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特最終留下了一座空碑。
他想了很久也沒有刻下“天使”兩個字,因爲他不希望她是天使,這個世界不值得她的出現。
但是,他還是矛盾地、複雜地,心靈痛苦地掙扎在這個無光街,清理屍體,告慰死者,一天天麻木地念着禱詞,卻一天天打心底裡忘掉了他在念什麼。
無光街的人每年都在換。
每年從世界各地送來的幾船幾船的罪犯,有一大半都會死在到來這裡的第一個月,剩下的又有一大半會死在第一個冬天,活下來的人都應該是生存能力很強的了吧。
可是,他們還是在死。
克里特在這裡見的最多的,就是死亡。
不知不覺他都已經二十五歲了,他已經不是個小孩子了,他的眼睛也不再懵懂,他能看明白90%以上的罪惡,所以,他的禱言更加的麻木而空洞。
他二十六歲的夏天,離奇的事情發生了。
本該運送罪犯的船,一隻都沒有來。
直到無光街的秋天已經早早到來,都沒有新的罪犯到來,然後,當年的冬天,運送垃圾的船也不見了……
無光街好像徹底成爲了一個被拋棄的地方。
港口外的海早已經被污染了,有時候必須要遊一整天才能捕撈到食物,但這不是最讓人恐慌的——真正的危機是淡水。
無光街有山,所以有泉,但淡水很少,所以必須要依靠從垃圾裡刨出的那些瓶裝水。
以前這個問題不明顯,因爲,垃圾裡最多的東西就是瓶裝水了。
大多數都是喝了幾口或者喝了一半就被扔掉的,因爲放了很久,瓶身內側有一層水霧,中年男人告訴過他,這一般是外面的人放在飛行器裡的,偶爾需要解渴的時候就打開一瓶,喝一小口,但下飛行器的時候卻往往忘了帶走,下一次再架勢飛行器的時候水就起了水霧,他們不願意再喝了,要喝就只能重開一瓶。
克里特當時聽得很茫然,爲什麼起了水霧就不能喝了,他們不是喝得好好的嗎?
但是,現在就連這樣的水他們都喝不上了。
第二年的春天,更多的人熬不住了。
有人渴得急了去喝海水,有人在泉水那裡打到死爲止……
等克里特收拾好無光街最後一個人的屍體的時候,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好像有一個月沒有吃一點東西,喝一點水了。
天使告訴過他,人不喝水,三天就會死亡。
克里特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正在發生一些奇妙的變化。
但是,意識到這種變化的時候,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無光街上,豎了第三座墓碑,然後在墓碑旁邊挖了個坑,又做了個棺材放進去了。
棺材是做成了十字架的形狀。
而墓碑上面的名字寫的是,克里特。
他覺得,自己肯定已經死了。
……
克里特在棺材裡沉默地躺了三天,一羣人把他挖了起來。
不過,這羣人估計是以爲裡面是個死人,沒有打開棺材,而是跟其他的垃圾一起扔進了海里。
克里特的棺材恰巧沒被扔進去,擱在了海邊,估計因爲造型別致,很巧地被回航的不知道什麼人當做有用的東西帶上了船運了出去。
帶回去之後那船人才知道搞錯了,又把棺材隨便扔在了港口,已經二十七歲的克里特,從棺材裡爬出來的時候,卻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一樣茫然。
這個港口很乾淨,就和中年大叔向他描述的一樣。
他第一次呼吸到了無光街外面的空氣,但是,可能是他習慣了被垃圾圍滿的無光街的味道,在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之後,反而掩鼻、皺眉。
他揹着他的棺材,趕緊離開了港口。
本來,他以爲他在中年男人那裡已經學到了很多東西,但當他來到外面的世界的時候,他發現他們說的什麼“秘密基地選在了垃圾場”、“只有那裡是隔離島”、“沒有喪屍”的,每個字好像都能聽懂,但連在一起就不知道什麼意思了。
不過,他不着急。
他離開了那個垃圾場,可以開始新的生活了。
中年男人向他說過很多外面的世界的精彩,他還年輕,他想親自去看看。
可他還沒走出港口,就看到人羣拼命地在往裡面涌,而一羣士兵正在把大門關上,攔住了港口外面的一羣哭泣哀求的老老少少。
克里特太奇怪了。
外面那些人臉上的表情,和他在無光街看到的一模一樣。
可是,他已經離開無光街了沒錯吧。
天上的太陽很好,陽光明媚,和無光街的終年陰沉也完全不同。
然後,他就震驚地看到了大門外那些哭泣哀求的人羣后面,一些沒有皮膚、形容恐怖的生物追着他們來了。
很快,外面響起了撕心裂肺的尖叫,即是在無光街,克里特都沒聽過這樣恐慌和絕望的聲音。
“那是什麼?”克里特的腦子裡都是空白的,他見到的一切都跟中年大叔描述給他的,完全不一樣。
“喪屍啊!沒見過喪屍啊?還好我跑快一步,擠在那個抱小孩的女的前面進來了,不然就跟她們一樣被關在外面了。”一個滿頭大汗的中年婦女驚恐地看着外面的慘狀回答。
喪屍?
克里特不知道什麼是喪屍,因爲中年男人從來沒跟他提過。
不過,聽上去似乎是一種屍體?
可這些屍體和他從小到大每天都見到的屍體全部不一樣,這些屍體竟然會動,還會吃人,這還真是他想象都想象不出來的奇聞。
中年男人告訴他,外面的世界是很精彩的,如果有機會離開無光街,一定要多走走,多看看。
現在看來……
外面的世界果然是夠“精彩”的,比無光街精彩多了。
克里特的臉上順次轉過了聽到那個中年婦女的話的時候本能的嫌惡、看到外面慘狀的震驚和茫然,最後,恢復成了他這些年彷彿已經定格在了臉上的麻木和平淡。
他的嘴脣微微張開,默默地自言自語着……
“我好不容易從垃圾場裡爬出來,整個世界,卻變成了垃圾場……”
“你們這些活人,到底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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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