

他拍了拍阿蘇勒的肩膀,“你已經猜出來了,猜得沒錯,那些人想保留自己的實力,我也想……我對於木黎能否打勝那場仗沒有把握,我是青陽大君,我可以賭上自己的命,但我不敢賭蘇瑪的命,如果我沒有了這一萬人,我這個新即位的大君在北都城裡就沒有任何地位可言,如果我死在臺納勒河邊,那些人會把蘇瑪捆起來獻出去作爲求和的條件。所以我只帶了一百人,剩下的人如果得到我戰死的消息,就會保護蘇瑪從南門撤退。”

他無聲地笑了一笑,沉默了一會兒,“阿蘇勒,你可以嘲笑我。”

阿蘇勒看着他,搖了搖頭,“誰能嘲笑誰呢?誰沒有懦弱的時候?誰沒有懦弱的理由?”

“阿蘇勒,現在你的麾下有一萬個騎馬的男人了!你還會有一千名聽你指揮的鬼弓,這是我所有的一切了。”比莫幹解下自己的佩劍遞了過去,“這是阿爸用過的劍,木黎也用過,拿着!也拿着你哥哥的命和蘇瑪的命!”

阿蘇勒伸手抓過那柄重劍,毫不猶豫,隨即單膝跪下。

“別跪我。我們不是主子和奴僕,我們是兄弟。”比莫幹說,“此外,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

“明天你不用向任何人演示你的戰術,也不要把你出戰的計劃告訴別人,”比莫幹壓低了聲音,目光閃動,“我想,我們中有內賊。”

“內賊?”

“你不覺得太巧了麼?恰恰在臺納勒河邊,朔北人最後的戰場上,埋伏着白狼團。那一戰的前一半和木黎的計劃一模一樣,木黎只有一點沒有想到,他沒有摸到白狼團的位置。而白狼團,恰恰就出現在最要命的地方,那是一口斷喉的刀,埋伏在雪地裡足足半日。如果不是預測到最後的戰場是在那裡,狼主不會讓他的武士們付出那麼大代價。”比莫幹盯着阿蘇勒的眼睛,“是誰告訴他的?”

阿蘇勒緩緩地打了一個哆嗦,一直寒到心底深處,“是誰告訴他的?”

“金帳裡議事的人都覺得有內賊,幾個大貴族這麼想,九王這麼想,旭達汗貴木這麼想,巴赫巴夯這麼想,我也這麼想,”比莫幹低聲說,“但我知道內賊恰恰在他們之中,我不能相信他們中的任何人,甚至我自己都有嫌疑。但是你沒有,阿蘇勒,那時候你剛從東陸趕回來,直接衝上了戰場,你現在是我最相信的人。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是!”阿蘇勒低喝。

比莫幹扯起他,揮手令騎兵們撤去,拉着阿蘇勒又回到金帳裡,“大事說完了,我們兄弟聊聊,既然有好酒量,就多喝一點!”

阿蘇勒忘記了那天晚上兩人喝了多少酒,只記得天將黎明的時候,他搖搖晃晃站起來要出帳,只覺得天旋地轉,酒罐酒杯散落一地。

“阿蘇勒,其實若不是最近發生一些事,昨晚我可能沒法這麼坦蕩的跟你說蘇瑪的事。”醉眼迷濛的比莫幹帶着笑站起來拉他。

阿蘇勒皺了皺眉頭。打了個酒嗝,“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比莫幹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露出笑容,雙手按着他的肩膀,壓低了聲音,像是要跟他分享一個最大的秘密,“你不用再安慰我了,我也不能告訴你發生了什麼。但是我終於明白蘇瑪心裡是喜歡我的,她看我的眼神越來越像看自己的丈夫,她答應我幫我生一個兒子。”

阿蘇勒感覺到自己的肩膀忽然僵硬,有什麼冰冷的東西擊穿了暖洋洋的酒勁。他忽地清醒了,被酒催起來的熱血慢慢地從腦袋裡流回身體各處,慢慢地冷卻。他看着比莫乾笑着笑着要往金帳後去,那個側門通向斡爾朵的白帳。但是比莫乾沒能成功,他走到黃金寶座邊就撲在地上嘔吐起來,沉沉地睡去。

阿蘇勒忘記自己在那裡站了多久,而後他轉身出帳。外面天色已經微微亮了起來,正下着細雪。他仰起頭默默地看着飄雪的天空,覺得天地俱白,天地俱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