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
龍不祥!
樹林!
心跳!
鳳鳴祥!
水!
鮮紅的脣烙進他的視線裡!
心跳!
無數的影像、聲音不停地交錯重疊,最後讓他活活嚇醒的不是在水中面臨死亡的恐懼,而是那個彷彿水神般的青年!
他從來不知道,男人的嘴也可以那麼地柔軟……啊!他在想什麼?他應該很痛心他的初吻被一個男人奪走,而且還是一個不怎麼漂亮的男人,嗚,他好想哭啊!
一道溫和的視線落在他的臉上,原要張開眼的莫不飛臨時又決定裝睡。那道視線很熟啊,熟到不用張眼,他也能知道那是誰的視線。
不祥……有誰的爹孃會爲兒子取不祥呢?早該猜到那只是假名。鳳鳴祥、鳳鳴祥,一個帶有吉祥的男人正目不轉睛地注視他。
汗從他額上滑落了,仍是不敢張開眼睛,他的呼吸微微急促起來,祈禱鳳鳴祥快點離開,別再讓他……受驚受怕了。
“鳴祥?”女人的聲音傳進屋內,隨即腳步聲跟着進來了。“救命恩人還沒醒嗎?”
“是啊。”溫和沙啞的聲音一響起,莫不飛幾乎從牀上彈跳起來了。從不知自己對他的聲音這麼敏感啊,到底是怎麼了?
細碎的腳步聲走近宋前,女聲驚叫:
“天,鳴祥,他在哭耶!”
“他可能在作惡夢吧,我想。”
是啊,是惡夢!莫不飛很可憐地想道。他的嘴……在惡夢裡不知重複了幾次感受到鳳鳴祥的溫度。
“如果不是他,小鵬可能早完蛋了……”女人哽咽起來:“鳴祥,他是咱們母子的救命恩人,你可不能讓餘滄元把他殺了。”
“這是當然。繡娘,你可以停止哭了,一個屋裡就三個人,他已經哭得很悽慘了,你就不要再讓這屋裡淹水吧。”頓了頓,改說:“對了,你瞧他長相如何?”
鳳鳴祥的聲音由遠而近,像從窗前走到牀前,與沈繡娘一塊打量他。
他……可不是待宰的豬肉啊,用這種眼光盯着他看……兩道視線裡,他竟能分出哪一道是鳳鳴祥淡淡溫和的視線,他的臉微微地紅了。
“咦?鳴祥,他臉紅了,是不是夢到什麼很見不得人的事?”
“可能吧,他一臉桃花過重,就算有幾夜露水姻緣,我也不會感到意外。繡娘,你覺不覺得他挺像小鵬的?”
等等,什麼叫幾夜露水姻緣?莫不飛心中哀哀叫。他……他還是很純潔地保有童貞,鳳鳴祥怎麼如此誤會他!不不,是污巉他呢?
“你這麼一說,倒有幾分相像,他沒小鵬的白……啊,原來小鵬長大後,也是一個美少年啊,我就知道我養的兒子絕對不會差到哪裡去。鳴祥,還好小鵬有未婚妻了,不然將來要抓住他的心可難了,是不?”
鳳鳴祥微微一笑,並沒有笞話。繡孃的夫婿已死十年,但在她心裡,她的夫婿是天下最好的男人,十年來,其他男人從不入她眼,莫不飛能讓她看進眼,還兼有小小的讚美,已是非常了不起的事了。
“爲什麼我覺得你好像在打什麼主意?”女人懷疑問道。
對對,連他這個只有“一吻之緣”的人都覺有異,莫不飛閉着眼,始終感覺到鳳鳴祥的視線像評估般的打量着他。
“我沒有啊。”鳳鳴祥無辜道。
“沒有就好。我依着大夫說的,燉了補湯,不過他還睡着,我看不如你先喝,等待曾他醒了,我再差人送過來。”
未久,被稱繡孃的女人出去了。莫不飛會知道鳳鳴祥依舊在屋內,除了淺淺的呼吸聲外,始終有一道溫和的視線在瞧着他,從他的眼、他的鼻,滑下他的脣;他沒有張開眼,卻能感受到小簇的溫度隨着鳳鳴祥的視線在他臉上流竄。
他的臉龐愈燒愈紅,斗大的室內突然間好像焚燒起來,讓他頓感有些發熱。他想大口喘氣,卻不敢張開稱醒。
屋外,又傅進沉穩的腳步聲,一聽就知此人武功不弱,內外修爲不在一般人之下。
焚燒的感覺,因爲此人的進屋,猛然降了下來。莫不飛感激得差點要痛哭流涕起來。“還沒醒嗎?哼,這種人與其他擅闖天水莊的賊人有什麼不同?咱們都買到縣府大人的親筆手諭,擅闖莊園的賊人都可不經衙門審理,就地格殺。”男人冷淡的聲音停頓了一下,像是轉身面向鳳鳴祥。“鳴祥,他不懂泅水,就讓他淹死吧,何必下水救他?”
“他救了我跟小鵬一命,我反救他是應該,有恩報恩的道理我也還懂的,滄元,你可不能動他啊。”鳳鳴祥溫聲道:“再者,不看憎面看佛面,他跟我的關係就一如你跟我一般。”
咦?他跟鳳鳴祥的關係就跟鳳鳴祥與餘滄元一般?莫不飛突然想起蒙面夜賊提過餘滄元與鳳鳴祥之間有不乾淨的關係!啊,他也只不過被香一下,嗚……
“也就是情同手足的關係。”鳳鳴祥繼續說道:“他這人倒真不錯,三番兩次救我,也沒有索討過恩情。老實說,他若肯,我倒想與他義結金蘭,當義……”
“不!”莫不飛突然跳坐起來,脫口喊道:“我可不要當義兄弟!”
語畢,發現那日在岸上拉馬的男子迅速擋在鳳鳴祥面前,充滿防備。
他楞了下,結結巴巴道:
“我沒什麼惡意……”
鳳鳴祥從餘滄元身後探出張臉,笑道:
“我當然知道你沒什麼惡意,莫兄弟,大夫說你喝多了水,只要醒了,應該就不礙事了,你現在覺得如何?”
“我沒事……是你拖我上岸的?”
“不,是滄元后來及時趕到,纔將你撈上岸的,否則憑我一人之力,我實在撐不起你來。”
“那是因爲你太瘦啦!”莫不飛又衝口道。看見鳳鳴祥穿着淡色的袍子,看起來臉色更形蒼白。“你還好吧?可沒受了傷吧?”好像不管何時見到鳳鳴祥,都是一臉的倦容,不像他自己,就算受了傷也能活蹦亂跳的。
他的眼角忽然瞧見餘滄元默默地在打量他,他的內心吃了一驚,不是吃驚餘滄元冷漠具有殺氣的目光,而是,而是從他一張眼,眼裡好像就只能看見鳳鳴祥——
不會吧?龍不祥、鳳鳴祥,都是同一人,只不過名字不同、只不過讓後者親了一下、只不過惡夢裡都夢到那個吻……只是這樣而已,自己就變得怪里怪氣的。
“其實,我是一個很死心眼的人……”他喃喃道,手掌撫上不受控制的心口——裸的胸口!
他迅速低頭一看,原本蓋在身上的棉被已落到腰間,露出的上半身。因爲長年在山上,任何事都親力而爲,所以練就一身結實精瘦的身軀,他天天看,當然知道自己的身體生得什麼樣,可是……可是……
他楞楞地擡起眼,看着鳳鳴祥正無辜地回視自己,他忽地大叫一聲,趕緊拉起棉被蓋住自己的赤身。
鳳鳴祥被他嚇了一跳,餘滄元微眯起眼,跨前一步。
“又怎麼啦?”她問道。
“你……你看見了?”見鳳鳴祥略嫌茫然的,莫不飛突然問有想哭的衝動。“是你脫了我的衣服?”
“啊?”鳳鳴祥沒料到他這麼計較小節,照實道:“當然不是我,是下頭的僕人脫的。”她看見莫不飛大鬆了口氣,只覺自己有點抓不住此人的心緒。
“那……你剛剛有沒有瞧見我頭部以下的身子?”莫不飛哀怨地問。棉被緊緊包住他可憐的身體,只露出頸部以上的一顆桃花頭。
鳳鳴祥見他很在意,便面不改色地答道:
“我沒有。我沒有瞧見,我說話一向直視對方雙眼,從不上下張望,也不會有那種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功力。”
“那就好了,我的清白還有剩。”莫不飛自言自語,大鬆了口氣。
鳳鳴祥聞言,暗暗好笑。如果不是剛纔真的確定他的胸部很平坦,平坦到連鬼都不會將他錯看是女人,她真要以爲他纔是女扮男裝的那個。
男人,很計較這種小事嗎?她的眸子往餘滄元望去。
餘滄元看她一眼,彷彿瞭解她在想什麼,淡淡答道:
“哼,你遇見的是最孬的那一個。”
他跨步上前,突然出掌欲擊莫不飛的肩頭;莫不飛楞了一下,直覺要閃,卻閃不過他四面八方來的掌影。
“滄元!”她大叫。
掌,最後擦過莫不飛的肩,落在身後的牆上。但,並非莫不飛閃得快,而是餘滄元自己移動了落掌的目標。
瞬間,餘滄元心裡已有了底。如果莫不飛躲得過,那表示此人武功不弱,留在鳴祥身邊,他不放心;若是莫不飛連動也不動任由他打下去,那他更不放心,必定會殺之而後快。一個有武功的人,在面對突襲時,一定會有所迴應,若是連避都不避任人打下去,那就是故作無能過了頭,這種人心裡一定有異念,留下只會是禍害。
“莫兄弟,你可沒事吧?”她快步上前,面帶淡憂地問道。
莫不飛楞楞地望着她。“我……我沒事。”神色恍惚得彷彿還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只是不停地想着剛纔鳳鳴祥與餘滄元對視的那一眼。
鳳鳴祥心安了,擡眼看向餘滄元。後者淡淡哼了一聲,雙手斂後,拋下一句:“你要留他,要玩你心中的把戲就去吧。”這種人留下不成氣候,就算鳴祥有心將他與沈夫人湊成一對,沈夫人也不會要這種男人。他搖搖頭,轉身走出屋外幾步又停下,招來一個僕人低聲吩咐幾句。
那有武功基礎的僕人便守在門外,諒屋內也不會有什麼意外產生。
在莫不飛昏迷時,鳴祥就已跟他提及此人南下闖莊並非本願,昨晚他也聽見南邊的騷動聲,疾步飛向禳福樓,正好看見鳴祥與莫不飛雙雙落水的景象。
他不及相救,直接先解決了另一名蒙面夜賊,等到下水撈起那莫不飛時,注意到此人身上全無任何的刀劍或者慣用兵器,甚至連暗器毒粉也沒有。通常一個學武者會不帶任何的兵器,只有三種情況,一是此人武功極高,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二是此人練武心不在傷人保己,只是強身健體而已,三則是武功爛得可以,連帶着兵刃毒器都會傷到自己。
莫不飛……這名字他想了一夜,現在他雖經商,但武之心未曾放下過,在武林的記載中並沒有莫姓人氏,方纔反抗的招式裡也陌生得緊,應該不足爲患;也就是說莫不飛應屬第三種人。
“正因他是三腳貓功夫,所以纔會被人逼來搶內功。”餘滄元忖思道。依他之見,殺了便是,一了百了,何必思慮這麼多?表面上他雖是天水莊的主人,但暗地鳴祥纔是繼承莊園的真正主人,主人開口要留命,他能說什麼?只是,對莫不飛的防心雖可減低,但仍要小心爲上纔是。他暗暗提醒自己之後,便慢步走回前廳,準備一天的商事處理。
屋內,“那個……你退幾步,好不好?”莫不飛微微尷尬地說道。
“啊鳴祥很聽話地退了三大步,向他微笑道:“這樣可以嗎?”
莫不飛連忙點頭,纖纖玉指從棉被裡伸出來,指着屏風上掛着的夜行衣。“那個……
也請麻煩一下。我不穿衣服的話,不太好說話。”
看得出來。鳳鳴祥心裡好笑道,爲他取來了弄乾的衣褲。不過這樣也好,他這種害躁的個性連在她這個“男人”面前都不敢袒胸露背的,將來對繡娘只有好處。
“莫兄弟,這不算麻煩,咱們也算是朋友了,你說話不要太客氣……啊?你指着我,又露出這麼可憐兮兮的表情……哦哦,我明白了。”她忍笑地轉過身走到窗前,聽見身後窸窣的聲音,知道自己沒有猜錯,他連換個衣服都怕人偷看。
是有點彆扭的男孩,但很保守,她沒見過這種男人,只覺得配繡娘是正好,相貌配、性子也不錯,將來小鵬長大了還會有父子相,就是可惜他年紀小了點……鳳鳴祥忖思道。老妻少夫不是沒瞧過,只要繡娘肯,莫不飛便能帶繡娘跟小鵬回北方去過活。
畢竟,天水莊不是一個可以過平靜生活的地方啊——
“你跟他,默契極好?”
耳畔的聲音幾乎讓她驚跳起來,她立刻轉過身,瞧見莫不飛的桃花瞼近在咫尺。
她心裡訝異他竟能靠近而她卻無所感,尤其又突見他的俊臉放大到讓她心跳的地步,她直覺往後退開要保持距離,忘了後頭是窗牆,退無可退。
“別怕!”莫不飛連忙道。自己先行退後數步,舉起雙手無辜地說道:“我沒要做什麼,只是想知道你在看什麼而已。”
她聞言,立刻不動聲色地微笑道:
“我沒怕,只是驚訝你衣服換得這麼快。”心跳漸緩,她暗暗鬆了口氣。瞧見他一身黑衣已經換上,只是衣服好像有點縮水了,露出他半截猿臂與小腿肚。“你跟滄元差不多高,晚點我差人送他衣服來,你暫時先穿着。”
莫不飛搔搔耳,難以剋制自己心中的急迫,露出好奇的表情問道:
“你跟他的默契挺好的?”纔會在剛纔那一眼的交流中,得知彼此的想法。就算這種問題出乎她意外,她也照實答道:
“我跟滄元相處多年,會有默契是理所當然的啊,何況他是我義兄,我不多加揣測他的想法,怎麼相處呢?”
“如果義兄弟都像你們一眼就能得知彼此的想法,那天下間所有的親手足都要自慚了。”他咕噥道,心口隱隱作怪。
怪在哪裡?其實,他不太敢深究,只是經過昨晚那種很可怕的經驗後,看着鳳鳴祥時,總會渾身不對勁。
他的眼角偷偷瞟向鳳鳴祥,鳳鳴祥也正對視着他,無辜地眨眨眼。
“莫兄弟,我跟滄元商量過了,反正你現在身上也沒有盤纏,就先暫住在莊裡,至於你說的趙叔……嗯,若要我跟你回北方去解釋我是男兒身,那是不太可能的,我的身子不適長途奔波。那,不如你告訴我,你乾爹家的仇人如今現在何方?我可以想辦法找個好法子讓那人俯首稱罪,送進牢裡。”
莫不飛皺眉,垂首想了半天,才說:
“我沒問過。”見鳳鳴祥微訝,他嘆了口氣道:“冤冤相報何時了?我乾爹一家其實也並非良善之輩,只是趙叔愚忠,非要尋仇到底。”
他來南方尋鳳鳴祥,雖說是無法違背老人家所致,但部分原因也是他待在北方,趙叔必定會日復一日地糾纏於他,他寧可走一趟天水莊,瞧瞧鳳鳴祥生得什麼模漾……
然後就順緣而下。
是啊,順緣而下,但從來沒有想過鳳鳴祥會是男兒身,更沒有想過會在他還有任何心裡準備的時候,突然被一個男人奪去了初吻。是救人沒錯,但,他真的真的很死心眼哪!
“原來如此啊。”鳳鳴祥沒有深問他乾爹一家到底非良善到什麼地步,沉吟了下,道:“莫兄弟,你先住下吧,至少,讓咱們謝足了你,你再離開,也許那時你已有了心上人或者妻子也不一定,你趙叔就不再會逼你了。”她暗示着。
“妻子……”他垂頭喪氣地。“很難了……”
她輕笑一聲。“說什麼傻話,你一臉桃花,隨便在大街上招招手,都會有人跳進你的桃花叢裡呢。你快坐下喝補湯,小鵬他娘!沈繡娘,我同你提過嗎?她算是我義姐,雖是守寡婦人,但才二十六歲,不算老,很持家務喲。”她別有用意地說道。
“宜男宜女嗎?”他突然問。
“啊?”她恍悟,笑道:“那是自然。繡娘她還年輕,只要再有婚配,將來生男生女都有可能……”
“不不,我是說,你說我一臉桃花極重,會有男的跳進我的桃花裡嗎?”他很認真地詢問,等了半天沒聽見鳳鳴祥的笞話,他擡起頭,瞧見鳳鳴祥一臉狐疑地望着自己,他臉一紅,連忙揮手說道:“玩笑話,玩笑話,別當真,我只是隨口問問,問問而已啦!”
溫和地笑應着。就算心裡覺得奇怪,也沒有再詢問下去,怕觸及了他的。
龍不祥,鳳鳴祥,龍與鳳對稱,不祥對鳴祥,是什麼原因讓鳳鳴祥改名換姓,莫不飛不曾問過,因爲心裡也有底了。
不祥雖非父母所取,但因他的內功遭人覬覦搶奪,所以便成了不祥之人。趙叔是提這是江湖上三年多來私傳的“秘密”,知道的人雖有限,但秘密一旦告知了第二人,遍佈江湖只是時間問題。但,令他懷疑的是,聽起來擅闖天水莊的賊人不少,只要見過鳳鳴祥的人都該知道鳳鳴祥是男兒身,男人之身如何交合?難道不曾有人傅出鳳鳴祥是男人嗎?是男人又怎能練傳說中的絕世內功?
鳳鳴祥的體內的確蘊藏着龐大氣亂難控的內力,且他無法將內功發揮得當……
“是哪個人傳他內功?”莫不飛微微眯眼,又氣又惱地嘟嚷着:“竟然不顧他是否適合練這種可怕的內功,也不事先調養身子,難道不怕他一不小心就走火入魔了嗎?”
這幾日,他雖被奉爲上賓,但見着鳳鳴祥的機會並不多,反而是沈小鵬的孃親來得較爲勤快,每天必定送補品來,還張着水汪汪的大眼上過着他喝下去。
“再喝下去,我遲早會內出血。”他身強體壯的,沒病沒痛,天天喝補湯,是找死。
說人見人到,莫不飛聽見細微的哭聲,心中一驚,左右張望,瞧見一株老樹,他躍上樹。藏在樹身之後,小心翼翼地瞧見沈繡娘由遠而近地跑過眼前,泣奔而去。
“我最怕女人是淚罈子了。”他喃喃道。
這幾天他總算見到什麼叫作淚美人了。每回一提到他救了小鵬的命,她就邊說邊感激地哭起來,一哭,沒有一個時辰是不會結束的;更不幸的是,每回她端補品來,就會提上這麼一回。
見她跑遠了,他才跳下樹,拍拍衣袖,舉目四望。
天水莊佔地極大,他一路閒逛,早就已經分不清東西南北了。
“反正……我只是走走,散散步而已。”他說服自己。
瞧見左側有一座樓園,朱漆的大門有些年久失修,拉門的銅環緊緊被鐵鏈纏住,擺明了不能隨意進入。
“非經許可,不準入內,換個解釋,便是內有秘密。”他咕噥道。他的好奇心一向不重,至少秘密若是餘滄元或者沈繡孃的,他是一點興趣也沒有;但若是鳳鳴祥的——
他不自覺地舉步欲往左側而行,忽地,一道童稚的男聲喊道:
“恩公,請留步。”
莫不飛瞧見一個白淨的小男孩,約莫十歲左右,正往自己跑來。男孩的懷裡還抱着幾本厚重的藍皮書,卻不見氣喘。
這小孩的基礎功練得真好,莫不飛忖思道。見小孩跑到自己面前,他直覺露出傻笑。
“恩公,那是禁地,不能隨意進入。”沈小鵬解釋。
“你叫我恩公?”
“恩公,那晚要不是你救了我跟鳴祥,只怕現在小鵬也沒有辦法在這裡說話了。”
小臉上充滿認真的神情。
“哦,原來就是你啊。”莫不飛搔搔耳。老實說,他壓根將這小鬼忘了。“對對,我想起來,你是沈夫人的兒子嘛。”娘跟兒子的個性還真差很多。
一聽他提及自己那個愛哭的孃親,沈小鵬的臉色就有點難看。
“恩公,方纔你有沒有瞧見我娘?”沈小鵬不情願地問道,垂下的眸子悄悄打量鳳鳴祥跟餘滄元嘴裡談的這個莫不飛。
那夜,他的注意力全放在自己跟鳴祥的安危上,沒有細看過救命恩人的臉,唯一的印象就是在圓大的月亮下,他抱着鳴祥宛如一隻大烏般在屋頂上飛來飛去。
如今近距離細瞧之下,只覺這恩人比起自己也不過大上七、八歲而已,他娘都二十六了,鳴祥怎能撮合他們?
莫不飛見這小男孩的眼底隱約有敵意,卻不知敵意爲何而來。他正要開口告知沈繡孃的下落,忽地聽見細碎的聲音由遠而近地傳來。
“糟!”他脫口叫道,附近大樹僅能藏身一人。他抱起驚呼的沈小鵬,又像大鳥一般飛躍過被稱禁地的朱漆大門。
“我的天!”沈小鵬緊緊抱住他的腰身,怕一不小心就掉下去。
不飛飛落在門樓之上。
沈小鵬的功夫尚在基礎,從來沒有飛到這麼高過。他強抑懼意地回頭瞧一眼禁地之內荒廢的庭院與樓宇,從禁地內吹來的風……讓他頭皮發麻。他抗議道:
“這裡是禁地,不可以……”話還沒說完,大掌緊緊捂住他的小嘴。他要掙扎,莫不飛壓住他的四肢,讓他無法施展餘滄元教的小擒拿手。餘叔叔不是說恩人的武功跟鳴祥一樣是三腳貓嗎?爲什麼他連恩公也打不過?
“莫公子!莫公子!”
那是婢女小春的聲音,恩公在躲什麼?沈小鵬心裡正覺訝異,一個念頭閃過,難道,小春有問題?
“這兒也沒瞧見他,也不知道他到底跑哪去了?”婢女婉兒的聲音。原來,有問題的不止小春一人?沈小鵬張大眼,擡頭注意到莫不飛懊惱的神色。事情似乎很嚴重……
“嘻,沒見過這麼會迷路的男人,昨兒個他還向我問客居在哪兒。明明他繞個迴廊就到了,他還傻楞楞地分不清東南西北。”
啊?沈小鵬瞠目。迷路?
“豈止傻愣愣的,他的笑好可愛哪!”
“對對,昨天我送飯去時,他還衝着我直笑呢。”
“他也對我笑了呢,我瞧了只覺滿天的桃花向我飛來……”幾個婢女湊在一塊嘻嘻哈哈的,說起莫不飛的眼、莫不飛的鼻、莫不飛的嘴、莫不飛的手……只要是他的看得到的地方都被拿出來聊。
沈小鵬是知道女人愛哭愛鬧,但這等陣仗還是第一次瞧見聽見。他一時之間傻眼了,直到婢女們散去尋人,莫不飛才尷尬地拎着他躍下地。
“我哪是衝着她笑,我只是……客氣地傻笑而已,”他很委屈地說這種花心的男人怎能配得上他娘?沈小鵬心裡微微不悅起來。
“我娘不嫁人,她一輩子都不再嫁了。”他大聲說道。
“什麼?”莫不飛不知這小孩爲何突然提起不相關的事,但一瞧見他懷裡的藍皮書,便忍不住問道:“你剛從書房來的嗎?”
“是啊。”沈小鵬見他好像對他說的話沒有特別的反應,心中起疑道:“恩人,你……你不喜歡我娘嗎?”
莫不飛聞言,嚇了一跳,連忙躍向後,低叫:
“小鬼頭,你可別亂點鴛鴦譜,我對你娘一點興趣也沒有。”
“你瞧不起我娘是守寡婦人?”沈小鵬神色複雜地問道。明明不想孃親再嫁,但一見這花心的恩公推拒,心裡又是氣。
“我對你娘再嫁是沒有什麼意見啦,只要對象不是我,都好說好說。呃……我聽說鳳鳴祥與餘滄元每天下午都關在書房,可是真的?”
“是真的啊。”沈小鵬答道。
正又要追根究底恩人對孃親的感覺,莫不飛又急問道:
“那書房在哪兒?你告訴我,好不好?”
等等,他們有點在各說各話。沈小鵬半眯起眼看着面前這個一臉桃花的男人。
“你在找……鳴祥?”他試探地問。
莫不飛搔搔耳,傻笑道:“也不算找啦,我只是……只是很久沒有見到他了。”
他提及娘時,恩公也沒有露出這種詭異到讓人發毛的表情,鳴祥明明沒有男人緣的,爲什麼恩公會注意到她?
沈小鵬本來心裡微鬆口氣莫不飛不會對他娘下手,但現在!
“從我一出生開始,鳴祥就是屬於我的!”他突然道。
“天啊!”莫不飛瞠目,結巴道:“我沒有想到……原來他是你爹,他這麼年輕……”
難怪那晚鳳鳴祥拼死也要護住這小鬼頭,原來是父子天性,是血親之緣啊!那,他該怎麼辦?
“什麼兒子什麼爹!恩公,你在胡言亂語什麼?鳴祥是女人,怎能當我爹?”
小鬼頭的話化爲青天霹靂打在莫不飛的頭上,一時之間他耳鳴了、眼盲了,心跳也停了。
“恩公?”
“他……”莫不飛搖搖欲墜的,他鎖了好久才勉強鎖住沈小鵬緊張的小臉孔。
“你是說……鳳鳴祥是女人?”他的聲音充滿顫抖與沙啞,幾乎潰不成聲。“是啊,鳴祥本來就是女人。”
“你有什麼證據證明他是女人?”
“恩公,你嚇傻了嗎?鳴祥沒有喉結,而且很纖細,你感覺不出來嗎?”“我是感覺不出來啊!”莫不飛大喊,捧着頭哇哇叫着。“那種臉……那種臉本來就該是男人所有啊!怎麼會是女人?怎麼可能是女人?”腦海中浮現水中的救命親吻,若是男人,他勉強也就認了,但……她是個女人啊!
她是女人的事實,彷彿就像是在他心口密實的薄牆上挖了一個大洞,從裡頭拼命流竄出從他出生以來就守得很死的感情。
女人、女人!若是男人,心裡雖然很委屈,但是就當是朋友,當是共患難過的生死之交,以嘴渡氣,沾沾口水……他勉強能接受,但,鳳嗚祥卻是女人!
女人啊!是他蒙了眼,纔沒有發現其實她是很纖細的,有哪個男人家的身子又瘦又白,皮膚滑膩如白玉的?她的臉雖是偏向男孩子的秀氣,但聲音卻是宜男宜女啊,她爲什麼要騙他?
怕他唐突佳人嗎?
這表示什麼?嘴裡說的是朋友上實際上是有防心?聽她談吐雖溫和有禮,但城府卻極深,生在男兒身也許是天性;可,生在女兒身……是環境造就的嗎?
“恩公?”沈小鵬見他突然靜止不動,鼓起勇氣想上前。“你還好吧?”“龍不祥、鳳鳴祥、男的、女的,她還有什麼秘密,你一併說清楚吧……”莫不飛的聲音像幽魂,很哀怨地飄散四去。
“如果我說了,恩公,你會死心嗎?”
莫不飛猛然擡頭,炯炯的目光探進沈小鵬的眼底;沈小鵬心跳如鼓的。他雖是十歲的孩子,但是,一見莫不飛的眼,就知他喜歡上鳳鳴祥,而且不肯放手。
佔有慾爬上沈小鵬的心裡。他從懂事起,孃親就告訴他了,剛開始他覺得好奇怪,但長年共同的相處讓他習慣了鳴祥的存在。
“害有一個最大的秘密。”一向一板一眼的他,也不由得耍了點脾氣。“什麼秘密?”
“鳴祥她……不漂亮,不像女人,沒有桃花運……”沈小鵬每說一句就退後一步,雙拳緊握着。“也沒有什麼男人緣,可是,她是我的——”很努力瞪着莫不飛的眼睛,纔不致於退縮,他大聲喊道:“我從一出生開始,鳴祥就是我的了!因爲,我的未婚妻就是她、她的未婚夫就是我!”語畢,旋身就跑。
莫不飛一時愣住,沒有追上前去。
“十歲的未婚夫?”那表示,他得跟一個小孩搶女人?他前輩子是造了什麼罪孽啊?
而鳳鳴祥,又是爲了什麼原因,成爲一個十歲男童的未婚妻?
鳳鳴祥三字一閃進他的心口,他微愕張大嘴。
“書房,餘滄元,男女授受不親。”自言自語快不過心中所想,他的臉開始猙獰起來,他的雙腳開始移動,然後迅捷如電地奔向莊園中的書房。
書房的門輕輕敲了一下,坐在書桌後看賬的餘滄元起身,不驚動側躺在窗下屏榻上的鳳鳴祥。他輕輕打開門,接過婢女端來的蓮子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