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高潔本來也還有點將信將疑。她不是趙歌,對範鴻宇無條件的相信,甚至是盲目的崇拜。在她眼裡,範鴻宇暫時還只是一個精明強幹的小老弟,信任自然是信任,卻遠遠還達不到盲目的程度。
高潔很有自己的主見。
不料這麼快,案子就水落石出。
高潔驚訝之餘,對範鴻宇的認識,又上了一個臺階。
此人的觀察能力和邏輯推理能力,果然出衆,絕不是一般頭腦聰明,卻喜歡誇誇其談的小年輕可比的,這是真本事。
高潔很清楚,觀察能力和邏輯推理能力,是側身官場的兩種至關重要的素質。
今天請範鴻宇到自己辦公室來,自然不僅僅是爲了表揚他幾句,還有些後續事宜,高潔想和他好好商量一下。目前在楓林鎮,高潔唯一能夠完全相信的人,也只有範鴻宇。
範鴻宇在高潔辦公桌對面的木製沙發上坐了下來。
高潔這個鎮長辦公室,自然談不上有多奢華,也是一間普通的筒子樓房間,大約二十來個平方,一張辦公桌,兩張木製的待客沙發,黃漆斑駁,上面還寫着號碼。
八十年代,一般鄉鎮能有這麼個辦公條件,就算不錯了。
聽了高潔的調侃,範鴻宇卻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其實,要不要破這個案子,當初我確實猶豫過……”
“啊?”
高潔有些莫名其妙。
“你猶豫什麼?”
範鴻宇雙眉微蹙,說道:“範寶青已經死了,黃秀英再被斃掉,兩個孩子怎麼辦?老人怎麼辦?這些都是不得不考慮的問題。”
高潔頓時瞪大了眼睛,定定地望着範鴻宇,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個男人……
這個男人啊!
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愣怔良久,高潔也嘆了口氣。有點自嘲地說道:“這個話,應該是我來說纔對。你是男同志啊!”
範鴻宇輕嘆道:“無情未必真豪傑。”
“好了好了,你是真豪傑,我早就已經知道了,我就是有點不大習慣罷了,你殺人不眨眼……”
“啊?”
這回輪到範鴻宇瞪大眼睛了。
難不成他在高潔心目中,就是這麼一個“魔王”?
還殺人不眨眼呢!
“難道不是嗎?你敢說在公安局的時候,你沒想過一槍把鄭峰匡崩了?”
“想過!”
範鴻宇只得老老實實地承認。
他在宇陽公安局血染滿身的“英勇形象”。早已傳遍了宇陽縣乃至整個彥華地區的大街小巷。在普通百姓心目中,範秘書着實是一等一的狠人!
“這不就結了,現在倒菩薩心腸了?”
“兩碼事。”
範鴻宇鬱悶地說道。
“我也知道是兩碼事。所以,咱們現在必須商量一下,這個事怎麼善後。黃秀英是殺人的主犯,就算不判死刑。無期是肯定跑不掉的,沒個二十年光景,她不用想從牢房裡走出來了。留下兩個老人兩個孩子。確實是夠嗆。估計那兩個孩子,從今往後,在西龍村是很難擡起頭來做人了。麻煩……”
說到這裡。高潔也輕輕嘆了口氣,黛眉微蹙,甚是煩惱。
基層工作,本來就沒有輕鬆的。
“姐,這個事。怕是要好好追究一下源頭。黃秀英固然是自作孽不可活,但我們鎮裡這些同志,老荀他們的工作方法,確實也有值得商榷之處。如果這個事情不處理,就這麼過去了,今後很難說,不會出現第二個第三個範寶青,不會發生第二起第三起類似的悲劇。範寶瑞爲什麼敢下毒手,就是因爲他看準了這個時機,認定大家都會以爲範寶青是自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今後難保沒有人真的自殺。”
範鴻宇很鄭重地說道。
這聲“姐”,範鴻宇現在已經叫得很順溜了。
因爲基層幹部工作方法粗暴而引發的慘案,在範鴻宇的記憶之中,比比皆是。就在彥華地區,類似的慘案,還陸續發生過許多起,導致好幾個家庭一夜之間支離破碎,形成不小的社會安全隱患。
高潔背靠辦公桌,雙手抱胸,眉頭緊蹙,說道:“很難。估摸着這時候啊,他們也正在商量着對策呢。”
別看高潔在開會的時候,當着盧衛東的面,痛斥老荀和計育辦的同志工作作風簡單粗暴,但高潔心裡也明白,訓斥歸訓斥,真要處理下去,難度不小。說起來,老荀和計育辦這樣的工作方式,並未“獨家所有”,鎮上多數部門,都差不多。這一處理老荀和計育辦,必定要引起其他幹部的集體反對,等於是“逼迫”他們更緊密地團結在盧衛東周圍,和高潔離心離德。
尤其重要的是,縱算這些都不去理會,是不是能處理得下去,也很成問題。
在鎮黨委會議上,只怕難以獲得大多數班子成員的首肯。
高潔白白得罪人,最終什麼都落不下。
“不管有多難,這事都得處理。”
範鴻宇點起一支菸,抽了兩口,很肯定地說道。
“姐,你不是想要找個突破口嗎?這就是突破口。甭管它是好事壞事,你揪住它,一抓到底,最終就能體現你的意志。”
想要樹立威望,不是四處攬權,而是當你表達出某個意願之時,每次都能得到實現。漸漸的,威望就起來了,大家都明白,一旦高鎮長認了真,沒有什麼能攔得住她。
這是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高高懸在每個鎮幹部的頭頂,是不是斬下來,就看高鎮長的心情了。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主動權在高潔手裡!
高潔雙眉蹙得更緊,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關鍵,這個事只怕盧書記不會同意。你也應該明白,處分幹部,盧書記不同意,是處理不了的。這楓林鎮的事,他不點頭,誰也沒轍。”
範鴻宇又抽一口煙,淡然說道:“那也不見得。”
“哦,範神探又有什麼高見?”
高潔頓時來了興趣,目光爍爍地望着範鴻宇。
事實證明,此人確實“詭計多端”,想出來的點子,一般人完全琢磨不透。恐怕盧衛東到現在也還沒搞清楚,那個向市局報案的“羣衆”,到底是誰。
範鴻宇一笑,說道:“高見是沒有,我就知道,葉友道他們來楓林鎮抓人,盧衛東同意要抓,不同意也一樣要抓。這事,他管不着。”
高潔冰雪聰明,立馬就明白了範鴻宇的意思,雙眼一亮,說道:“你是說,以權壓人?”
盧衛東不敢攔阻市局幹警抓人,就在於市局的權力,比他這個鎮黨委書記的權力更大。盧衛東不敢隨意得罪市局。
範鴻宇笑道:“姐,別說得這麼難聽好不好?咱們這叫合理利用資源!”
“去!什麼合理利用資源?說到底就是以權壓人。你這人啊,骨子裡頭就是一個暴力主義者,權力至上!”
高潔瞪了他一眼,小手一揮,就揭穿了範秘書的“老底”。
“對,權力至上!權力鑄就威望,絕對的權力鑄就絕對的威望!自古皆然。盧衛東已經以他自己的言行,很好地詮釋了這個道理。”
高潔不靠在辦公桌上了,雙手抱胸,在小小的辦公室裡,來回踱起步來。顯然,高鎮長正在考慮範鴻宇這個建議的可行性。
範秘書雙目炯炯,不住地隨着高潔的身影轉動目光,飽餐了一頓秀色。
無論是正面還是側面,或者是背面,高潔都美不勝收。
關鍵在這種時候,範秘書這麼死盯着人家高鎮長看個不了,並不會被貼上“色迷迷”的標籤,恰恰相反,這是出於禮節的必須。
範秘書一貫善於抓住機會。
“看來,真要打一仗了。”
踱了幾個來回,高潔輕聲說道,語氣卻很堅定。
範鴻宇微微一笑,說道:“仗肯定要打,但是怎麼打,也還是有些講究的。正面強攻,不見得是最佳辦法。這樣的事情,不大好去麻煩邱專員。”
高潔停住步子,又望向範鴻宇:“你又有什麼鬼點子了?”
心裡頭卻暗暗奇怪,這傢伙,就好像能夠一眼就看穿她的內心,她剛纔,確實在考慮,應該向哪位領導求援,才能“以權壓人”。其中考慮最多的,自然是邱明山。只是,如同範鴻宇所言,邱明山和盧衛東之間,相差甚遠,邱明山越過彥華市的領導,直接插手楓林鎮的幹部處分,怕是不大妥當。
範鴻宇也望着高潔,笑吟吟的,帶着明顯的戲謔之意。
這戲謔的笑意頓時讓鎮長大人惱羞成怒,輕輕一跺腳,發了小女孩的嬌嬌脾氣,怒道:“你笑什麼?我就笨了,怎麼啦?誰像你那樣,詭計多端,滿肚子壞水!我再笨,你也得乖乖給我想辦法!”
範秘書就愣住了。
是這個道理啊!
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
人家鎮長大人這才叫上位者手段,什麼都不管,範秘書就得乖乖給她想主意。
諸葛亮累死也就是個丞相,劉禪啥都不懂,皇帝做得有滋有味!
兩相比較,到底誰更聰明,很難說呢。
而且,不經意間,範秘書就變成了“詭計多端”,“滿肚子壞水”。
這個評價,當真不高!